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荒涼的,貧窮的。那兩間破草房子,乃是一九六七年所在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了幾個勞動力,用破大車從田野里運來了黃色的泥土,然后摻和上一些爛草,和粘了,砌起來的。那屋梁是從南鄉(xiāng)里弄來的二十根碗口粗細的早已經(jīng)風裂了的破毛竹,房笆是高粱秸的,上蓋是茅草加麥秸草的,咋一望去,就象一個耷耷拉拉的矮個子老人的頭上胡亂地扣了頂不像模樣的破舊的草帽。東壁廂是一間極矮的還不到四平方米的用手腕子粗細的木棍作骨架再用麻繩連接起來的更不像樣子的小廚房。
家,就是這樣的家。四壁空空,倒掛了不少灰塵。屋內(nèi)確乎沒有什么東西,就連破衣裳也是不多的幾件,更不用說大的小的糧囤了。即便有兩個壇子盆子的,也都是空空的。
家,就是這樣的家。
他離開幼年的樂園,知識的圣地,走進了這個家。
不過,家還是溫暖的,不管怎樣說,他是離不開家的。家中有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
為了寒貧的家,為了窮苦的生活,他過早地參加了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
天剛蒙蒙亮,就聽見唧唧的幾聲哨子響,把社員們從睡夢中驚醒,那原來是黑臉大叔吹響哨子,催社員們上工了。烽一咕嚕從土坯床上翻起身來,穿上單薄的衣裳,與大人們一起去上工。工地就在打谷場旁邊,當時人們稱打谷場為稻場,那邊又有幾間土坯房子,是生產(chǎn)隊里的倉庫房。倉庫房原來是公社所有制下蓋起來的玩意兒,就稱社房或者是社屋。社屋包括生產(chǎn)隊里盛放糧食的倉庫、養(yǎng)牛的牛屋、堆放叉、耙、掃帚、揚場锨的小倉庫,還有養(yǎng)牛的二哥的臥鋪,其實二哥的臥鋪是用大土坯砌在牛屁股后面的,當時人們稱二哥是“喂牛的”。
烽的肩上扛著鐵鍬,剛到稻場的邊上,迎面就碰到了二哥。因為天還沒有大亮,就見二哥使勁地把兩眼揉了幾揉,盯盯地看了他一回兒,才終于認出他來。就聽二哥他拖了一種極其惋惜的聲調(diào)說:原來是大學長呀!咋啦?上學不好?要回來掙工分吃飯啦!傻了!掙工分吃飯,不好吃呀!嘖嘖嘖!二哥吧嗒吧嗒嘴皮子,就去給牛弄草料去了。
工地上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人,副隊長三叔正在點上工的人名單,叫:“點工”,要看誰上工遲了,或者是缺工了,缺工就沒有工分,遲到就要倒拔工分。于是,社員們就把稻場邊沿的從那兩只大糞坑里早已經(jīng)扒上來的爛泥糞運到社屋那邊去,與從牛屋里弄出來的牛糞摻和在一起,后來再翻幾次,漚一漚,待到秋后,再把它運到各個地塊里,正好肥地。婦女們就用荊條編的糞笆子來挑爛泥糞,待到那雙肩頭磨疼了的時候,就嚷著要與挖鍬上土的男人們換一換活計干,于是,男人們便接過擔子去挑爛泥糞,婦女們便來用鐵鍬上爛泥糞,只有副隊長三叔沒有去調(diào)換,他仍然在挖著鐵鍬,頭也不抬地對烽說:大侄子,你千萬不要去挑那爛泥擔子,那活兒太重,你的身子嫩,骨頭軟,俺們爺兒兩個就挖鍬罷!
烽發(fā)現(xiàn)三叔真的一直沒有去與婦女們對換挑擔子,他一直在挖鍬。終于有人提意見了,你聽,那位金姐正尖著嗓子喊道:不管!不管!三叔不好,孬,你身為一隊之長,卻偏揀輕活兒干,你說,你這是啥作風?
卻見三叔停下手來,雙手扶住了鐵鍬把,許久,他才慢聲細語地半真半假地回道:咋啦?虧了你金姐啦?你拖拖拉拉的,半天沒踩死一只螞蟻兒。天沒亮就來上工干活,現(xiàn)在太陽升得老高了,你還沒有挑夠三擔子溝泥糞。我雖然在挖鍬,可我一直也沒有閑著呀!你們憑良心說句真話,我干的活兒少嗎?
社員們見鬧出真格兒的了,便不再言語,一時間加緊干活。遠房二嬸就說:算啦!算啦!你看你三叔咧,都是那么大的個人兒了,還與小孩子一般見識,不值得!她又轉(zhuǎn)臉向金姐道:小孩子家的,懂個啥?還不快去干活!像這個樣子,影響多不好!
金姐反而生氣地嚷嚷道:咋的啦?人家一個堂堂的一隊之長都不怕什么影響不影響的,我一個小社員還怕個啥?她說罷,卻把擔子往地上一摔,慢慢騰騰地向社屋后面走去了。遠房二嬸問她哪里去?她卻頭也不回的道:咋啦?人家去拉糞還不行嗎?
后來一個時辰都過去了,也沒見金姐回來。三叔用右手拉著鐵鍬向烽靠近了一些,低聲向他道:大侄子,你可看見了嗎?還有一泡糞能拉一個時辰不完的?你是大學長,比我們有知識,有見識,你說,你們那書上都有一泡糞一個時辰拉不完的嗎?
烽茫然地看了三叔一眼,低聲回道:小聲點兒,三叔,讓人家聽見了多不好!
