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六點。
他在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中突然坐起來,楞了幾秒鐘才發(fā)覺是在自己的家。
也許是好久沒睡過這么踏實的覺,亦或許是做了什么噩夢,那種不安像一只無形的手攥得他心口疼。肖克晃了晃腦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是什么事情。
他清醒后第一反應就是去拿手機,還好,沒有電話或短信。肖克長長吁了一口氣。
妻子躺在旁邊翻了個身,客廳里傳來兒子輕微的腳步聲,聲音朝門口走去,停頓了幾秒,隨后家門被人打開又“咔噠”一聲關上了。肖克心底油然浮出滿足的幸福感。
窗外天剛開始蒙蒙亮。反正也睡不著了,索性去陽臺抽支煙。
肖克剛站起身,熟悉的《月亮之上》的旋律兀然響起,“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
是他的手機鈴聲。
心中不安的感覺頓時消失了。
妻子從睡夢中驚醒,“就不能換了那破鈴聲,回回嚇死個人?!彼÷曕洁熘碛炙?。
來電顯示是“田文健”。
“喂,小田?!?p> “肖隊,起床噓噓?!备糁謾C都能看到對方嘻嘻哈哈的樣子。
“別鬧,說正事?!边@個時間打電話肯定有重要的事,肖克心里很清楚。
“哦,哦,那個,剛才文寺鎮(zhèn)派出所來電話,說在他們轄區(qū)雙王村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讓我們過去一趟?!?p> “好,一會分局集合,除了鄭菲,你把隊里其他人都喊上。再給技術(shù)科打個電話?!毙た艘贿叞才殴ぷ饕贿叴┥弦m子。
“好類,我馬上聯(lián)系。哎對了肖隊,路上給我捎倆肉盒子。”
肖克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他感覺全身的細胞因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沉穩(wěn)而有力地跳動著。
“小心點?!背鲩T時妻子叮囑他。
“嗯,好?!?p> 五個人很快在單位聚齊了,田文健和趙坤兩個年輕人到得最早,已經(jīng)將可能會用到的工具收拾到警車上。沒有多余的話,五人各就各位,付書勤駕駛著新配發(fā)的小商務警車閃著警燈拉著警報快速趕往現(xiàn)場。
付書勤以前和肖克在一個部隊,服兵役的時候他就是汽車兵,開得一手好車,退伍后兩人又一同分配到曹州分局刑警大隊。他是個堅決服從命令的好兵,卻缺乏領導能力,所以肖克升到副大隊長了他還是大頭兵一個。不過他也樂得在肖克手底下做事,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其他不用操心,逍遙自在,挺好。分局里他就怕肖克一個,他敢和分局局長拍著桌子吵得面紅耳赤,也不敢和肖克瞪一瞪眼——即使他比肖克高了半頭還拿過全省公安大比武的散打冠軍。
肖克在車上把買的肉盒給大家分食,郝永博和付書勤都擺手不吃,肖克和趙坤簡單墊了下肚子,只有田文健在座位后排像剛從難民營出來一樣狼吞虎咽。
“昨兒睡了一天沒吃飯?!彼炖锶麧M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說道。
