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白衣少年坐在茶樓雅座上嘆了口氣,他的手臂撐在欄桿上露出潔白的皮膚,單手扶著探出去的腦袋,就這樣無聲地俯視熱鬧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和兩旁的攤販。他纖長的睫毛接了幾粒風(fēng)塵,在陽光下反射著光,眼神中透出的冷清正如隱藏在早春中的冬一般,好像清爽的春風(fēng)也吹不走他心頭縈繞的擔(dān)憂,似影似幻卻真實存在。
熱鬧的聲音充斥著這條帝都最繁華的街道:布匹鋪子的伙計笑呵呵地引著兩個姑娘進(jìn)店,賣糖葫蘆的被小孩子們圍追堵截,面鋪里幾個商人打扮的人跟小二聊天,兩個公子哥模樣的在雜貨鋪跟前討價還價...
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是這般熱鬧的光景,真是和平的一天。
“哎...”
“小姐,您這是第四回嘆氣了...”
被稱為“小姐”的白衣少年瞥了一眼正在為自己倒茶的圓圓胖胖的男童,男童撅嘴嘀咕著,肉肉的白嫩小臉總會讓人聯(lián)想起年畫娃娃或者冬日新出爐的白年糕,瞬時融化了她心頭的擔(dān)憂。
那小臉蛋捏上去手感超好。
男童沉默著打掉了悄悄伸向自己臉頰的爪子。
“少年”揉了揉自己的手背,笑容燦爛又帶了些許故意的夸張:“我可愛的五餅,現(xiàn)在別叫我‘小姐’啊,我可穿著男裝呢。”
“您每次都穿男裝偷偷摸摸地出門,老太爺又不是不讓您出去?!?p> 喚作五餅的白胖男童劉小五雖然白了“少年”一眼,把茶遞給她時的模樣依舊恭恭敬敬。
她笑了笑,把雙臂和腦袋都搭在欄桿上,瞇著眼睛享受迎面的春風(fēng)。
“這不是方便嘛...”
不論哪個時代,對女性姿態(tài)外表的要求總會比男子嚴(yán)厲些,別說她如今穿越到的這個古代設(shè)定的時代更加在所難免。畢竟穿著女裝就不能如此放松了,儀態(tài)不端會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她并不想變得顯眼。
穿越,這個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少年”——亦或說她身體里的那個靈魂——花了兩三個月才真正理解并適應(yīng),好在她穿越的對象是個三歲多的孩子,記憶和認(rèn)知的偏差并未給她的生活及成長帶來什么麻煩。
直到如今,18歲的她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化妝成少年不是成天在茶樓里游手好閑就是在青樓里游手好閑的野生女子,不論從時代還是國家角度都屬于國寶級別的稀有。能夠適應(yīng)這種稀有女子的恐怕也只有與她朝夕相處,現(xiàn)在正坐在她對面的劉小五小朋友了。
“哎...”
“少年”望著街上,又嘆了一口氣。
劉小五聽到小姐動不動嘆氣,皺起眉頭,原本就圓鼓鼓的小臉像是塞了兩個大核桃,非??蓯?。
“您又嘆氣了,到底什么事情這么愁?”
“嗯?啊...我只是在想,‘真是和平的一天啊~’之類的?!?p> “小…”劉小五差點順嘴喊她小姐,突然想起她方才的提醒,輕輕咳嗽改口道:“公子真是奇怪,當(dāng)今圣上治國有方,這是我西唐天大的福氣。百姓安居樂業(yè),生活和諧安逸。這是好事,哪里有什么可嘆氣的?”
“少年”一聽,像百無聊賴中找到了玩具一般,笑瞇瞇地看小五這個不到十歲的小朋友有模有樣地談?wù)搰?,越發(fā)覺得可愛便忍不住想要逗他。她彎起眼角,拍起手稱贊道:“哦~小五餅不愧生在了上官家的旁邊,有將相之才!了不起,了不起,小生佩服,佩服!”
