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八月十二日,整整三個月,我既沒有見到師父,也沒有再去見異安。
晚飯時分,我見灶火的大師姐還沒有敲響進餐的佛鐘,不覺奇怪,就索性離開禪房,自行覓食。
不久,到了空寧師姐禪房門口,見師姐正推門而出,便急忙打招呼。
“師姐好,今日好生奇怪,大師姐也不曾敲響佛鐘,難不成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而不進晚飯?”我兩句不忘了晚飯的事情。
“可能是師父出關了,咱們?nèi)タ纯磶煾??!闭f著,師姐拉起我的手,向師父禪房走去。
“空寧,空明,快來幫忙?!币妿煾概c大師姐都站在師父禪房門口忙乎著裝藥膏,便加快了步伐。
“師父師姐,有什么還要做?”
“快將藥膏裝盒,再將盒子裝到桶里,小心,別撞壞了?!睅煾刚Z重心長地在一旁指揮著。
當藥膏終于裝完,我和眾師姐都累得直不起腰。
“想想師父,閉關了三個月,只食干餅、飲冷水,一味制藥,我們這點苦痛算什么?!笨諏帋熃阈÷曉谖叶吀阶h。
看著走在前面的師父,真是清瘦了不少,腳步飄飄虛虛。我緊走兩步,在距師父一步遠,開口講,“師父,你一定要多吃點晚飯,您都瘦了?!?p> “好幾天沒怎么好好吃飯怎么能暴飲暴食,喝點米粥便好。”師父側(cè)首回應我,聲音嘶啞。
“師父,米粥已備好,熬得稠稠的,特意在您那碗里放了糖。您要補充下體力,明日還要施藥呢?!贝髱熃汴P切地望著師父。
“你有心了?!睅煾改恳暻胺剑_步稍有波動,“還有一事,明日施藥你可安排妥當?”
“早已備好,有異安師兄協(xié)助,萬無一失?!贝髱熃愎Ь锤┦?。
“那也要多多檢查。小心百有一失?!?p> “是,師父?!背酝晖盹?,師父囑咐我們晚上誦經(jīng)不再進行,要我們收拾一下,明日下山至落泉寺施藥。
回禪房的路上,由于今日一整天都烏云蔽日,夜里也未見繁星。天黑黢黢的,夜路也比往常要黑,所以,一路上我與三師姐并肩而行。
“希望明日萬里無云,否則會很麻煩?!比龓熃汶p手合十祈禱。
“明日就算是下雨也是異安師叔的事,與我們無關。”其實,過去很久了,但我還是記著異安的仇,誰讓他動我的命根子。
“異安十二歲就輔助師父住持施藥大會,他天賦異稟,就算下雨也難不倒他?!比龓熃銓Ξ惏矌熓宕蠹s是一腔崇拜,這讓我一時間很掛不住面。
走到落泉庵的側(cè)壁,馬上要到師姐禪房,我又對明日的施藥大會很沒信心:“師姐,怎么重的桶是要我們自己抬下去嗎?”
“當然了,這是往年慣例。落泉寺里的人算起來都是師父,自頌帕善方丈開始就是?!?p> “蒼天啊!這是要累死我的節(jié)奏嗎?他們太沒有風度了!女孩子就該被讓著。”我憤憤不平。
“你說什么呢?”師姐一把捂住我的嘴,“這是不敬先師的話啊,怎么能亂說。”三師姐慌慌張張地看著四周,見無人便松了一口氣。
“好了,好了,我錯了,明日我一定使上吃奶勁?!彪m然認錯了,但我口不對心,死鴨子嘴硬的性格還是沒有改變。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一夜,我睡得十分踏實,安穩(wěn)。
第二日,我們吃罷早飯,早早就站在庵門口待命。待一只只桶發(fā)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桶的重量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我使勁將它拎起,側(cè)彎著腰,顫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便忍不住要放下歇一歇。
“要不要我?guī)湍阊??”三師姐拎著桶穩(wěn)穩(wěn)地走過來。
“不用~這桶一點也不重?!蔽夜首鬏p松,其實早已百爪撓心。
“那好?!比龓熃阈乓詾檎娴叵蚯白呷?。
看著將要下去的崎嶇石階,發(fā)現(xiàn)此時它的傾斜角度快至六七十度。我想說上山容易下山難的兄弟在下山時一定也拎了十分沉重地東西。我壯了壯膽,幾乎以斜著身子的姿勢下山,這樣比較有安全感。還未走完一組石階,看到異安帶著一幫師叔侄上山,我內(nèi)心幾乎是歡喜得快要暈過去。大魔頭終于有人性了,知道我們?nèi)醪唤L,帶人來幫忙啦!
