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抬頭看,閣樓的圍欄上倚著一個粉雕玉琢梳著團團發(fā)髻的女孩,她正好奇地俯視李寒光,嘟著嘴問她剛剛說的話。
昏暗的月光映在她額上的金銀發(fā)簪,也映在她鑲嵌了珍珠的采蝶花耳環(huán),女孩兒著一層又一層花樣紛繁復雜的淺粉色宮裝,腰間墜著一枚似魚非魚的白玉,那枚白玉墜子看起來是個瘦長的魚形,但是卻長著一雙翅膀,雕工精細,通體瑩潤,下面青綠色的穗子隨著她的擺動而一晃一晃地。
李寒光望著她不禁想,這樣生機勃勃,秀氣可愛的女孩子怎么會僅是一縷亡魂呢?
沒錯,眼前這個著宮裝的奇異女孩不是人類,而是900多年前的已亡人的魂魄。
而琿春堂的所有人,連與她最親近的王姨都不知道:李寒光雖確實是失憶了,但她其實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還有一個不曾言說的秘密——她能看見平常凡人永遠不能看見的“東西”,還能和這“東西”說話、碰觸。那“東西”就是眼前的——在立朝早早殞命的霖鈴宮主——立靜姝,以及其他或匿與于陰宅,或藏于物件內(nèi)的——鬼魂。
說是鬼魂,其實也只是人十魂十魄中的一縷魂魄而已,他們剩下的魂魄早就重生不知幾世了,而這一縷微弱又執(zhí)著的游魂仍然游蕩在世間,自顧自的訴著他們的苦痛和孤獨、執(zhí)念和期盼。
李寒光第一次在琿春堂看見這個被一道道驚雷嚇得瑟瑟縮縮,嚶嚶驚啼的異裝女孩也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
她雖然長得很是玲瓏俏麗,正是處于少女和小女孩的年紀之間,大概十二三歲,臉蛋有些圓潤,嘀溜圓的黑眼珠子,粉嫩的桃花唇里還有兩顆特別的兔牙——并沒有厲鬼的那種駭人模樣。只是在那天穿著黑衣,又在閃電雷鳴之中,看起來的確有些讓人惶恐。
霖鈴正蹲在地上躲那驚雷,她從小就害怕這個,成了游魂之后更是懼怕這帶著懲戒之意的雷電。突然看見自己蹲著的地方有個影子罩在自己身上,回頭一看是一個高挑漂亮的大姐姐站在他的身后,她一開始也是嚇了一跳,她記得人類能看見魂魄的可不多,自己這么久了可從來沒有遇見過敢和自己四目相對的人類。
寒光問她是誰,她哭戚戚的回答“我叫靜姝,你可以叫我霖鈴?!甭曇暨€有微顫可憐的樣子。
寒光看她好像還是怕那偶爾轟鳴的雷聲,只好將她拉過來護在懷里,不太熟練地撫順她的頭和肩。
那霖鈴卻又被嚇到了:九百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類能碰到她!她也從來沒有聽見凡人能與魂魄觸碰的!可是這個女子明明確實是人類,霖鈴在她身上感覺不到仙氣、也沒有妖魔之氣,她好奇的看她,卻感受肩頭寒光溫熱的手指皮膚,那是一種非常久遠而熟悉,令她有些落淚的沖動的感覺。
突然就莫名地生出了一種依賴和信任。
“以后,要是又打雷了,嗯……”霖鈴怯生生地在寒光的懷里問,“我能去找你嗎?”
寒光看了看這空無一人且滿是塵埃舊物的閣樓,嘆道:世上竟有比她更要孤獨的人,不由得就很是心軟,只好在她的期盼眼神之中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請求李叔讓她住在這里了。
霖鈴知道了她以后就要住在這里也高興地摟住她的脖子蹦個不停,笑起來張牙舞爪地就也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
就像此刻那樣,托著腮幫子在圍欄上輕輕的晃悠,一點也不怕高。
“我是說今天下午遇見的那個男子,他可能也能看見你?!崩詈庾呱祥w樓,回答她剛剛的問題。
“你說那個好看的大個子啊,他沒有看見我啊?!绷剽彴T癟嘴,她還以為是什么呢,那個高個子哥哥確實長得好看,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溫潤清明,有些像她的二皇兄,只是這個哥哥好像更不茍言笑些,嘴角也不那么愿意翹起來。
她有些失落地回答她,“那個人應(yīng)該看不見的呀,就算能看見也就只是看見我的影子,一定看不見我的樣子?!绷剽徳诤馍磉呅跣踹哆兜兀M了屋。
“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我就在你旁邊,拉著你的手,還握著那串土豆餅呢,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是嗎。”
李寒光就不再問了,她看不出情緒地收拾收拾屋子,拉下窗簾,準備睡覺了。
