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家宴十分豐盛,兩位老爺子和肖克三人各斟了一杯白酒喝得興高采烈。老太太不停地給小孫子夾菜,囑咐他要多吃點多吃點,正長身體的時候,學習不要太累,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諸如此類。肖云完全心不在焉,胡亂答應著,壓根沒聽進奶奶在說些什么。李玉梅忙著做飯炒菜,廚房里還蒸著一條大鯉魚。
席間氣氛其樂融融,只有周天似乎心事重重,有人和他說話時,他臉上的笑容也顯得虛情假意?;蛟S是對這里環(huán)境并不熟悉,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些不自在,人之常情,肖克也并不以為意。午宴結束時三人都喝得醉醺醺,老爺子拉著肖克讓他去修理老舊的電視機,張大爺酒足飯飽揮手告辭,肖云去上課,李玉梅和老太太忙著收拾殘局。
張大爺拖著那條殘腿走出大門時,看到了蹲在胡同里的周天,張大爺咳嗽一聲吸引了周天的目光,“小子,你在這做什么呢?”
“哦,張爺爺。”周天連忙站起身,“我沒事?!?p> “看你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怎么啦,和對象生氣啦?”
“不是,沒有?!敝芴炷樕蠑D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恩,還不愛跟我這老頭子說?!睆埓鬆斠撇酵易?,“不過年輕人,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男人,只要有口氣在,就要活出個人樣來?!?p> 張大爺?shù)脑捤坪跤行┭灾?,周天此時只是心里有些沮喪有些矛盾,但怎么也算不上頹廢吧。但老人語氣里流露出掩不住的堅決與剛強,那彎曲而殘疾的身體里似乎蘊藏著無窮的力量,那種力量來自于人生百態(tài),來自于滄海桑田,老人每次移動雖然步履維艱卻沉穩(wěn)有力。周天對眼前的老兵肅然起敬,快步上前攙扶。
“不用扶我,我還能走?!睆埓鬆斖崎_了周天的手,那手臂枯瘦如柴卻孔武有力。
周天身不由己地跟在老人身后進了門,他覺得老人身上有股神秘的引力緊緊吸引著自己的目光,周天覺得自己有話要對老人講,又覺得是老人有話要對自己講,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沉默著看老人伸手推開了虛掩的大門。張大爺喝了酒,面色微紅,他將身體放松懶懶地蜷在躺椅里,略顯疲倦。
“坐?!彼S手指了指墻邊的馬扎。
太陽開始偏西,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分,酷暑難當,陽光擦著門樓上頂籠罩了老人大半個身體,周天先把老人那一側的半扇門關好,將陽光盡數(shù)擋在門外,這才拉過馬扎在老人身邊坐下,態(tài)度謙恭得像個小學生。
老人微微一笑,“好久沒有年輕人愿意和我說說話了?!闭Z氣歡快而孤獨?!靶』镒幽睦锶税??”
“張爺爺,我是本地人?!敝芴烀Σ坏貞?。
“哦。看你小子年紀不大啊,跟肖克在刑警隊工作那?”
