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那天在我們家哭了很久很久。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沖動,就是想帶著她一起逃離這個地方。我們,作為女孩子,在這個家庭生活的太艱難了。
可是,最終我沒有把那一剎那的想法說出來。我怕她會笑話我,認為我傻。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我把那念頭說出來,她也會毫不遲疑的贊同我。終究,還是我太懦弱了。
日子依舊不咸不淡的過著,暑假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對于我來說,這已經(jīng)算不上暑假了——對于一個輟學(xué)的孩子來學(xué),哪來什么暑假呢?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手中的泰戈爾詩集在我的手中反反復(fù)復(fù)的打開,合上,打開,合上......
院子里的雜草已經(jīng)長得比狐貍還高了,我也懶得打理。近來雨水不多,爺爺上次來看我還說,豆地里的豆苗因為缺水都干焉了,也不知道這些雜草是靠什么能量,居然能長得這樣瘋狂!
又快到中午了。這一天天的,就在我這樣百無聊賴的心境中打發(fā)了。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我不知道。我的心忽然莫名的煩躁起來!
“當(dāng)你為錯過太陽而哭泣的時候,你也要再錯過群星了......”泰戈爾這些平和的字眼,也沒有使我的心情因此變的平靜。
“狐貍,咱們出去溜達吧!”我不能老是在這院子里呆著了。自打哥哥走的那天——也是三奶三叔出去鬧事的那天——我已經(jīng)近二十天沒有出屋了。家里早已被我吃的彈盡糧絕了,我要出去到街上采購一些食物去。
這些年,我的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操持。家里的地給四叔種了,每到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四叔就會把打下的糧食分給我一點,作為種地的租金。那些糧食按道理是不夠我吃的,還好母親每次回來都會給我留下一大筆錢,我可以買些其他可吃的食物。像我們這里不怎么生產(chǎn)的大米啦,黑米啦,高粱啦......總之也是一些食物原料,買回來也需要加工。但好在做飯也是“萬卷不離其宗”的道理,不論是什么,我也總能把它們做成可口的飯菜,把自己喂飽。
“小七,你這是要干嘛去???”剛走出院子,就遇到了五奶。
“哦,我到街上買點東西去!”
“這么熱的天?!你走著去?。 彼偸窍矚g問一些無聊的問題。我不是經(jīng)常帶著狐貍,走著去——任何地方嗎?
“嗯!怎么了?”我覺得她今天聽奇怪的。
“那我可告訴你,你可別走北洼地那條小路了!”她一臉驚恐,故作神秘的說。
“怎么了?”我知道我不問,她也會說。但是,我已經(jīng)不想等她把故作玄虛的樣子表演完了。她就愛這樣,想告訴你一件事,還得表現(xiàn)出一副不情愿說的樣子,等著你求她??勺罱K你會發(fā)現(xiàn),你要是不求她,她比你還著急的就說了。
“你還不知道嗎?”又來了,算了,還是別聽了,眼看就中午頭了?!拔黝^勝利家的小兒子自殺了!”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什么?不會吧?怎么可能?”勝利,是我們族里的一個遠門,屬同宗——按輩分應(yīng)該叫爺爺。這些年勝利夫妻一直在南方打工,他們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家中長子,早已娶妻生子,底下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我對勝利家的小兒子并不熟悉,就知道他早些年一直寄宿在他大姐家。這兩年也隨父母去南方打工了,我好多年沒見過他了。他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
“千真萬確啊!”五奶斬釘截鐵地說,當(dāng)然,這樣的事情她也不可能撒謊。
雖然驚異,但畢竟我和他也不熟悉,只不過覺得有點可惜,甚至......還有一點欽佩!畢竟死也需要一種勇氣!他年齡好像也不大,大概十六七歲,因為小時候他和我們是不玩的,和哥哥也不玩。所以,他應(yīng)該比哥哥大。
“那和我走北洼地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沉默了一會而,等待著五奶的下文,但見她有老一套的遲遲不說話,便有點不耐煩了。
“哎喲!你這孩子,天天悶在屋里,村里的事你啥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北洼地的一塊紅芋地里發(fā)現(xiàn)的......”
