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真的來了，從周五晚上下到了周末的早上……
你們見過田野里的大雪嗎？白白的雪印著灰色的天空，萬里無痕，只有在那天與雪的接壤處，才隱隱約約有那么一條淡淡的隔離線。在這白色的世界底下隱藏了多少骯臟？多少心酸？多少無奈呢？
“狐貍……”我不忍心看著狐貍挺著的肚子把無痕的積雪劃拉出一條條凹痕，也不忍心那寒冷侵襲著她腹中的小仔。“狐貍，我們回去吧！”
雪太大，即使穿著齊膝的長靴，地上的雪花還是隨著風兒灌進了鞋口，褲子和鞋口之間積著的雪被體溫烘烤著，化成了水，沁進了皮膚里……
“看來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去上學了，今天下午就得去鎮(zhèn)上了?！边@雪一時半會兒是化不了的，我如果貪著多在家呆一夜，明天早上就得五點鐘出發(fā)去學校，不然肯定會遲到。雪路比我們想象的要難走。
“小七姐……”薇薇蹲在我們家的大院門口，見我回來立馬開心的站了起來。
她穿著略微油膩的乳白色長款羽絨襖——我沒記錯的話，這件衣服還是我去年穿小了給她的那件。不過我給她的時候，那乳白應該還算純正。她雪白的臉龐在白雪的映照下越發(fā)顯得蒼白——那種營養(yǎng)不良的蒼白。
“薇薇？”雖然我們住的十分相近，但來往并不密切?！澳阌惺裁词聠幔俊?p> “我……”她欲言又止。
“進屋說吧！”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私話和我說，怕三奶撞見。
“嗯！”她臉上露出慘白的笑容，讓我看不出她的開心。
打開大門，狐貍便耷拉著圓圓的肚子，低著頭搖搖晃晃地走了進去。也許這是她最后一次做媽媽了，這些年她的身體狀況似乎越來越差。
“說吧，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在堂屋門口跺了跺腳上的雪，一邊打開門，一邊回頭問薇薇。
“進屋再說吧，好冷啊……”薇薇用胳膊攬著自己的身體說。
“冷嗎？趕緊進屋吧！”我打開門，示意她趕緊進屋。
“小七姐，怎么辦??？我大伯二伯還有叔叔他們商量著要把我送走呢！”薇薇進屋坐在了我經常吃飯的小桌旁。
“為什么?。俊鞭鞭北任倚〔涣硕嗌?，雖說仍是孩子，但是這個年齡也不適合送給別人家養(yǎng)了啊！
“他們說……說我爸爸瘋了，我留在他的身邊……只會誤了我！我二娘的娘家有一戶人家說大城市里有個什么機構，大概叫什么孤兒院的，據(jù)說可以收留我這樣的孩子……那里管吃管住，還提供教育……”我以為薇薇說這些話會哭，可是她沒有。她至始至終都在著用平靜的態(tài)度組織著語言。哎……生活到底給眼前這個孩子留下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她現(xiàn)在的心境，卻是我望塵莫及的佩服。
“我現(xiàn)在很矛盾，聽他們和我爺奶說的好像很好似的，這樣我就不用輟學了！但是轉念一想，我走了，我爸怎么辦啊？……他該怎么生活？……我知道我爺奶不會不問他的，他們會照顧他的，可是……他是那樣的恨他們??！”當提到三叔，薇薇的表情里閃現(xiàn)了擔憂。“小七姐，你說我該怎么辦？我曾經聽三伯（我父親）說過，你五歲的時候，他在你的同意下，差點把你送了人……你告訴我，你當時是怎么想的??？”
“薇薇……”一聽她提我小時候送人的事，我的心就會莫名的咯噔一下。因為那件事對我來說，是一件可恥的行為。那時的我是真真切切想拋棄貧窮的家，拋棄卑微的父親，投身到陌生的有錢人家里！我甚至對父親破壞了那件事心存怨恨！可是，不論怎樣，我都不愿別人再提起這件事——這件讓我良心受到譴責的事情?！拔夷菚r候的情形和你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我太小了?！?p> “有什么不一樣，都是在家和自己以后生活之間的選擇！”薇薇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抵觸。
“薇薇……那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喜歡擴大事情討論的范圍，那很浪費時間。
“我不知道……”薇薇一臉茫然。
