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年少,諸事皆不由己。
十八歲的卿若假裝著肆無忌憚,十八歲的蘇懷沉默寡言卻已初現(xiàn)毒舌本性,兩人恍若指針的兩極,相遇在清晨暴雨時分的舊館。
“今天周六,還下著大雨,我還以為你不會來?!碧K懷撐著黑傘站在不遠處,卿若正打算踩著長椅翻上窗戶。長椅在鐵棚子下面,鐵棚子不寬,堪堪遮住椅子。
“這是我的地盤,我想來就來,你居然又挪我的凳子!”夏天的雨來的匆忙暴烈,卿若扒著窗戶全身都濕透了,淺色校服貼著姣好的曲線。
蘇懷下意識地別過頭,不自然地咳了兩聲,他掏出鑰匙開門:“以后別翻墻,走正門?!?p> “那就把鑰匙給我,劉瑜為什么給你?!鼻淙粲憛捰晏?,她剛才還在想,如果楊子深今天不來的話,她就要去書店呆著了,只有那里免費。
“不知道?!?p> 蘇懷真不知道,劉瑜被安排成他的同桌,放學后問他打算去哪里。他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看書,劉瑜爽快地扔過來鑰匙,自己從抽屜里抱出一大堆雜志走了。
大門重新被關上,體育館依舊很簡陋,大堆凳子和體育用品堆疊在旁邊,一張大軟墊放在靠墻處正好是光灑進來的地方,那張凳子則被他重新扔進雜物堆。墊子看著挺干凈,應該是蘇懷昨天打掃過。
他率先脫了鞋坐在上面,又指了指自己身旁:“坐這里?!?p> 卿若想開口罵他,但他油鹽不進,也懶得罵了,脫了鞋坐在他指的位置。兩人靠得很近,但背對著做自己的事。
卿若朝著窗戶,她也不管蘇懷聽著吵不吵,大聲地練習朗聲:“黑夜無論怎樣悠長,白晝總會到來的。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一天接著一天地躡步前進,直到最后一秒鐘的時間。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
這是《麥克白》第五幕的獨白,她還有些背不下來,磕磕絆絆地大腦一片空白。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碧K懷清冷的嗓音傳來,正好是下一句,即使音調毫無起伏,對比卿若的朗誦毫無感情,但也是好聽的。
卿若甩了他兩個白眼,接著把這段背完:“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和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p> 時間緩慢地流動著,紙張摩擦的聲音掩蓋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朗讀聲中,夾雜著雨水打落在水洼里的聲音。
“也許我根本考不上,沒有錢找老師,書也背不下來?!?p> 卿若抬頭望著窗戶,玻璃霧蒙蒙的,有雨珠順著外墻一路滑到玻璃上,留下高高低低的痕跡,不遠的墻角還有蛛絲,外面的操場應該積起了水坑......她的思想越飄越遠。
“你在看什么。”卿若回過神來,蘇懷已經湊到她耳邊,試圖從她的角度找到她看的東西。
“在看雨。”卿若紅著臉不敢動,蘇懷離她很近,她怕一轉頭就撞上。
“雨有什么好看的?”蘇懷很疑惑。
雖然卿若也不覺得雨好看,但又拉不下臉面,便氣勢洶洶地說道:“真沒品,讓姐姐帶你出去好好欣賞欣賞?!?p> 卿若打開體育館的門,一陣盛夏的風吹過,帶來泥土的氣息。舊館處在一個地勢較低的地方,并且因為年久失修,旁邊的空地上坑坑洼洼的。兩人都沒打傘,就這樣穿著鞋在雨中漫步,一左一右。
“卿若,你為什么老是來舊館?!碧K懷突然問道。
在此之前,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問過彼此的事。
“因為這里安靜?!?p> 蘇懷直白地戳穿道:“哦,你在說謊,這樣不好?!?p> “那你為什么老是來?!?p> “昨天是因為想找地方看書,今天是因為想看到你?!?p> 卿若愣在原地,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蘇懷也停下來,認真地看著她,又問了一次:“你為什么老是來舊館。”
“其他地方也沒什么好去的?!鼻淙袈柭柤鐢偸?,沾濕的頭發(fā)貼在她臉頰和額頭,蘇懷覺得他像是一條上岸的美人魚。
蘇懷一下咧開嘴笑了,他說;“你看,我們都是不說謊的好孩子?!?p> 他笑得好看極了,卿若的語文成績還算不錯,她卻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隨后她也懶得想,撩撥兩下貼在臉上的頭發(fā),像是徹底放開了一樣,兩下就把鞋子蹬開,光腳水里踩在跳著。
“別愣著,一起來。”她拉著蘇懷的胳膊喊道。
蘇懷還在恍惚之間,就被她拉著跳了起來,“快脫鞋?!碧K懷穿著簡單舒適的運動鞋,根本毫不費力,鞋子就掉了。
卿若歡呼著跑開,邊跑邊喊:“我要成為最紅的演員,掙好多好多錢,還要拿下影后的獎杯。就算你們千方百計想阻止我,就算大家都在懷疑我、揣測我,我也不怕!也沒有什么可以打倒我!”
