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哄哄的無極殿立刻安靜了下來，數(shù)百人齊齊閉口，朝上而拜，李慕宜隨著眾人俯身跪拜，長長的衣擺鋪在地上，上面花團錦簇，盛放的暗花層層疊疊，沉紫流光。
謝硯臣一眼就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頸從嚴密的衣襟中露出來，帶著一條瓔珞圈，長命鎖般牢牢地掛在身前，高貴端方，若是不開口，同燕京的世家貴女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身邊一眾同僚瞧見他皆是一副驚詫的模樣，仿佛在說：你怎么在這兒？
果然——下一秒
“謝兄？你怎么在這兒？”徐則寧偏頭瞇眼看了一圈兒，越看越覺得這背影眼熟，心里生出一個難以接受的念頭。
他的座位在后面，八品小官，按理說是沒有資格參宴的，所以他今日是沾了他爹的光，才能跟著妹妹來見識一下大場面。
徐則寧在謝六后背拍了一下，謝六轉(zhuǎn)過身去，瞧見他笑容燦爛。
“則寧。”謝六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在一眾公子堆兒里看見了一個空座，驀然失笑，“你是怎么看見我的？”
他們兩人的座位離得老遠，一個在頭，一個在末，這都能瞧見他？
“咱倆可是穿過一條褲子的兄弟，只要你在這兒，我準能認出來！”徐則寧笑笑，往他身上錘了一把，“成，等宮宴完了，我再來找你。”
那口白牙晃得他眼疼，謝六眨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層淡淡的薄影，看起來溫雅無害。
李慕宜尋了半天，才在一眾官員里找到他，戴著烏紗，一身緋衣。
那張白玉面龐在似火紅衫的映襯下越發(fā)英秀，灼灼少年郎，光這一眼就晃得她心河一顫。
“郡主真是好興致，就是不知道待會兒還笑不笑得出來。”陰冷的語調(diào)在她耳邊響起，李慕宜這才發(fā)覺慶陽已經(jīng)坐在了她的身邊，兩人之隔不過一張小方桌的距離，慶陽的聲音也唯有她能聽得見。
“自然沒有公主興致高?！比粲兴傅目戳艘谎蹜c陽腳邊跪侍的面首，李慕宜捏著杯子笑了，雖說豢養(yǎng)面首已經(jīng)是王室帝姬心照不宣的事兒，卻沒有一個像慶陽這般大膽，竟然將人帶上了宮宴。
“福昌郡主，做人還是不要太硬的好。”
“臣女受教?！?p> 宮宴已經(jīng)開始，諸國使節(jié)陸續(xù)覲見。
大燕繁榮，兵強馬壯，在先帝執(zhí)政時就已經(jīng)顯示出中原霸主之態(tài)，加之李紓勢大，對內(nèi)對外都是一種威懾。
而今天子已年滿十六，鋒芒初露，隱有親政的苗頭，等小皇帝羽翼漸豐，也是時候卸磨殺驢了，可如今小皇帝能依仗的，唯有慶陽以及慶陽身后的外戚世家。
李慕宜正垂頭盯著茶杯發(fā)呆，忽聽殿外一聲傳報。
“扶姬使節(jié)呼查木覲見大燕皇帝——”
殿門處，來人身量高大挺拔，胡袍錦靴，鬢邊墨發(fā)編成了小辮子，紅藍相間的寶珠墜在上面，眼眸深藍，如一潭深水，眼底古井無波。
蒼狼令主——呼查木！
他的身后跟著扶姬勇士，個個身量都如小山一般，臂膀上的肉結(jié)成一塊，恍如蠻牛，被那些人一襯，李慕宜這才想起他的生母似乎也是一個有著中原血脈的胡姬。
他和她，太像了。
扶姬一戰(zhàn)，異人全滅，在阿力木兵敗當日，前任蒼狼令主暴斃于密室之中，李慕宜猜測，那是遭到了異人反噬。
對此，她心里愧疚難安。