“異安師弟,這是作甚?”待他們走近,師父大惑不解地問。
“見眾師侄疲累,我叫了幾個小輩來幫忙,再者師姐今年制得的藥甚多,眾師侄怕也難以抬到落泉寺。師姐放心,這不會逾矩的?!碑惏补Ь吹叵驇煾附忉尅?p> 師父回頭看了看我螃蟹似的姿勢,嘆了口氣:“那,麻煩師弟了?!?p> “不麻煩?!彪S后,異安又對身后的師孫侄們說,“孩子們,都來搭把手?!?p> 見異安直徑向我三師姐走去,并溫柔地接過她手里的桶。剎那間,師姐臉頰像熟透的蝦子一般紅潤,我的心里十分激動。誰知吃瓜一時爽,壞事天上來。我又眼睜睜地看著異安的師孫侄們由于來的人數(shù)少,再加上與我不甚熟悉,都沒有人接過我的桶。正當我絕望之際,空寧師姐率先發(fā)現(xiàn)了我,并向身前的異安師兄說:“異安師兄,我拎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你去幫幫小六吧?!?p> 異安停住腳步,慢慢轉(zhuǎn)過頭盯著我:“這位小師侄好生強壯,似鐵牛一般,空寧就不必擔心她了?!闭f完,他又轉(zhuǎn)過頭,一副悠然自得樣子,搖搖擺擺地走在我面前。
“師叔夸人的水平真是爐火純青,不仔細大徹大悟一番還真是聽不出來呢?!蔽遗鹬袩簿皖櫜坏枚Y節(jié)了。
異安一時被懟地噎住了,緩了一步,瞪著大眼瞅著我。過了好一會,他發(fā)現(xiàn)我大概是真的拎不動,“噗嗤”笑出聲來:“小師侄怕是空廢了這魁梧的身材??!”
“你…真是欺人太甚!”如果一側(cè)是懸崖,我只怕連將他推下去想法都有了。
“那你求我,我可以幫你的。”異安的神色放得端正了許多,附在我耳邊悄悄道。
“哼!”我加快了腳步,將他甩下了幾級石階。
“出溜”一下,我因為走得急,踩到了苔蘚板,差點摔倒。
“啊呦?!比龓熃阊奂彩挚熠s集來扶我,要不然我摔了是小事,師父半個月的努力打了水漂事才大。
“算了,我?guī)湍隳谩!碑惏惨话褤屵^我的桶,奈何我力氣不如異安大,被他輕易搶走。他甩開我們,大步向師父走去。說起魁梧,異安又何嘗不魁梧,他比我高整整一個頭,肩寬體瘦,孔武有力??粗h遠離去的背影,我的內(nèi)心莫名涌出一絲踏實。
大概走了少半個時辰,落泉寺灰黑色的瓦頂徐徐映入眼中。突然,人群開始稍有一絲騷動。不久,遠處異安的號令經(jīng)過口耳相傳傳到我的耳朵里:由于正門百姓已至,我們需要從側(cè)門進入。
隨后,我們大概繞了順著圍墻繞了大半個落泉寺,從一扇木質(zhì)小門一一進入。那小門的木色早已變成油膩的黑黃色,并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臭味。
“師姐,這扇小門平常是出入什么的?”我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
“是出入恭桶的地方?!睅熃愕哪槃x那間又紅了,卻又不得不對我附耳而講。
這臭異安,好不容易來一次就這么對待我們。我全程黑臉,一臉嫌棄,惡狠狠地盯著遠處的異安。
“徒兒啊,師父的點心,茶水怎么還沒上???也不給為師找個人舉著傘,這是要曬死為師嗎?”方丈不著調(diào)的嗓音老遠都飄了過來。
我本想掩袖而笑,但看大家都沒有要笑的意思,忽又覺得不甚好笑。大概真的是這個老頑童不著調(diào)已經(jīng)許久了。
“師父稍等,是徒弟的疏忽,馬上就把點心,茶水給您呈上來?!碑惏伯吂М吘?,有條不紊地將所有的藥膏都指揮擺放整齊,便馬上進灶火給方丈端茶倒水。
當我在正門后堆積的桌子上擺弄藥膏時,這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師父做的藥膏與實際要施藥的總數(shù)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
“這方丈和異安師叔真是太能干了,一下子給整出這么多藥?!蔽疫瓢芍欤睦飳Ξ惏灿行┕文肯嗫?。
“這哪里是方丈做的,這是異安師兄一個人做的。方丈老早就不怎么管寺里的事了,都是異安師叔一個人操心?!比龓熃阋娙瞬蛔⒁馔低蹈嬖V我。