霖鈴跟過去趴在她的床邊,眼睛閃忽地盯著床上那個假寐的女子,她輕輕地戳了下李寒光的臉,雖然她是小女鬼,但她以前在父王的身邊見過不少的舞女歌姬、后來在九百多年這紅塵滾滾之中,自是也見過不少國色天香的古今美人的,但這李寒光的皮膚可真是白皙無暇,軟嫩緊致,就像她非常喜歡的糯米團子糕,她甚至伸手去捏了捏李寒光腮幫子上的軟肉。
在半睡半醒中的李寒光,被她掐的有些迷糊地醒了,她翻過身,蹙眉道:“別鬧了,等哪天我病了,一定會讓你附身去找她的。你快附于白魚中,進來被窩里睡吧?!?p> “嗯!”霖鈴快活地應(yīng)了一聲,就閃身縮進那枚白魚中不見了,房間里漸漸響起了輕輕的呼吸聲,寒光睡熟了,霖鈴也安靜了下來。
此后李寒光的日子又開始有條不紊的轉(zhuǎn)動起來。
上班,休息,上班,休息……但李寒光最近發(fā)現(xiàn)任瀛總是會偶爾望著她的住處若有所思,她記在心里,卻并不想告訴任何人自己和霖鈴的事。
她覺得有些沒必要,自己的事情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能見到鬼魂而已。并且她也不需要一個只能看見影子,連異士都算不上的人的什么幫助,這也許只會給別人無窮盡的苦惱和困擾,所以每當她又看見了,都只是別過頭去,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她也讓霖鈴若不是必要,就別去打攪了,那個男子說不定一段時間后就會離開這里的。
所幸任瀛也只是望望那空空的圍欄,倒不曾真上她的閣樓瞧過,寒光也就當沒看見,仍然是工作的時候?qū)W⒐ぷ?,偶爾帶霖鈴出去散散步,看看今世的人、今世的物?p> 霖鈴仍然是個小孩子的心性,或許她從小長在宮里,沒有怎么接觸到外面,宮中沉郁老舊的東西早就讓她厭煩了,所以她在出門的時候是最雀躍的,寒光告訴她可以出門的時候總是臉蛋紅撲撲的,嘴角就不曾放下。
她最喜歡逛街,這個世界太多新奇玩意兒了。她對小孩子玩的布偶玩具很感興趣,對女生包里的化妝品向往已久,但最是讓她垂涎的是那些永遠吃不盡的美食,他們鬼魂雖然不能將它們咽下去,但是光看那色澤、質(zhì)感,她都能流出口水來。
霖鈴興致高的時候會拉著李寒光的袖子撒嬌討要些小東西。李叔開的工資不低,寒光也沒有什么別的開銷,所以霖鈴想要什么,她就買給她過過癮,或是替她嘗嘗味道,再告訴她好吃不好吃。
霖鈴會記住,下次有機會能附身于寒光身上時,就要親自去品嘗一遍。
每當寒光生病或者發(fā)燒的時候,霖鈴就可以像傳說中的女鬼那樣附身,完全操控寒光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的身體,雖然聽起來有些可怕,但霖鈴這樣的小丫頭每次有機會,都是去吃好吃的餐食,或者就是去找那個她已經(jīng)找了快一千年的人。等寒光的意識好些之后,霖鈴就會乖乖地重新跑出來,回到白魚之中。
寒光不知道霖鈴找的人是誰,但是她能看出來霖鈴很喜歡這個人,每次她說起來,眼中都是溫暖和懷念。
只不過今天霖鈴倒是不敢那么任性了,王姨今天見寒光要出門,見任瀛在一旁無所事事的樣子,就讓寒光把任瀛也帶上,她想著畢竟是同齡人,任瀛也不太愛說話,出去走走也能教他認認路,散散心。
寒光倒是沒有什么所謂,任瀛和她一樣,話也不多,王姨是了解自己的,也不用刻意裝作洽談的樣子,也就讓他跟著了。只是苦了霖鈴,躲在白魚里面,聽見外面的花繁葉綠,心癢得緊。
李寒光倒是充分地盡到了領(lǐng)路人和導航的職責,她每每來到一個新的路口,就指著路牌對他說:“這是長安路”或者“西京路”,又或者是來到公園的入口指著售票處冷冷的說道,“這里是兒童公園”或者“超市”,不到三天,方圓十里的生活設(shè)施、交通樞紐、以及公交站點就讓她領(lǐng)了個遍。
后來實在沒有什么可講的了,寒光就沉默著,偶爾說一句“我們?nèi)コ燥埌??!?p> 任瀛就再也沒有和她出去了。
王姨也就沒有再讓這兩個悶罐子獨處。
只有這在世間游蕩了近千年的霖鈴女娃看出了王姨的心思:郎才女貌,豈不配焉?
只不過這幾天她默默地跟著那兩個人,看見了好多想去仔細逛逛的地方,還有一家新開的雪花酥店她特別想去看看,若是任瀛跟著,那可不妙。
于是她也就不說破了。
這天又是寒光的休息日,霖鈴已經(jīng)收拾好了正在屋里等寒光上來帶她走。
正是晌午時分,一個女孩兒走進了琿春堂,她細腰長腿,這身紅色長裙十分襯她的白皙肌膚,言笑之間大大咧咧的,十分熱情親切。
引座員曲淼原本以為是客人進來了,正要彎腰迎接,細瞅見是她,揮了揮手就當是打了招呼,讓她進去了。女孩兒笑罵曲淼那幅懶懶的樣子:“你怎么一點都不稱職呢!”
隨后她就進了門,徑直走上了寒光的閣樓,那雙紅色高跟鞋踩得閣樓的地板木頭咯吱咯吱得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