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熙回房,又灌了幾壺千里桑,才勉強(qiáng)讓自己睡去。
云霧中,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張開手卻什么都沒有。
五年前的那個雨夜,前左相府查出外通臨渠的書信。
桓武帝連夜下令,就地處決左相濟(jì)頌書及府內(nèi)一干人等,沒給他們?nèi)魏畏直娴臋C(jī)會。
裴文熙站在某間房內(nèi),床上的女孩兒睜開了眼睛。
四晃的燈火透過他的身子映在地上,他瞳孔驟縮身子開始微顫,門被打開。
老管家滿臉焦急,徑直穿過裴文熙的身體,上前捂住女孩兒的嘴,示意她不要說話。
兩人趁著混亂逃出門,躲在長墻拐角處的夜香桶后。
雨越下越大,老管家遮住女孩兒的雙眼,可她還是從指縫中看見了人們四處逃竄…殺戮…
裴文熙死死握緊雙拳,心底某處傳來刺痛,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馬上離開,可身子卻不聽使喚。
場景突然變換,院內(nèi)刮起了大風(fēng)。
女孩兒躺在深草中,四肢被捆得有些酸麻,嘴里還堵著一塊絲絹。
順著眼尾流下的淚水,浸濕了面上的紗巾,透過草叢可見亭中場景。
裴文熙像是感同身受般覺得眼內(nèi)酸澀難忍,回過神來,臉上竟也有些許冰涼液體。
涼亭中一對夫妻被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老管家的尸首橫在不遠(yuǎn)處。
男子握劍的手一松,長劍無力的棄之地下,妻子被護(hù)在身后:“我打不過你,我要見陛下”。
封業(yè)一身黑色長袍,指尖捏著兩枚銀制小刀:“陛下竟然派我來,你就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并不想見活著的你?!?p> 文雅的男子大笑道:“我濟(jì)頌書為他謀劃半生,臨到了,給我一個私通外敵,謀權(quán)篡位的罪名?何其可笑,哈哈哈…何其可笑…”
女子捂緊肩上的傷口,想要試圖打消殺手的意圖:“封業(yè)…他值得你為他賣命嗎?只怕你終有一天,也會落得同我們一樣的下場?!?p> 封業(yè)笑得極淡,眼里全是諷刺之意:“嚴(yán)若,你錯了,我永遠(yuǎn)都不會有這一天,因?yàn)椤覐膩矶疾粸樗u命?!?p> 言罷,銀光突現(xiàn),裴文熙下意識擋在兩人身前,銀刀如風(fēng),穿膛而過,身后傳來兩人倒下的聲響。
雙腿仿佛被釘在了原地,她無法轉(zhuǎn)過身去,只輕輕側(cè)首,正對上女孩兒睜著的雙眼。
淚水模糊了視線,那紗巾上又多出幾抹鮮艷的紅色,同時裴文熙唇角也溢出一股溫流。
四周傳有涓涓流水的聲響,身旁場景漸漸消失,空氣突然摻入絲絲寒意。
裴文熙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處寒洞,這里看上去與禁越一般無二。
女孩兒站在紫崖棺前,眼神顯得十分空洞。
棺里躺著一個小男孩兒,嘴角掛著淺笑,若不是蒼白的面色,真以為他是睡著了。
素衣女子將女孩攬在懷間,拉緊她身上衣衫。
寒洞里漸漸響起了從前的話語,其中夾雜著師父、程凌、爹爹、娘親….還有她自己的聲音,將裴文熙團(tuán)團(tuán)圍住。
“月兒,‘半生’可讓濟(jì)陽如常人一般,再活兩年?!?p> “你叫什么名字?”
“月兒以后不要同師兄有任何的秘密?!?p> “兩年?那時他尚且未滿十歲啊?!?p> “求你了師父,再這樣下去鳳召和冬錦會死的?!?p> “娘親只希望月兒一生平安康樂便好?!?p> “紫崖棺只可保濟(jì)陽肉身不腐,難道你想讓他在里面躺一輩子嗎?”
“只要報了仇,就可拿到這世上最后一株‘半生’?!?p> “是我們操之過急了,月兒臉上的紫藤壓不住了”
“只要師父在,整個禁越都會助你報仇。”
“此法雖能保住性命,可能活多久,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p> 裴文熙繃緊身子捂住耳朵,聲音還是一直不曾間斷,卻不知究竟出自哪里。
“有光的地方便有希望,月和陽都有光跡可尋,終有一天你和阿陽也能像為父一樣,尋得自己的希望。”
“沒有外人見過你摘面紗的樣子對不對,我想看......”
“記住,自此以后,這世上再沒有濟(jì)月,你只能是我禁越的小公子,裴文熙…”
裴文熙突然驚醒,腦袋探出床沿吐出鮮血,她抬袖擦凈嘴角血漬。
想到方才夢中的場景,她覺得好笑:“夢里不知身是客,看自己的前事竟都像過客一般,差點(diǎn)沒了知覺。”
她起身倒了杯茶,整個人懶洋洋靠在窗前,不曾注意到杯口沾上了血漬。
今夜風(fēng)大,院子里早已鋪上一層薄薄的落葉,寒涼蕭瑟。
她不是沒有想過,等收復(fù)南疆再請封官職,可禁越下山至今已有兩年之久,她才謀得個四品安北將軍,要何時才能讓濟(jì)陽醒過來。
她可以等,可濟(jì)陽等不了...
紫崖棺雖能保他,可青殿也說過,呆得太久,就算拿到‘半生’只怕也活不過兩年。
裴文熙知道自己很卑鄙,她幾乎是在發(fā)現(xiàn)霍靖身份的那一瞬間便選了這條路。
愛而不得的滋味,自己明明也嘗試過。
那時的她才十三歲,整日里以紗巾覆面,喜歡上了那個連姓名也不肯告訴她的人。
梨花漫天飛舞的季節(jié),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同他站在一處,卻因羞澀不敢開口,被誤會成了啞巴。
但這似乎并不是什么壞事,他同她說了很多話,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她找到了更多喜歡他的理由,比如他的風(fēng)流蘊(yùn)藉、才貌雙全、幽默風(fēng)趣……諸如此類她簡直無法細(xì)數(shù),可這其中有多少是她的誤解便不得而知了。
就算下棋輸了,被騙去手絹,她也甘之如飴。
他問濟(jì)月“你叫什么名字?”
謊言一旦開始,就沒有盡頭。
她用手蘸了茶水,在石桌寫下‘梨子’二字,為的就是將自己,與陽城那個滿面紫絲的左相府丑小姐不沾上丁點(diǎn)關(guān)系。
之后每到凈華寺探親的日子,他們會在一處下棋,他總逗她,偶爾也露出難得的笑意。
“陽城的風(fēng)景好嗎?”這是他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自此左相府突生變故,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同他道別。
現(xiàn)在想來不過都是些前塵往事,或許有遺憾沒能知道他的名字,也遺憾沒能讓他見見自己摘下面紗后的模樣.
但這場沒有結(jié)果的單相思,于她而言卻是往后一段歲月中難得的溫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