不過半個時辰,施藥大會就正式開始。首先,方丈在異安的虛扶下從正門走出,他一本正經(jīng)地演說佛法,并耐心解釋該藥的用途及使用方法。在太陽底下紅紅火火,恍恍惚惚地盯著臺階上的方丈,覺得異安和他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單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就可以看出。師父佇立在一旁,垂手耷頭十分恭敬,謙卑。我何時見過師父這樣,心里憤憤不平,痛下決定一定努力修習佛法,將大乘佛教發(fā)揚至頂峰。
不知過了多久,夏蟬在我耳邊鳴了一遍又一遍,方丈終于結束了他滔滔不絕的演說。隨后,方丈不知逃到哪里歇懶了,只剩下我們在異安的指揮下向門前人山人海的百姓發(fā)放藥品。百姓們不分貧富,一律都是感恩戴德,臉上洋溢著暖意融融的笑。我瞬間被眼前這一幕打動了,也許在他們心里我就是那幕后的大英雄,我為我舍生忘死,勇闖蛇窩,智拔阮荔的英勇之舉而自豪!藥膏一直從上午發(fā)到黃昏,我們甚至連一口午飯都沒有吃上,待大家都忙著收拾桌椅茶具之時,我準備偷偷溜去去灶火里找點吃食。
邁過一道道院門,我才不由得感嘆落泉寺真是大啊,落泉庵簡直與其不能比擬。只是,這一步步走下來,還是不見灶火。
突然,聽到不遠的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壓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便悄悄走過去。
竟是只貓咪!白紋黑花,僅有一掌半大,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奇怪的是,它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我,歪著腦袋似在思索著什么。我見貓咪與我實在有緣,就撿了只小樹枝逗她玩。
“你在干嘛?”突然,異安從我的背后竄出,嚇了我一跳。他一把抱起貓咪,不安的看著我,“你要對虎子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你不能紅口白牙地誣陷我。”我的心火一下子就竄上來了,嗓門提高了一個度。
異安上下掃視了我一番,看我手里只拿了根小木棒,警惕的神色漸漸消失,反而一臉愧色:“對不起,是我太敏感了?!?p> “那我就勉強接受你的歉意?!睆男∥揖褪莻€心寬的人,只要不是原則上的人也不會斤斤計較。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小貓身上,虎頭虎腦的,十分惹人心疼,“好好的小母貓,怎么叫虎子啊?”忽然,我的大腦閃過了一段不愉快的記憶,未等異安開口,我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難不成這是令堂的親閨女?”
對于我放飛自我的腦回路,異安一臉哭笑不得:“哪里啊!它是我上山時撿的,小不點不會爬樹,上樹上,下不來了,嗷嗷叫了一個晚上?!?p> “哦?”我看著虎子依舊不羞不臊地舔著爪子,心里像結了層糖漿,“那虎子可不可以借我養(yǎng)兩天?”
異安瞧著我盯著虎子十分著迷,心里似乎軟了幾分:“你每日習經(jīng),有時間供它吃喝嗎?這個階段,你是不是要將心思全部用在習經(jīng)上?”
“唉,”說起習經(jīng)我就有些難過,“本來我是想在師父閉關這幾日好好徹悟,誰知頓悟能力之差,三個月了,沒有多少收獲。”
異安知道我入門晚,再加上別的師姐功課差了一大截,就算日以夜繼地學一時半會也趕不上,也有些許動容:“我想我的功課還不差,如果你有不會的可以在老地方老地點找我求解?!?p> “真的嗎?”我揚起臉,最后一抹陽光剛好打在我的臉上,暖如春日。
“真的?!碑惏搽y得對我笑。他笑得真好看,有兩顆虎牙,好似整個人都在發(fā)光。
“可是我還是想和虎子玩?!蔽矣行殡y,用近乎撒嬌的語氣征得異安的同意。
“那…只有一個條件——必須要征得虎子本喵同意才行?!碑惏菜坪踅?jīng)過深思熟慮得出了這樣的答案。
???這是什么回答?小貓咪啊,你要是會說話該多好,你就告訴這個大叔你想跟姐姐走。
忽然,異安從袖口變魔術似的變出了兩個餑餑。
“咱們同時拿一個餑餑,把虎子放到地上,看它吃誰的餑餑就和誰走,好不好?”
