入夜,整個第一天都被月光柔柔地覆上了一層輕紗,廣寒宮頂?shù)牧鹆邔⒘峭と旧狭说碾鼥V意,偶爾有幾只百靈鳥從六角亭掠過。
涼月握著匕首坐在亭中靠水的一處欄桿上,從泛著寒光的劍鋒中窺見了自己的那雙眸子。
這第一天是離下界最近的一重天,入夜后安靜異常,時不時的就有一陣清風吹拂著湖中的菡萏。天宮里頭的景象總是帶著清明感,讓人想不起肅殺、想不到仇恨,只讓人想得到神圣與清潔。
冥府一直是個壓抑的存在,因為所有的世事總是要經(jīng)那些凡人的嘴大部分又傳到了她的耳中,悲歡離合上演一遍又一遍。
最近涼月又總是時不時會夢到祁棠,每次傷口隱隱作痛時,腦海里總是會想到他義無反顧為她擋了那致命的一劍。
有些事情真的能忘得一干二凈嗎?這世間當真有人能將那些或美好、或疼痛的記憶一一遺忘嗎?應該是不能的,不然這世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眼淚。
有腳步聲漸近,涼月抬眼淡淡一瞥,見到了負手而立的陽辰。
陽辰正眸中含了柔意地望著涼月。
“可別這么看著我,我可不是你等的那位女子,一次兩次可以,常常把我當作她那可便是你的不是了。”她將匕首收回,輕輕用手握著匕首鞘,放在手中拋了一下,“你可要記得,第一次見你我可是差點要殺了你的?!?p> 方才在朝曦殿陽辰來院中尋涼月,聽守門的婢女說涼月去了第一天,正巧他沒見過這天宮中的夜色,聽聞這第一天的夜景乃是一絕,修為高的神仙還能從第一天的云端頂窺見重重霧色下的凡界之景,于是邊走邊觀景,見到?jīng)鲈乱蝗斯铝懔愕刈谶@,便走了過來。
陽辰坐在石凳上,“自然是記得的,不過也是因為你要殺我的這個動作,所以我才知道你并不是她,若是閣主再溫柔些,怕是你有一百張嘴我也認定你了?!?p> “每次一聽你提到她,總是要說起溫柔這個詞,我倒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是有多溫柔,才能令你念念不忘?!?p> 這么久以來,她從陽辰嘴中得知那位女子的形象就是溫柔,除了溫柔她實在想不到其它的詞來在腦中描繪她,因為陽辰說起她評價她的一個詞就是:溫柔。
她倒是很想知道那位女子是否真的那么溫柔,再溫柔難道還有玉落那么溫柔?可是她覺得,一個人不可能總是以一個形象存在這世上的,比如說一朵美麗的花不可能永遠都這么美麗下去,經(jīng)過時間和世事總是會變的。
人的每一個年齡階段總是會做些不一樣的事,行為不同,在別人看來這性子也是不同的,因而給人的感覺就不可能一樣。
如果要讓涼月實在要想個比方出來的話,訣曦就是一個例子。
今日在景晨宮天池沐浴時,玉落邀請她坐了一坐,玉落一直認定涼月是訣曦的相好,言談之中也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提起些訣曦的事情,于是提起提起便聊了起來,涼月這才知道,訣曦在一兩萬歲之前也許比現(xiàn)在的陽辰還要規(guī)矩和沉穩(wěn)。
天宮小殿下雖未正式拜哪位德高望重的神君為師,可是他父君宸淵是天帝的長子,他是天宮唯一的小殿下,對他的教育即使再不上心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據(jù)說訣曦在兩千歲時性子是最安靜沉穩(wěn)的,這點也許是隨了他的母妃,他的母妃是比翼鳥一族,從小修習禮儀心法,最是清心寡欲,于是帶著訣曦也成了那副樣子。
本以為訣曦會長成溫潤的君子,行、立皆有章法,可不該就不該在被長澤帶了幾千年甚至是一萬年。那時天君和天后事務繁忙,玉落當時又在黃廬山學藝,三殿下寄寒神龍見首不見尾,整個天宮里頭的清閑人就只有那位不怎么靠譜的四殿下長澤了。
長澤的不靠譜在這天宮是出了名的,恨不得把這位唯一的侄子也帶成他那副隨意樣子才順眼。天天帶著訣曦混跡于下界的仙山,這小孩子家正是養(yǎng)性子的時候,潛移默化,一下子將長澤的那些隨意樣學了個遍。
剛開始只不過是學得了長澤吊兒郎當?shù)恼Z氣,后來漸漸又學得了幾分長澤吊兒郎當?shù)淖耍m然訣曦學的不過半點兒他四叔的皮毛,后來有些不太好的習慣還漸漸被玉落糾了一些過來,但有些習慣做久了是改不過來的了。
今日玉落給涼月講起這些事的時候,涼月就忍不住在心里想,若是訣曦規(guī)規(guī)矩矩的該是怎樣一副模樣,現(xiàn)在想起來,她腦子里不自覺就浮現(xiàn)了訣曦手持折扇溫潤如玉的樣子。
本身訣曦便生了一副好相貌,若是真的成了那穩(wěn)重的樣子,那也是個謙謙君子。
想到此,不知為何,涼月不自覺便含了笑意。
陽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她正望著不遠處的廣寒宮,無意識地輕輕出聲道:“這第一天景致果然美,難怪今日天君要將小殿下的相親宴布置在這亭中?!?p> 訣曦的相親宴早已傳遍了整個天宮,那時涼月在景晨宮同玉落聊天去了,并未來第一天,否則這等看訣曦好戲的事,她是一定要來湊湊熱鬧的??伤龥]來,陽辰倒是來了。