雙王村離得并不算遠,也得益于政府的“村村通”工程,十幾公里的路轉(zhuǎn)眼就到。田文健也將肉盒子一掃而光,半仰在座椅上拍著肚子哼著小曲心滿意足。
肖克一行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當?shù)嘏沙鏊窬呀?jīng)拉好了警戒帶。文寺鎮(zhèn)派出所長姓高,和肖克也是老熟人了。簡單寒暄了幾句,肖克詢問起現(xiàn)場情況。
“我們是五點左右接到的報警,報警的就是雙王村人,那個。”高所長指了指幾米開外的一名中年男子,“他說是準備用機井抽水澆地,皮管怎么也伸不下去,聞著井里還有點臭味,往里一看有兩只人腳,就趕緊報了警。我們到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圍了好多老百姓,看起來像是名女尸,光著腳,不像是自殺,被人殺死后投入機井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
“行,我去現(xiàn)場看看?!毙た舜驍嗔怂脑?,他不想在勘查現(xiàn)場前就聽到這些推理和假設,以免先入為主。長期的刑偵工作讓他總結(jié)出耳聽為虛,眼見也為虛,只有證據(jù)才能說明問題還原真相??辈楝F(xiàn)場前內(nèi)心要是一張白紙,然后把扎實的證據(jù)一點點添加進去,最后得到的才是鐵打的事實?!袄系苣惆才湃耸窒劝褕缶瞬牧下鋵嵰幌隆!?p> “好?!?p> 肖克站在小路邊,先往四周環(huán)視了一圈。
現(xiàn)場位于雙王村東北方向約一千米,遠離村落。肖克現(xiàn)在所站的位置是條鄉(xiāng)村土路,東西走向,寬約三米;北邊從地面突起的灰色水泥物應該就是發(fā)現(xiàn)尸體的機井了,周圍是一大片剛長出的莊稼地,再往北遠處是高速公路;莊稼地西頭緊挨著“村村通”的柏油路,路兩側(cè)是兩排高大的楊樹,路西也是一片田地;向東望去是無垠的農(nóng)田,一道細長的田埂南北貫穿其中;身后沿路有道河溝,向南是一片莊稼地,地里有座孤零零的土墳。
身旁幾米開外圍了十來名看熱鬧的老百姓,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而且估計人會越來越多,肖克皺了皺眉頭,卻也無可奈何。
他和趙坤換上特制的勘查鞋準備去現(xiàn)場看一看。這種鞋的造型比較奇特,鞋底呈長方形,由藍色的平整橡膠制成,前掌處有約4公分彈性連接,方便走路。鞋面柔韌性十足,能夠?qū)⒛_背很好地包裹起來,舒服又不會脫落。這種鞋就是專門應對沙石、泥土等柔軟地面而制,既能很好地保障偵查人員勘查現(xiàn)場,鞋印又能和嫌疑人的腳印區(qū)別開來,便于識別和取證。
為了最小化地破壞現(xiàn)場痕跡,肖克和趙坤特意走了條弧形路線才到機井旁。走到跟前肖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謹慎完全是多余的,機井四周已經(jīng)布滿了亂七八糟的鞋底印,粗略估計有不下十個人來過這里,里面包括報警人、圍觀群眾、派出所民警,或許還有嫌疑人,但那些腳印一個個堆疊在一起完全失去了提取的價值。
這種情況并不少見,肖克沒有太在意,他站定看了看,然后選了個腳印最亂的地方走近機井,拿手燈朝里面照去。