卻見三叔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烽都已上了好幾擔溝泥糞了,卻見三叔雙手扶住鐵鍬把,一直沒動過。烽只累得一身臭汗,氣喘吁吁。遠房二嬸見了,卻早已是有些不平了,她向烽說應該歇回兒,別總是眼皮子不活,死心踏地地去干,累壞了身子骨,也不會有一個人去說你的好。這年頭,英雄模范是萬萬使不得的。人家副隊長的眼皮子是活著呢,你們小孩子家理應該學著些兒才是,不然,對不住自己的那副身子骨,對不起那幾分工。遠房二嬸原來是沒有文化的人,說起話來卻是意味深長極了,讓烽這個“大學長”一時聽不甚懂。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了只從上工以來,那個副隊長三叔一直也沒有自己這個剛滿十四歲的小孩子干的活兒多。但是,三叔的工分卻是比任何人拿得都多。
烽搞不懂生產(chǎn)隊里評工分到底是根據(jù)一個人的個頭呢還是根據(jù)一個人的年齡呢?他搞不懂,他只知道:生產(chǎn)隊里的男勞動力一日的工分是10分,婦女們是7分,而他自己哪?三叔說他還小了點兒,嫩了點兒,就給他評5份工。幾天后,他終于覺得三叔給他評5份工是太不公平的事兒,雖然他只有十四歲,但他干起活來不藏奸,不耍猾。他清楚地知道,他每天都要比一個堂堂的副隊長干的活兒多。后來,他終于在工地上當著社員們的面向副隊長三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生產(chǎn)隊里是不是可以把他工分向上提一提,就像婦女們的一樣多,7分工也好。于是,社員們一個個交頭接耳起來,有說該給烽重新評工分的,有說只有朝后考慮看的,也有那說話模棱兩可的。三叔卻一直是沉默不語,后來他仍然用右手握著鐵鍬把挪到黑臉隊長的老婆的跟前,鬼鬼祟祟地低聲嘀咕了好一陣子。卻忽聽金姐尖著嗓子喊道:哎,哎,囗囗語錄: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卻將社員們嚇了一跳。卻見副隊長三叔白了她一眼,什么話兒也沒說,便去慢慢地挖土上擔子了。就又聽見金姐尖著嗓子高喊道:是應該重新給俺兄弟評工分。你們看一看人家干活的態(tài)度和勁頭,那么多的大老爺們兒,哪個比得上!
副隊長三叔終于說:給烽重新評工分不是不可以,只是因為他太年輕,恐怕社員們不同意。金姐卻針鋒相對地說,看哪個社員不同意?但是,不管怎樣說,烽的工分終于還是沒有評上去。
后來,金姐與遠房二嬸好幾次低聲對埋頭苦干的烽說:你看不見別人咋干的活嗎?烽聽了這話,誤以為自己干的活還不夠好,于是,便比前更下勁地干起來,只氣得金姐突然尖著嗓子對他喊道:實眼子人!你就看不見別人咋干的活嗎?
烽終于極其難為情地抬起頭來,怯生生地去看大家,卻見他們一個個東倒西歪,懶懶散散的,哪里還像個干活的模樣?好像是幾日沒吃一頓飯兒似的。接著,他又發(fā)現(xiàn)金姐不止一次地向那社屋后面跑,而且每跑去一次就不止是一個時辰。后來,他卻發(fā)現(xiàn)遠房二嬸也跟著向那社屋后面跑,其他的婦女們也就跟著向那社屋后面跑。烽奇怪地發(fā)現(xiàn),還有那些大老爺們兒一個個的耷拉著腦袋也要適時地向那社屋后面跑去搶陣地。是的,烽想,人,只要干活,就得吃飯。飯,只要吃下肚,就得拉出來,這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墒牵瑸槭裁疵恳粋€人卻都偏偏要在上工的時候才拉糞呢?而且,一拉就是那么長的時間呢?
后來金姐見烽總是那么實實在在地干活,便好幾次叫他歇下來,他總是不聽,金姐惱怒地向他道:人家都能去那社屋后面拉泡糞,歇息一回兒,你就不能也去那里拉泡糞,歇息一回兒了嗎?
烽看了看那些剩下的活計,不由嘆口氣道:大家都甭偷懶,齊心地干,這些活兒要不了多久就能干完,干完了,都各自回家里去歇著去,豈不是好!
這時,社員們聽了都笑了,便連副隊長三叔聽了也忍不住笑,只笑得烽有些兒莫名其妙。
終于,烽覺得三叔虧待了他。憑他勞動的效率,他應該拿10分工。他拿10分工,虧不了自己,也虧不了別人,更虧不了副隊長三叔。但是,三叔那張土里土氣的不冷不熱的臉,卻終于讓他看慣了,看夠了。后來,不到不看他不可的時候,他是不在輕易去看三叔的那張臉。
終于,烽也學著別人的樣子,垂著頭,慢慢悠悠地向那社屋的后面跑,當他來到社屋的后面時,卻見到處都是風干和尚未風干的人的大便。南園里的表嬸卻不叫它大便,她偏叫它是禿尾巴狗屎。還有很多處印花似的尿痕。烽見了這種景象,不由早是皺緊了眉頭,他那已過直腸將近肛門的大便,卻是不覺不由地畏縮回去了,同時,烽也畏縮了。他想,他一旦抹過社屋的墻角,便會有很多雙深邃莫測的眼睛盯著他看,透過他的衣褲,會赤裸裸地看見他的下身和內(nèi)臟,怕死了,他這時怎么也走不出社屋的墻角去,他再也不敢走回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