“很多事情其實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你現(xiàn)在之所以問我，不過是給你心中的答案加一分的砝碼。我只能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離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只要有家，有家人，就可以！……我知道，你想離開，也能理解你想離開的心情。三叔這個樣子，三爺三奶年紀也大了，對于你來說，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你的負擔……可是，人生本來就是這樣，你不擔這一樣，就要擔那一樣！你不愿意承擔這種壓力，難道背井離鄉(xiāng)拋棄生病父親的壓力你就能承擔的了嗎？”我不建議薇薇離開，我不知道真如我所說的為她好，還是懼怕她勇敢離開之后萬一過得很好，我會心生嫉妒。到那時，我會不會因為我小時候沒有勇敢的離開而痛恨自己。
人性有時候就是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不一定是對別人好，也可能是想達到某種惡心的目的。
我不善良！
“小七姐……”但我的話似乎觸動了薇薇的心靈。人的主意真不應該漂浮不定，自己認定對的事情，真不應該聽取多余人的建議。
“這只是我的想法。”我看到她信任的表情，不免感到一陣心虛?！爱斎弧绻x開能夠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更大的世界，對你的將來是有好處的。總比困在咱們這個小村莊好。在這里……在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像快要爛掉的葉子——灰暗、軟懨、腐朽……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希望。而你的一生也會像咱們所有的堂姐一樣，一眼看到了生命的盡頭。十七八歲相親，二十歲之前結婚，然后生子、勞作、生子……整天圍繞著田間地頭，家長里短……等過了三十歲，不論思想還是行為，都老的如同父輩們一樣……接著就是盼望著孩子長大，娶妻生子，抱孫子……永遠干不完田里的活，永遠趕不完的鴨子，永遠重復不斷地家長里短……也許走出去真的是一件好事，不論遭受多少苦難，不論受盡多少委屈和白眼，至少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活著吧！”這些才是我真實的想法?！稗鞭保阒绬?？我有時候看到那些描寫田野村莊多么好，風土民情多么淳樸的東西，我會覺得特別惡心！我想，寫這些東西的人大概都是生活的非常好的人，他們一定是跨出了這片土地，然后用上帝的視角來看自己曾經生活過的煉獄！他們炫耀的是農村生活嗎？不是，他們炫耀的是他們的偉大——他們居然能夠擺脫這樣灰暗骯臟的生活環(huán)境！即使他們把鄉(xiāng)村生活描寫的多么美，也改變不了他們內心深處是抵觸這種生活的事實！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融入過！他們即使回到了我們的環(huán)境，他們依然是上帝的視角。就像我們看螞蟻搬運，會贊嘆它們的勤勞?？捎姓l想過，有哪個螞蟻是愿意當螞蟻的呢？！”
“小七姐……”薇薇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的。哎……我這個人還有一個缺點，就是說道理的時候不分對象。
“我說的有點遠了。我的意思是，離開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不能幫你決定什么！”我不想再多說什么了。我不想干涉任何人的人生，因為我不希望將來某一天我要為我的言行負責！
“我……我只是想問問你的意見，在咱們家的女孩子里，你是最有主見的。不過，你說了這么多，我好像明白了……我回去再好好想想……”薇薇知道我并不太喜歡別人來我們家，所以她見我沒什么要說的了，便起身要走了。
聽著“咯吱咯吱”踏雪的聲音，看著薇薇漸漸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為什么??？為什么在我們本該天真無慮的年齡里卻讓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做這么大的人生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