那時來湊熱鬧的神仙太多,他擠不過去,只遠遠地在岸邊略略望了一望,恰巧就見到訣曦面上含笑地盯著某位仙子。
“那,今日訣曦可有看上哪位仙子?”她想了想,“如果是他,應該看上了好幾位吧,可我打聽了許久,都不曾從那些仙子口中得到他選中了哪位仙子的事情,想來一定是他封了別人的口,不準他們亂傳。”
即使知道訣曦以前是安靜沉穩(wěn)的模樣,可涼月見到的訣曦就是現(xiàn)在不太正經(jīng)的樣子,所以她仍舊是將訣曦的風流認定到底。
“也沒見她對哪位仙子格外動心,看小殿下好像對誰都是那副表情?!标柍胶苷\實的將自己看到的情況說出來。
“那他要么是要等青衣,要么就是都看上了,不好表露出什么,我告訴你一件事,青衣和他在凡界的相遇還是我湊成的?!闭f到此,涼月仍舊覺得自己有做紅娘的潛質(zhì),略有些得意。
得意時卻一時忘了,她坐的可不是什么平坦的地方,乃是六角亭邊的欄桿上,當時她覺得這樣很有女俠和那些刺客的風范,又見夜晚并沒有什么其它的神仙經(jīng)過此處,于是就這么率性的坐著了。
她得意起來,又分神在想那日撮合青衣和訣曦的場景,腰間一松,直往亭外掉。
這座六角亭三面環(huán)水,她這么一掉免不了就要掉到那冰冷的湖水里頭去。
此時夜深,若是掉下去,免不了要受個寒,她又沒有學什么保護自己的法術,心急便想尋個什么趁手的東西抓住自己,好讓自己能不掉到湖水里頭,她正尋趁手的東西時,陽辰已經(jīng)伸手握著她的手腕溫柔地將她掉出去半邊的身子帶了回來。
他眉間微蹙,溫聲道:“小心不要掉到湖水里頭,快些下來?!?p> 涼月愣了片刻,輕輕將手不動聲色地抽了回來,卻是一時愣住,沒怎么反應過來他是讓她下來。
陽辰見她沒動作,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這才慢慢借著他的力氣從紅木欄桿上下來。
她是能自己下來的,她也覺得自己不太需要別人的攙扶,可當陽辰伸出手時她還是下意識有一個任他攙著的舉動,況且這動作很嫻熟,絕對不像是第一次。
可涼月想了很久,都想不起來自己有被人攙著的舉動。她一向好強,絕不允許自己依靠著別人,就連最親近的芷蔓都不曾這樣扶著過她,男子的話就更不可能了。
上次訣曦扶著也不過是腰間略略帶一下,都沒有什么感覺又放開了。
她淡淡開口,覺得腦子里好像正展開一層朦朧的畫卷,那畫卷上有她自己,也有陽辰,只不過這身后的景致絕不像是在冥府,也不像是在天宮。
涼月開口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這話一出口,她立馬又自己回答道:“應該沒有,我想肯定是因為最近傷沒好全,總是有這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像我之前做夢總是會夢到那個長得極其像訣曦的男子一樣?!?p> 陽辰立在那沒有回答。
微風輕拂,拂過她的臉頰,吹起她的一縷碎發(fā)。
陽辰的眼睛仿佛裝進了這第一天的所有月色,含了世間的溫柔,他哽咽道:“你剛才的樣子特別像她?!彼拷?,伸手將她的一縷碎發(fā)別到她的耳后。
他高了她很多,就這樣俯身盯著涼月看,“如果你是她,該有多好?!?p> 這下子涼月一定要采取動作了,她往后面退了一步,想繞過他然后走開,卻發(fā)現(xiàn)他將去路堵的死死的,她淡然開口:“陽辰你可是自詡君子的人,我也是將你當作君子的,如果你再有這種輕浮的舉動,我不介意心冷一點,一劍殺了你?!?p> 說著,竟真要去拔置于腰間的匕首。
此時陽辰才如夢初醒般退后了半步,道了句:“失禮了?!?p> 涼月抿唇不語,下了廊橋,奔第九天而去,因為走得太快,卻是沒有看到假山后的一個影子。
待涼月走后,訣曦從假山后踱步出來,方才的一切于涼月而言并非是什么甜蜜的景象,何況她方才差點就要拔出匕首,真要出手教訓一下陽辰的無禮之舉,即使這舉動可能一開始只是因為要救她,可突然為她挽發(fā)之事卻是過于親密。
陽辰確實是個正人君子,也是涼月喜歡的那種男子模樣,可惜她可以接受平時的小打小鬧,但是陽辰是有心上人的,她知道他來冥界就是為了等他的心上人,她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女子。她是有一張好看的臉,她卻不會用這張臉行她認為的齷齪事情。
那個溫柔的女子實在是陽辰的絕配,她不愿和陽辰有別的什么關系。她覺得自己也許想的有些多,但是為了防止自己陷進去的最好方法就是一開始斬斷一切。
可是從訣曦的視角來看,方才怎么樣都只看到了那種親密,卻看不到細微的動作,更看不到?jīng)鲈碌膬?nèi)心戲。
從訣曦這里看過來,就是兩人甜甜蜜蜜地聊著天,然后涼月要摔倒了,陽辰溫柔地將她扶著,事后還溫柔地為涼月整理頭發(fā)。這是訣曦眼中看到的所有。
因著今夜這事,訣曦沉悶了好幾天,看誰都不太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