殿中的少年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策馬行俠的草原游俠，眉眼間也沒有了從前的肆意疏狂，只余乖戾，眼眸冰冷，比起她見過的瑯琊王三更甚。
他來，殿中靜了一瞬。
在座的諸國使臣皆是一愣，因扶姬善戰(zhàn)，這些年又四處結(jié)仇，少有沒跟他們交過手的。
李慕宜緊緊捏著杯盞，方才沒有失態(tài)。
那雙眼睛掃過來，她幾乎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好戲開始，福昌郡主可要坐穩(wěn)了。”慶陽微微一笑，李慕宜還來不及思考她話里的深意，就見呼查木朝她舉杯遙遙一祝。
殿內(nèi)觥籌交錯，兩輪歌舞后呼查木身旁的扶姬使節(jié)果然動了。
“大燕皇帝，我漠北五族世居苦寒之地，連年上貢金玉牛馬，盡各族之力盼與大燕修好，特獻我扶姬公主于大燕皇帝，替我扶姬大汗求娶大燕公主，永結(jié)同好。”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
殿中嗡的一聲，議論漸起。
“不知扶姬大汗想要求娶我大燕哪位公主？”天子坐在御座上，威嚴沉沉。
諸位公主神色驚恐，恨不得從這殿中跑出去。
“這怎么能行？不如從世家貴女中挑選適齡女子和親？”
“王室無適齡公主，慶陽長公主乃是天子胞姐，身份之尊貴，豈能配那扶姬蠻子，如此，只能是我們了。”一人嚶嚶哭泣。
“我瞧著那扶姬人長得同我中原也無甚區(qū)別，倒是身量比我中原兒郎高大，頗有氣勢?！币晃还鞒瘜γ婵慈?，雙頰緋紅。
“沒甚區(qū)別？你且看看那扶姬使節(jié)身后的蠻子，要我說，空有一身蠻力，不像有智的模樣，不成不成。”
……
李慕宜坐在高位上，手心發(fā)汗。
謝六似乎也發(fā)覺了她心里在想什么，抬頭看來。
眼里沉靜溫和，目光示意：稍安。
得了這么個回應(yīng)，她微微放心，扶姬求娶自有一套，憑呼查木帶來的人似乎不足以在武力上占到便宜。
她的正對面坐著齊王之子李玄安，半睜著眸子，似乎微醺。
他的寶珠跟呼查木有些像，圓潤生輝，李慕宜盯著他的珠子看了好幾眼，神思放空。
那些珠子她從前拿在手里把玩過，那種觸感似乎現(xiàn)在還留在指尖。
殿中歌舞已經(jīng)撤下，剛才說話的使節(jié)站在殿中，得了大燕天子的回應(yīng)，他的手指向右側(cè)的女賓席。仿佛提前商量好似的，準確地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南鄉(xiāng)公主——”身旁的公主驚呼一聲，李妙儀只覺得左邊肩膀一重，南鄉(xiāng)公主的腦袋磕在她的肩膀上，順著柔滑錦緞滑到她懷里?！肮鳌！?p> 輕輕推了一把，南鄉(xiāng)的腦袋偏了過來，李妙儀這才發(fā)覺南鄉(xiāng)面色青白，雙眸閉著，怎么都叫不醒。
往下看，她的軟腹似乎沒了起伏，李妙儀抖著手伸出指頭放到南鄉(xiāng)鼻下一探，竟是沒了呼吸！
“啊——”她驚叫著彈起來，也不知往哪走，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不斷后退，“她死了，她死了——”
公主嚇死了，誰也沒想到。
身后的女婢扶起南鄉(xiāng)，跟著侍奉的女官，將人帶了下去。
殿上頓時慌亂，天子面色黑沉，南鄉(xiāng)年紀尚小，今年不過十四之齡，因生母早逝，所以尚未婚配。
扶姬此來本是修好，挑了這么個沒有背景不受寵愛公主，沒想到人竟然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