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堅口中的顏鈞,顏師傅,如果他的死是發(fā)明火銃造成的,那么我便是起因。
我有五位師父。大師父毒圣楊月,他救了我的命同時教我毒理和醫(yī)學(xué)。那時我們住的地方距離焱州不遠(yuǎn),出于對這個時代城市的好奇,我偷偷前往焱州。不知是運(yùn)氣是好還是壞,我半途迷路時聽到山間一聲巨響,那是我前世最熟悉的聲音之一:爆炸聲,而我正是在爆炸中心,遇見了年過半百的顏鈞師父。
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身體精壯,留著大胡子和亂糟糟的頭發(fā),被爆炸的煙灰熏得只能看到一雙熬夜布滿血絲的眼睛。
我觀察現(xiàn)場的碎片,發(fā)現(xiàn)他在嘗試用火藥研制武器,于是與他搭上話。他叫顏鈞,有一身好手藝,能做出巧奪天工的鐵藝,我四師父,大宗師劉云舟的佩劍“廣川”便是他的杰作,憑他的本事不愁衣食。可在外人眼里他是個瘋子,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受不了他對火藥和軍械的執(zhí)著而早早離開了他。在那之后,他更義無反顧地一心撲在火藥兵器研究上。
嚴(yán)格的來說,顏鈞師父是第一個認(rèn)真聽我講話的人。
前世身為軍火商,雖然不精通火器制造,我對它的發(fā)展歷史和構(gòu)造也有一定研究,只是我從來無法對別人說。楊月是個脾氣糟糕的老頭,不許學(xué)生反駁他半句,對毒物以外的東西沒有分毫興趣;村里的大人們不相信我的話,更不用說與我同齡的孩子。
他是我此生唯一一個能分享我熟悉的那個世界的人。
我總會抽空去焱州看他,與他討論槍支設(shè)計。顏鈞師父的年紀(jì)甚至可以算我爺爺,可他不恥下問而且理解力極強(qiáng),我們總能從天空剛泛魚肚白討論到太陽西下,等夜深人靜,還沒成為我的三師父的李卯辰就會把我背回家。
這些對話里有超過這個時代千百年的知識與觀念,他不僅能正確的理解還可以付諸實踐。
我九歲那年決定赴京,臨行前去焱州與他告別。我一進(jìn)門,他便讓我坐在板凳上,掏出一枚彈簧讓我自己瞧,那是他花費一周的精力,茶不思飯不香的成果。一枚性能媲美現(xiàn)代的彈簧結(jié)構(gòu)。那是我與他相遇兩年后。
“丫頭,這便是咱們成功的第一步!”
他的大胡子在日光下氣宇軒昂、神采奕奕,兩只眼睛得意地瞇成線,徹底融入灰黑色的臉上,襯托得一排牙齒閃亮。
我將彈簧還給他,“顏師傅,我要走了?!?p> “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如銅鈴大,“狙擊槍還沒做好呢,你要去哪里?。俊?p> “京城?!?p> “嗨,京城那個狗屁大點的地方有什么好的?看著光鮮亮麗,可里面都是虱子。咱焱州吃的穿的都有,啥也不缺你上那地方干嘛呀?”
“我去見我爹。”
顏鈞沉默了一會兒,反問,“親爹?”