喊完之后心里舒服多了,卿若回過頭看他,張開雙臂跑了回來,圍著他打轉,又跑遠了,像個撒歡的小孩。蘇懷光著腳跟在她后面,就像是照顧孩子的大人,卿若實在看不下去,拉著他一起跑了起來。
夏季的雨天總是轉瞬即逝,來得猛烈,走得瀟灑。蘇懷的黑傘還在體育館門口靠著,陽光已經大大咧咧地照進體育館,灑落在墊子上。
卿若濕漉漉地躺在軟墊上,她氣喘吁吁地,臉上卻是燦爛的笑容,好久沒這么開心了。蘇懷跟在后面,他彎腰撿起墊子上干凈的黑色外套扔到卿若身上,隨后撿起全英文的書籍就要走。
“你干嘛!”卿若被他扔過來的衣服一下子遮住臉,不爽地吼道。
“傻笑得太難看,走得時候把衣服穿好?!蹦嬷柟?,卿若只看見蘇懷昂起的下巴和好看的側臉,薄薄的嘴唇微抿著,她竟然有一種想親上去的渴望。
待蘇懷快要走出門口,卿若這才喊道:“我是不會感謝你的?!?p> 在《傾心》這本書里,蘇懷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那個雨天,在他的心里,和卿若感受到的是兩個世界,他用日記的形式描寫了那天的心理。
第二天早晨是個暴雨天,我的心里有些著急,顧念著昨天那只暴躁的精靈。我昨天故意把她的凳子抽走了,她若是去,會不會卡在窗臺上罵我。
這是一個中等城市,周六的大街上更為閑暇,雨中升起熱騰騰的氣流。我向門衛(wèi)撒謊了,說是來補習的學生,我向來不喜歡撒謊,卻覺得內心爽快,她會不會用同樣的理由混進去。
她就在那里,我的心跳有些快,她第一句話就是罵我,我半點也生不起氣來,她罵人的樣子很好看。不過她真是傻子,在一個大男孩面前,渾身都濕透了也全不在意,我可是一直刻意避著視線,雖然余光總會瞟見些許,但這絕不是我的錯。
她朗讀的很好,除了背不下詞,我多次好意提醒她,每次她都不高興。
她拉著我走進下雨的操場,皙白的雙腳在雨里跳舞,自由而靈動,眼神充滿著對生活的渴望,她的吶喊直擊我的內心,這一刻她像是夏雨中綻放的百合。我完全被她俘獲,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身體被她的話語支使。
當卿若讀到這里,她不禁鼻子發(fā)酸,仰頭讓淚水倒流回去,她喃喃道:“蘇懷,你這個混蛋。”
蘇懷每天都會來,她也漸漸習慣并默許他闖進來,那個舊館成為她和蘇懷共同的秘密基地。他們通?;ゲ桓蓴_,相處地很和諧。除了一點,蘇懷說話很直,在他面前她所有的謊言都會被犀利的戳破。
那是認識的第6天,她結束兼職后,臉上腫著來到體育館,蘇懷直接問道:“你的臉怎么了?”
她有些閃躲地避開他的目光:“沒什么,撞到墻了?!?p> “那是手掌印,我眼睛沒瞎。”
“你管的著么?!彼莺萃崎_他,像是頭憤怒的小牛,趴在墊在上無聲地哭泣。
蘇懷卻不識趣地繼續(xù)道:“你在哭,不是我惹的你?!?p> 她一下什么也顧不得,坐起來大哭著吼道:“就是你,你要不提我根本不會哭!”事實上,她的臉是被母親梅麗打的,她正在給網點試裝,梅麗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地址,一上來就狠狠甩她一耳光。
“我是她媽,你們竟敢雇傭未成年,小心我到勞務局去告你們!”
她和老板說自己已經成年了,老板這才錄用的她。經梅麗這一攪和,老板草草給她結算了工資,她工作也算是丟了。但好在前段時間連續(xù)工作,應該能勉強撐過藝考。
“這是遷怒,你在撒潑?!碧K懷皺著眉頭道。
卿若更火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我就撒潑了,都是你,你就不能假裝沒看到嗎?”
“不能,我說得是實話?!碧K懷邊說著邊用外套罩住她的頭,隨后轉身背著她:“哭吧,爆發(fā)力也是演戲的基本功?!?p> “哇!”卿若再也忍不住,摟著他大哭起來,所有的委屈和難過瞬間爆發(fā)。蘇懷呆愣地望著窗邊的陽光,雙手舉在空中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