這真是個不錯的方法!異安這個人性子是壞了些,但花樣百出,總能給人新鮮感。
待我檢查這兩只餑餑真的是一模一樣的,我就挑了一只在我看來最誘人的餑餑,把另一只遞給異安。異安也不挑剔,笑著接過,并將虎子放下。虎子一時下落有些目眩,東搖西晃了一陣,又活蹦亂跳。見面前有兩只新鮮的餑餑便停止撕咬我丟下的小木棒,左嗅嗅,右嗅嗅,十分挑剔地在兩只餑餑之間游蕩。
突然,它駐足在我的餑餑前,卻并沒有在意料之內(nèi)咬餑餑,而是輕輕地拿舌頭舔餑餑。我頓時急了,這到底算誰的?當我快急哭了的時候,聽到異安嘆了一口氣:“小沒良心,我養(yǎng)了你這么久,你還是喜歡別人的餑餑?!?p> “那虎子就借我玩兩天哦!”我突然撥開云霧見太陽。
“目前看來,只能這樣了?!碑惏惨桓币酪啦簧岬玫臉幼?。
“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它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我一臉誠懇地看著異安,并堅定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它平時吃什么嗎?”
橫刺里一個疑問可把我問蒙了:“吃什么…當然是吃餑餑了!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餑餑就有它一口餑餑?!蔽夷抗庾谱?,當即打下包票。
“哪里是餑餑?”異安一臉擔憂地看著虎子,“它每頓飯里加一些米飯與蔬菜。米飯蔬菜都要溫溫的,蔬菜里不要放調(diào)料,再有就是喝水…”
“好的好的?!狈乐巩惏策@個爹再喋喋不休,讓我再也帶不走虎子,我向他鄭重其事地鞠了個躬,“你放心?!?p> “那…好吧!只是兩天后老時間老地點,你一定要把虎子還給我?。 毖垡姰惏柴R上要熱淚盈眶,我抱起虎子趕緊跑。只是沒跑兩步肚子開始沒命地叫,就只能退回來。
“異安師叔…”我硬著頭皮望著異安。
“嗯?是還有什么要問嗎?”異安本來想要離開,見我追上來又轉(zhuǎn)了過來,眼神里仍就是隱隱的不安。
“不是虎子。是我了!你還有餑餑嗎?”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嗐,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碑惏驳椭^,在寬大的衣袖里摸索著,不一會,又變出了一只餑餑,“喏,給你?!?p> “謝謝異安師叔。”我開心地接過餑餑,又開心地將餑餑兩口吞下肚。
“真沒女孩樣子!”異安看著我這副熊樣,皺著眉頭,“那個別忘了兩天之后把虎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朝異安翻了翻白眼,扭頭就跑。
待跑到落泉寺正門前,看師父與眾師姐早已收拾利索。大師姐和二師姐不耐煩地在樹蔭下用手當扇子納涼,師父坐在一旁念經(jīng),只有三師姐踱來踱去,著急到冒煙。見我歸來,眾人都喜出望外。
“既然都齊了,那我們回落泉庵吧!記得拿好自己的桶?!睅煾傅貒诟乐?,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
“小六,為什么每次都讓師姐們等你?”空雅十分氣憤。她本來就胖,俗話說胖人怕熱,果不其然,她的汗珠像斷了線的珠子,拼命向下墜。
“師姐息怒,空明再也不敢了?!蔽业皖^認錯。
“小六,你手里的小貓是哪里來的?”空寧師姐伸出手,逗弄著虎子。
“從異安師叔那里借來玩的。”我隨口答道,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虎子。
“哦?!睅熃闼查g臉色有些尷尬,就收回了手。
“異安師叔為什么借你小貓?”蕙纕不知從哪里蹦了出來。
“這就說來話長了…”我故作高深,吊著蕙纕的胃口,然后轉(zhuǎn)身就走,追趕已經(jīng)走遠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