印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對瘦長的赤足,在機井的深處,腳掌沾了些泥巴,向下是條藍色的牛仔褲,被褪到了腿彎的位置。死者上半身大部分浸在水里看不清,但從衣著上依稀可辨應該是名女尸。
在機井口和內(nèi)壁的上端,肖克發(fā)現(xiàn)了一些衣物纖維和人體組織,應該是死者下落過程中與粗糙的機井壁摩擦遺留的,但是也不能排除里面有嫌疑人留下的,有時候就是那么一點點不起眼的微量物證就能成為破案的關鍵。
兩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盡可能夠得著的碎小東西一一拍照、提取、密封保存。兩人在對提取的物證做登記時,肖克感覺有兩個人來到了身后。
肖克一抬頭,是技術(shù)科科長方玉。“有些麻煩啊,老方?!毙た舜蛄藗€招呼,“人可能卡在機井里了,不好弄啊?!?p> 老方點點頭沒說話,他圍著機井來來回回轉(zhuǎn)了幾圈,仔細看了好大一陣,又搖搖頭,“得把尸體弄出來?!彼nD了一下,像在自言自語,“不好弄,硬拉上來肯定會對尸體造成損壞,不知道腐化的怎么樣,萬一拉壞了就麻煩了。通知消防來破拆吧?!?p> 肖克撓了撓頭,也只有這樣了。
他同時又給丹澤市人民醫(yī)院打電話叫了輛救護車,因為尸體出來后要及時送至太平間保存。
等待消防隊員到來的時候也沒閑著,他讓郝永博和老付協(xié)助技術(shù)科的同志疏散群眾以拍攝現(xiàn)場照片、繪制現(xiàn)場圖,然后帶著小田、趙坤兩個人挎著相機,一步一踱的沿著小路向西朝“柏油路”走去?,F(xiàn)場痕跡已經(jīng)遭到了破壞,只能先在四周看看,期待能有所收獲。
要在這樣一條人員車輛川流不息的道路上尋找線索著實不易,單是這條小土路上每天經(jīng)過的行人和各類車輛就不在少數(shù),而且現(xiàn)在不能確定尸體具體的死亡時間,地面留下的或新或舊的痕跡對于案件偵破并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路邊長年累月積累了不少雜物,塑料袋、礦泉水瓶、煙頭等等,形形色色,和案件是否有關一時也難以定奪。
三人朝前一直走到柏油路也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便折而向北。肖克一直眉頭緊鎖,目光搜尋著每一個可能的角落。向北走出百余米,他眼前一亮,一片被壓倒的雜草引起了他的注意。
草的倒勢沿著路基順勢向下,連帶著滑落的泥土,一直延伸到莊稼地里,最寬處約有五十公分,裸露在外的路基還有兩處長條狀的溝痕。沿著痕跡向下,在莊稼地與路基的銜接處,一小片幼苗被壓得東倒西歪,地面也比較雜亂,然后,一排清晰的鞋印在地里曲折向東南而去,目的地赫然就是那口機井!
肖克扭頭問趙坤,“小趙,你有什么看法?”
對眼前這兩個年輕人,肖克一直寄予厚望。尤其是趙坤,科班出身,而且業(yè)務水平相當了得,他一直想著能把他培養(yǎng)成自己的接班人,獨當一面。美中不足的是趙坤有些呆板教條,而肖克的經(jīng)驗大都來自于工作實踐,只能言傳身教,所以他不會放過每個可以實地教學的機會,對他而言,現(xiàn)場就是最好的教科書。
“不是新形成的痕跡?!壁w坤蹲下身在草葉上搓了一下,“葉子上都是土,而且草葉折斷的地方都已經(jīng)開始干枯發(fā)黃,被翻出來的土也被晾干了。”
肖克滿眼的贊許,點頭表示認同。三人繞開幾步沿坡向下走到地頭,他問了第二個問題,“這些鞋印呢?”