在五奶絮絮叨叨的敘述里,我大概知道的就是,勝利的小兒子從15歲就和父母到一個南方的海濱城市打工,這兩年靠著一家人的努力,攢了不少錢。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眨眼間都17歲了。所以,勝利夫妻就按照我們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商量著給孩子安排相親的事了。而勝利夫妻長年在外,對家里適齡的姑娘肯定不了解,于是就把這事交給了自己的大女兒。大女兒接到父親的任務(wù),那也是盡心盡力的照辦。
后來,這大姐終于給小弟找了一家姑娘——據(jù)說家庭和長相都事沒話說的——這邊就打電話讓弟弟趕緊回來相親。小弟也非常聽話,沒過兩天就到了姐姐家。誰知道兩個小孩見面后,這小弟沒相中,就埋怨了姐姐兩句。姐姐倒沒說什么,可姐夫聽了可不愿意了,就冷嘲熱諷的說小弟弟翅板硬了,眼光高了,看不起人.......之類的,也算不上要命的話。
“誰知道......誰知道這小孩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從哪弄的農(nóng)藥,就喝了......具體啥時候死的都不知道,還是咱們村子里的人去下地翻紅芋秧子的時候看到的......你不知道,哎喲!多嚇人!都臭了.......”五奶說著,還做出了一個惡心的表情。“哎......他大哥見他這個樣子,也是嚇得當(dāng)場昏死了過去......他這死的......后來因為天太熱了,尸體沒法存放,那邊打電話通知勝利,讓他趕快回來!勝利當(dāng)時都沒敢和媳婦講,一個人火急火燎的跑了回來......回來也不管看了,天太熱了......那氣味......多遠都能聞得到。后來,請了‘陰三’(給死人算命的那種人)來算算埋哪,‘陰三’都沒敢進屋,直接說趕緊埋了,不然可能就要遭大殃了!......說是那孩子會變成厲鬼,三年之內(nèi),你們這些小孩絕對不能走北洼地過了......”
五奶說的這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一向愛編排夸張一些事情。但她那恐怖的眼神使任何人都不會產(chǎn)生懷疑的。后來,我也在四奶的口中證實了這件事。不過那句讓小孩子三年都不要走北洼地那條小路,四奶說她并不清楚。但是‘陰三’說他渾身帶著怨氣,會變成厲鬼的話倒是說過。
“我的天哪!不會吧?!”我在院子里踱著步,越想越害怕,狐貍依然若無其事的搖著尾巴在我身邊跟著?!斑@也太可怕了!狐貍......有鬼??!你聽到了嗎?四奶也說有這回事!她還說村子里有人看到過......說什么大中午頭的時候,有人看到勝利家門口有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人,打著個黑傘,然后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那時候,恐懼已經(jīng)使我忽略了事件本身。他為什么自殺?只是因為姐夫幾句嘲諷?我不清楚。
但我想說的是,那時候在我們農(nóng)村,十七八歲自殺的孩子并不只他一個。在這之前,我還曾聽過姑姑村里有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上吊自殺的事。這是個低概率的事件嗎?應(yīng)該不是吧?連我這樣消息閉塞的人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聽到這個消息,那整個世界呢?
是什么樣的絕望,可以讓一個人在他最美好的年華里放棄生命?難道僅僅只是孩子的問題嗎?
我在這里也必須承認,我也有過輕生的念頭,那種“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絕望我也有過。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所珍愛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虛幻,你所愛的人都是一種虛偽的表演,你所想要的未來并不存在,你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你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人世一遭??!你就會產(chǎn)生那種拋棄一切,割舍一切的念頭。
但那念頭對我來說,也只是轉(zhuǎn)瞬之間。當(dāng)我看到雜草在磚縫里生長,樹木在風(fēng)雨里搖晃,狗兒在追逐鴨鵝,母雞帶著小雞逃避著行人的腳掌,人們披著破敗的衣衫露著黝黑的臂膀......我就明白,這世間萬事萬物,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沒有一件物品是容易的,沒有一個人是容易的!
我居然有勇氣想到怎么去死,為什么就不敢暢想如何好好的去活?!
“長日盡處,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將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經(jīng)受傷,也曾經(jīng)痊愈......”泰戈爾的詩集還躺在手上,對那死者的恐懼仍掛在心上?!翱赡怯衷鯓??!當(dāng)你大笑時,世界就開始懼怕你了......”
第二天,我?guī)е?,?jīng)過北洼地,向我們鎮(zhèn)的街區(qū)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