“恩,今年剛畢業(yè),現(xiàn)在算是實習吧,還沒接到報到的通知?!敝芴炻犞靶∽印边@個稱呼竟然感覺很舒服,他覺得之前好像有誰這樣叫過他,一時又想不起來。
“好啊,年輕有為?!崩先它c點頭表示贊許,“你父母做什么工作的?。俊?p> 周天沉默了一下,“他們都去世了?!边@是多年來周天第一次主動對人談及自己的父母。
“哦……”老人拉長了音調,“生命無常,節(jié)哀順變吧?!崩先说穆曇羝降媒鯚o情,“怪不得吃飯的時候看你無精打采。這事肖克做得不對,怎么能把你叫這來?!?p> “肖隊長也是好意,看我一個人沒處吃飯?!?p> “你也不用替他說話。好意也得分個尺寸,不留余地的好意那是強人所難。肖克這小子倒是沒什么壞心眼,他是我看著長大的,這點我知道?!崩媳f話很硬氣,“咱爺倆倒是差不多,老頭子上無老下無小,老伴也去世了,孤家寡人一個。戰(zhàn)場上槍林彈雨都沒死掉,現(xiàn)在估計更難死了,閻王爺不想要我,那我就賴著多活幾年。嘿嘿嘿?!闭f完老人笑了,卻掩藏不住的凄涼。
周天不知如何接話,只好選擇沉默。
“你是不是覺得老頭子有些冷酷無情啊?”張大爺突然轉過頭來問周天。
“啊?”周天一時沒反應過來,“啊。沒有沒有張爺爺?!?p> “唉,你沒上過戰(zhàn)場,你沒法理解那種心情。在戰(zhàn)場上一條人命算什么???有時候連把機槍都不值,就值一顆子彈錢。在戰(zhàn)場上命都不是自己的。剛才還好好的一個人,就在你身邊跟你低聲說著話呢,一句話沒說完腦袋就剩半拉了,還站在那沖著你笑呢。唉……”老人長嘆一口氣。
“所以要我說,這人啊,只要活著,就比什么都強,只要活著,那就好好活著。老頭子我快活到頭啦,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不能老是活在過去的影子里跳不出來,你得往前看,前面是鳥語花香的生活,但得靠你自己去爭取。生活生活,爹娘把你生下來就是讓你好好活著,你活得好了活得努力了,他們才能安心啊。”老人瞇起了眼睛。
“男人嘛,不經歷點風雨,不經受點煎熬,不忍受點苦楚算不上真正的男人。男人就像一座山,經得起,抗得住,忍得了,無論再大的磨難都要平淡處之,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才算是真正地成熟啦。哈……”老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別人對你好,要記住別人的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別人對你不好,那也隨他去,***這么好不還招蔣介石煩呢?別想著人人都要對你好,人家犯不上。但男人不能失了血性,不能錙銖必較,但也不能任人欺凌,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老祖宗的話總是很有道理,一輩子也學不完啊……哈……你小子……早著呢……早呢……”周天一直坐在旁邊低頭聆聽,老人說話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沒了聲息,周天探頭一看,老人已經睡熟了,輕輕打起了鼾。
周天良久無語,內心說不上是平靜如水還是洶涌澎湃,他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情緒沸水般翻滾著,想要通過他的四肢表達,通過他的嘴巴吶喊,通過他的眼睛流淌。
但他努力克制著。
他站起身,仔細端詳著老人的面孔,端詳著他高突的顴骨,額角的傷痕,還有長褲遮掩下因為缺乏鍛煉肌肉萎縮的右腿。周天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完成某種神圣的儀式,挺胸抬頭收腹并腳,然后,向著慈祥的老人、退伍的老兵、孤獨而堅強的生命,莊嚴地敬了一個禮。
晚上,肖克家,吃飯的時候周天心情很好,不停地和肖克夫妻聊著天,聊大學的生活,聊雙王村的案子,聊肖云的學習,一談到肖云,李玉梅臉上就洋溢著母親才會有的幸福的微笑。吃過晚飯,肖克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李玉梅在廚房收拾衛(wèi)生,周天走到肖克身邊,“肖隊,”周天說,“要不要一起下去散散步?”
“散步?不去了吧?我這腿還沒好利索呢,一走就疼?!毙た税欀碱^撫摸著自己的腿。
“下去走走吧,活動活動好得快。”周天堅持著。
“那……行吧?!毙た丝戳酥芴煲谎?,站起了身。
下樓梯的時候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周天在前面走得很快,把肖克落在了后面。肖克走出樓道口的時候,看見周天雙手抄著褲兜正站在一邊等他。
“肖隊,你的腿也該好了吧?”周天笑著問。
“就是啊,怎么好那么慢,愁人?!毙た艘蝗骋还盏刈呓芴?。
“我看上午你救我的時候跑挺快的?!敝芴煨χf。
天色還不晚,看得出肖克的臉刷一下紅到了耳根,“那個……那個......”肖克最后也沒能那個出什么來。在家他就覺得周天應該有話要對自己說,但沒想到竟是這個話題。
“行了,你別裝了。”周天笑著,用肩膀懟了肖克一下。
肖克站立不穩(wěn),踉蹌兩步站直了身子,尷尬地嘿嘿了兩聲,“還有點疼,不過也不礙事了。”
兩人并肩沿著花壇慢慢走。
“我一會就回去了。反正你腿好了,也能開車上下班了?!敝芴煨χf。
“怎么了?”肖克有些詫異,“是不是在這不太習慣?”