趙坤扶了扶鼻梁的黑框眼鏡,仔細端詳了一會,語氣不似剛才那樣肯定了,“看起來應該是布鞋留下的鞋印,鞋底平整沒有花紋,大小應該是四十碼左右,所以身高大概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間,應該是男性。鞋印較深較清晰,所以這個人體型應該偏胖一些?!?p> 關于鞋碼與身高的關系,全國各地因水土原因差異很大。肖克在多年的工作中根據(jù)本地人身體特征總結(jié)出兩個算法:一是身高=7*[10+(鞋碼-12)/2]cm,二是身高=3.36*(鞋碼+10)cm。這兩條算法經(jīng)過實際工作的考驗被證實極為可行,縱然存在個體差異,誤差也不過2—3公分,因而得到了市局的大力贊揚與推廣。對于他這樣一個文化不高的大老粗而言,能總結(jié)出這樣的經(jīng)驗完全得益于他對工作認真細致的態(tài)度和鍥而不舍的精神,這也是為什么雖然他只粗通筆墨卻能夠坐到副大隊長的位置。
“說得不錯?!毙た它c點頭,顯然對這個“徒弟”很滿意?!安贿^有一點,你們來看,”肖克招呼二人蹲下身,指著鞋印讓他們仔細觀察,“鞋印較深說明重量較大,這點不錯,但不能一概而論地說踩出這個鞋印的人體重就大。你們看這個鞋印的前掌位置,比中部和腳后跟要更深。一般而言這也正常,因為人走路要靠前掌發(fā)力,起步的瞬間重量壓在后腳的前部和前腳的后部,受力面積變小導致痕跡變深。但你們仔細看這個鞋印,前掌形成的痕跡向下去的方向更加突兀,說明什么?說明重量在這個人身上分布不均,邁腿身體前傾后他需要更大的力量帶動身體前行,說白了就是有點頭重腳輕。說明,他當時扛著一些很重的東西?!?p> 肖克說完,意有所指地看著兩人。
是尸體!三個人目光相接時腦海里都閃現(xiàn)出這樣一個想法,但誰也沒有說話。
“牛逼啊肖隊?!碧镂慕°读税胩毂锍鲞@樣一句話。蹲的太久吃得太撐,他還順便打了個飽嗝。
肖克在他后腦勺輕拍了一掌,“就知道吃,沒事也跟趙坤多學點業(yè)務。去,吃飽了活動活動,讓技術(shù)科的同志來把這些鞋印提取下來,多取幾個?!?p> “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嘿嘿?!碧镂慕∵谘酪恍γ^跑遠了。肖克和趙坤又來到雜草被壓倒的起點,一邊更仔細地勘查一邊拍照取證。
肖克直覺告訴自己這些痕跡在很大程度上會和這起命案有關聯(lián),所以第一時間就要做認真細致的勘查,疏忽了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有可能給案件偵破帶來巨大的困難,只有盡可能地多收集證據(jù)才能把案件定成鐵案,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避免真正的罪犯因證據(jù)不足而逍遙法外。
果然,在緊挨著的北邊一顆楊樹根部,他們又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在這棵樹離地面約一米的位置,樹皮有被擦蹭的痕跡,上面星星點點分布著一些碎屑,數(shù)根黑色長發(fā)隨著微風輕輕飄舞。
是了,肖克有些小小的興奮。他把這些痕跡串在一起,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名男子扛著死者準備從柏油路走下來,腳下一空滑了下去,死者的頭部撞在了樹干上,男子爬起身將尸體重新扛起,踉踉蹌蹌地走到機井邊,把死者頭朝下順著井口丟了下去。
現(xiàn)在,只要提取那些疑似人體組織的碎屑,和尸體進行DNA比對,如果成功,就能印證自己的推斷。
那名男子帶著尸體怎么來的呢?肖克心中又多了一個疑問。他左右看了看柏油路面,輕輕搖搖頭——這種硬質(zhì)地面是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跡的。
小心翼翼地提取完那些微量物證,田文健和技術(shù)科的同志在用醫(yī)用石膏固定腳印,二人又沿路向北,圍著田地整整走了一圈。
其實肖克最開始猜測的是不是高速公路拋尸?,F(xiàn)在交通越來越便利,一地殺人異地拋尸的情況也越來越常見。所以他和趙坤在高速路的護路坡下特意來來回回多看了幾遍,不過沒有發(fā)現(xiàn)被踩踏的痕跡,也沒有可疑的腳印。現(xiàn)場東側(cè)的田埂上腳印倒是不少,因為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所以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
沿路準備回現(xiàn)場,肖克的手機響了。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肖克抬頭仰望天空,現(xiàn)在才是清晨,橘黃色的太陽剛剛躍出地平線,在朝霞的襯托下柔和而溫暖。兩只灰喜鵲嘰喳叫著追逐著飛過天空,細嫩的枝葉在微風中慢慢搖擺,沙沙作響。
如果沒有犯罪,這本該是個多么美好的世界。
肖克想。
他摘下手套,接通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