我點點頭。
顏鈞黑漆漆的大手撓撓頭發(fā),鳥巢變得更亂了,他左右躊躇。好一會兒,突然對我說,“你等著!”說罷,跑去屋里拿來兩個酒碗一壺酒。
“給你?!?p> 我茫然地接過他手中的酒碗,看他將酒倒入我捧著的酒碗里。
“那個...顏師傅...我是小孩子,不能喝酒的?!?p> 顏鈞邊給自己倒上慢慢一碗一邊說,“嗨,沒事兒。你意思意思就行?!闭f完,他的酒碗碰向我手中的酒碗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仰起頭,白酒“咕咚咕咚”進(jìn)到肚子里。
顏鈞用沾滿鐵銹泥土的袖子擦擦嘴,對我說,“從今天起,你便是我顏鈞的徒弟了。本來我不想這樣的,我顏鈞這輩子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事,老婆孩子都跑了,只有丫頭你愿意跟我聊天說話,還幫我干大事。我當(dāng)你是我朋友,原本不該收你為徒。可你要去京城了,那里人心險惡,楊月那個老頭子雖然醫(yī)術(shù)了得,得罪的人也多。你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要是遇上什么暴力解決不了的麻煩,告訴他們你是我顏鈞的徒弟。那些個大宗師,什么劉云舟、什么易天下,他們手里拿的刀都是我顏家的手藝,不給別人面子,也得給大宗師手上拎的刀面子。”
我嘿嘿笑起來,“易天下早就死了,他還是個惡人呢?!?p> “哎呀,我就那個意思,你明白的。哦,對了?!?p> 他放下手上的酒碗又沖回屋子,翻箱倒柜半天,拿著一個布袋子出來,“這個,是我顏家的絕技,金剛絲,有蜘蛛絲的輕薄柔軟、鋼刃的力度。原本打算給你織一件金剛罩衫,這不...我一直埋頭造槍,把這事兒給忘了...就直接給你吧!”
我接下他手中的布袋,里面的金剛絲線如蠶絲一般光滑。
我不知道這金剛寺是他原本為誰準(zhǔn)備的,但如果這是他表達(dá)情誼的方式,我又怎能拒絕?
我摒住氣,硬生生將火辣辣的酒喝盡,學(xué)他用袖子擦擦嘴,在他面前鄭重地跪下,磕頭,“徒兒謝過師父!”
回去之后,楊月師父聽說我拜了其他師父,一怒之下,舉起拐杖就要打我,我也發(fā)起酒瘋,又向攔著他的李卯辰磕頭拜師。李卯辰原本因病借住在楊月師父家里,我除了輕功(山間采藥外加遇到猛獸逃跑的專用技能)以外的基本功都是他教的,有師父之實只差拜師之禮。按照教學(xué)的順序,李卯辰應(yīng)當(dāng)是我二師父,陰差陽錯排到了第三位。
在我十二歲離京后回到墨州,有空總會帶上兩壺竹仙淚去他那里,和他聊現(xiàn)代社會的洲際導(dǎo)彈和繞地衛(wèi)星。他跟我講了講近況,這幾年里他遇到了技術(shù)瓶頸,亂糟糟的頭發(fā)禿了不少,于是腦袋上能看得見的地方除了一雙眼睛還有一個光潔的地中海。只可惜我不是專業(yè)人士,已經(jīng)無法幫他了。不過也有好消息,他收了幾個徒弟,能幫他不少事。
我曾建議他搬去墨州,我的大本營在那里又有二殿下的保護(hù),那里已經(jīng)發(fā)展成最大的貿(mào)易都市,生活和研究會方便。他還是那句老話,“嗨,墨州那個狗屁大點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不去?!?p> 等我再次赴京與他道別,他露出牙齒,笑呵呵地對我說,“我已經(jīng)有思路了,等你回來,一定把真正的狙擊槍擺在你面前!”
“好!”
我爽快地回他,卻沒想到那將是我們最后一次道別。
我至今的人生里,大多數(shù)時間漂泊無定,遇到過無數(shù)人。只有在顏鈞師父的眼里,我記憶里的那個世界不是幻想或傳說,而是可以實現(xiàn)的未來。即便不能完全理解,那個短小精悍、熱愛軍械的工匠緩解了我的孤獨和不安。
我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聽到他的死訊。
是我的自由散漫導(dǎo)致情報網(wǎng)的信息滯后,那種武器應(yīng)當(dāng)被更嚴(yán)密的保護(hù)下開發(fā),否則絕不會讓皇甫嵩明鉆空子。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逝者已逝。
但皇甫嵩明那個天煞的混賬,我絕對要毀掉他最珍貴的東西,讓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