“那倒沒有,我還挺習慣的。不過就是太習慣了,有點喧賓奪主了?!敝芴煨π?。
“嗨,那有什么啊。我和你阿姨也都習慣了你在家,這不挺好的?!毙た艘桓睙o所謂的樣子。
“那也不能一直賴這不走吧,等你往外攆我的時候那我多沒面子?”周天笑。
“嗨,你這小子,這說的什么話?我既然叫你來,怎么會趕你走?”肖克有些著急。
“那我也不能一直住你家啊,這算哪一回?。俊敝芴爝€是笑。
“是不是你阿姨跟你說什么了?”肖克突然生氣了。
“沒,沒,你可別多想。”周天急忙擺擺手,“你和阿姨對我都挺好的。不過就是因為太好了,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敝芴煨π?。
“嗨,論年齡我是長輩,論工作我是前輩,照顧新人那還不是應該的嘛?!毙た死硭鶓?shù)臉幼印?p> “我知道你是特別照顧我?!敝芴煨α诵?,“說真的我還挺享受你的照顧,剛來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在自己家的錯覺……”
“這就是你自己家??!”肖克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又自知語失,轉過臉去不看周天的表情。
周天仿佛沒有聽到肖克的話,被他打斷了一下,仍然自顧自地說著,“這么多天你和阿姨一直小心翼翼地照顧我,真是難為你們了,我能看得出來。這幾天看著你的腿一點點好起來我甚至在想要不要再給你來那么一下,那樣我好多住幾天?!敝芴熳猿暗匦πΓ拔抑滥愕南敕?,我要賴著不走你能讓我在這住一輩子。但這里再好,畢竟不是我的家,這里的溫馨幸福并不真實地屬于我,我能享受這么多天已經是很奢侈的事情。我是一個男人,應該去追求屬于自己的生活,對吧肖隊?”
有些話周天沒有說明白,有些話已經說得很明白,肖克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很好,男人就應該這樣,很好。”
“那我走啦?!敝芴煜蛐た烁孓o。
“你不回家和你阿姨打個招呼再走?”
“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向阿姨開口,你幫我轉達吧,就說謝謝她這些天的照顧。還有,她做的飯菜很好吃?!敝芴煨χf。
“行吧。什么時候饞了就過來,讓你阿姨做飯給你吃?!毙た艘残α?。
“我走啦肖隊,再見?!?p> “再什么見,明天還上班呢。”
“哦,對啊,我把這茬忘了。哈哈?!眱扇舜笮ζ饋?。
“對了,能問你個事嗎?”肖克說。
“什么,你說?!?p> “你爺爺奶奶身體還都好吧,你怎么不去他們那住呢?一直住在宿舍里多難受?!?p> 周天低頭不語,似乎在考慮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躊躇了一下,重又抬起頭,“我以前……你是知道的。我父親去世之后爺爺一直很生我的氣,所以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老人家?!?p> 肖克一時感慨萬千,眼前這個看上去還面帶稚氣的年輕人竟然背負著這么多他都難以想象的壓力,他想說句道歉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任何歉意的表達此時都那么蒼白無力。他想了想,從腕上摘下那只手表來塞進了周天手里。
“這塊表不值什么,是我第一次榮獲三等功的時候孫局長送給我的,我現(xiàn)在把它送給你。我相信,你會是一名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比你父親還要優(yōu)秀。而總有一天,爺爺會看到你的優(yōu)秀,也會為你感到驕傲?!?p> 周天看著手中銀色的腕表,秒針“擦擦”地走著,一如行進中的樂曲,每一下都讓他振聾發(fā)聵。
“恩?!敝芴炜粗た?,努力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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