小五哪里聽不出小姐在故意惹他,“哼”地一聲背過臉去。
“公子又在逗我?!?p> “哎呀呀,別生氣嘛?!薄吧倌辍毙ξ剞D(zhuǎn)移話題,“不過你說的對,我嘆氣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今天和平?!?p> “哪是為什么呀?”小五一臉好奇地問。
“只是想著…我每天無所事事的無聊日子差不多也該結(jié)束了,稍微有點點難過呢?!薄吧倌辍睆潖澋难劢侵饾u失去笑意,黝黑的眼睛回到熱鬧的街道,眼眸中仿佛倒映著不久的未來。
小五沉默了片刻,抱怨般小聲嘟囔道:“您也知道自己每天在無所事事呀?!?p> “哈哈哈,五餅可真嚴(yán)厲?!?p> ——————————————————————————————————————————————
傍晚,“少年”依舊一襲白衣,仰頭看了看大宅子門額掛著不免顯得老舊的燙金牌匾,上書三個行書大字“上官府”,落款:唐宣帝,李淵。即便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個月,每當(dāng)看到這塊牌匾“少年”依舊忍不住冷笑。一旁的小五假裝沒聽到,催促“少年”趕緊去老太爺書房前例行請安。
書房里的老人捧著一本書,手旁放著一盤油炸花生米。這位鶴發(fā)老人便是這件古宅的主人,朝中一人之下的內(nèi)閣首輔,上官成雪。年過古稀,卻依舊精神矍鑠,耳聰目明,不知熬死了多少個皇帝。不過,盡管上官成雪對付皇帝游刃有余,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這個野生孫女似乎也束手無策,早已放棄。
屋里除了上官首輔還坐著兩個人在喝茶,一位貴婦人,一位青年。貴婦人是上官成雪的長子、常年不著家的鴻臚寺卿,上官念的夫人,青年當(dāng)然就是上官念的獨子、上官成雪的獨孫,大理寺丞上官椿。
這二人向來不待見“少年”,因此她沒有進(jìn)屋,僅僅站在門口朝著屋里的老太爺禮貌性地鞠了一躬。
“見過上官大人,上官夫人,大少爺?!?p> 老太爺斜瞥了一眼她身上的男裝,眼睛便又回到書上:“整天不務(wù)正業(yè)...哎...”語氣中多是嘲諷。
“少年”瞥了眼身后跪著五餅埋頭撅著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笑而不語。
“這么愛男子的打扮怎么不去城西的破鼓樓幫守衛(wèi)守夜?”上官成雪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語氣罵著,又像放棄一般說道,“干你該干的事情去。”
“少年”也不想久留,應(yīng)了一聲“是”就準(zhǔn)備離開,轉(zhuǎn)身時聽到屋里的上官椿一聲輕蔑地冷哼,上官夫人喝了口茶仿佛剛才誰也沒來過,而老太爺繼續(xù)嚼著花生米裝聾作啞。
這里是上官府,“少年”是上官成雪被逐出家門的次子的私生女。雖然有上官的姓氏,但上官成雪不許她叫他爺爺,說會折壽。她也只能以門客的身份住在府里最偏僻的小院,周圍是大片的竹林,既沒有豪華的房間,也沒有成群的仆人,若不是正門連著上官大院,讓人看了還以為農(nóng)家住戶。
不過,她倒覺得這是個好地方,上輩子大城市里生活久了,更明白鬧中取靜的美好,甚至想贊美一句“不愧是元老,安排得很妥當(dāng)”。
回屋的路上,小五每一步都像是在跺腳,聲音很響,小臉蛋更加鼓了。
“好死不死還碰上了夫人和少爺,少爺居然還嘲笑您,他的官階都不如比自己年少的青梅竹馬。真是氣死我了。”
“少年”忍住沒笑出來,否則小五鼓鼓的小臉蛋非得氣炸不可。
想來這個孩子也受了委屈,他的家里世代侍奉上官一族,想必他原本應(yīng)該站在未來的家主,也就是剛才那位少爺上官椿的身旁。雖說不上尊貴,在府里也應(yīng)當(dāng)是相當(dāng)重要的存在。直到一個月前,“少年”進(jìn)入上官府,他成了她的隨從。
“少年”回想起來,那時的小五可不像現(xiàn)在這般表情豐富,被安排好的光明未來被打亂,成了一個私生女的隨從。八歲的孩子板著一張臉,不知心中是否藏有不甘,他裝成大人的模樣,順從安靜地像尊人偶。
不過再裝他也是個孩子,終究淪陷于“少年”私房秘制的糖醋魚。
見“少年”什么也沒說,小五抱怨了幾句便也作罷,整理整理心情問道:“小姐今天一直坐在茶樓吹風(fēng)嗑瓜子,都沒好好吃東西。想吃什么?小五去給您弄。”
“少年”揉了揉小五的腦袋說,“我要出去一下。你自己想吃些什么就弄吧。你還在長身體,只吃糕點不夠的?!?p> “???您還要出去?太老爺剛囑咐您不要游手好閑,這大半夜的又要出去...”
小五目瞪口呆的表情讓“少年”忍俊不禁,“少年”笑瞇瞇地解釋道,“就是因為不能再游手好閑了,才要大半夜出去的嘛?!?p> 看著“少年”意味深長的笑容,聰明的小五眼睛眨了眨圓圓的眼睛,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像一匹小馬駒邁出歡快的腳步向小院跑去:“我去給您準(zhǔn)備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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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fēng)高,街上只留下打更人和窗內(nèi)的燈火搖曳?!吧倌辍睋Q上一身夜行衣坐在廢棄的鼓樓頂上,取一把口袋里的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不耐煩地等人。
時隔一個月,那邊終于有了聯(lián)絡(luò),上官成雪那個老頭子說得這么直白,她甚至擔(dān)心會不會被上官夫人的少爺聽出來,一路上小心翼翼防止追蹤,左右偵查了很久才敢上樓。城西的廢棄鼓樓根本沒什么守衛(wèi),可她已經(jīng)等了一個時辰卻連一個人影都沒見到,原本的激動和耐心已經(jīng)被消磨殆盡。
“哎喲…哎喲喂…”
一會兒,聽著踉蹌的腳步和一陣陣哀嚎從樓下傳來?!吧倌辍鞭D(zhuǎn)過身去,看著一個圓臉男子艱難地把半個腦袋探出屋頂,臉上寫滿了疑惑與不耐煩。
“哎喲…哎呦喂…大…大人…您…您真是讓小的一頓好找啊…哈…”
“少年”用眼神上下掃了掃他灰頭土臉的樣子,“你哪位,找誰???”
“大人您就別欺負(fù)小的了…”
他說著想要爬上屋頂,奈何蹦噠了兩下始終爬不上來,露出的半張臉上寫滿了尷尬。
“呃…那個…大人…要不您下來?”
“呵,還讓我下來。你讓我在這里等了整整一個時辰你知道嗎?”
看“少年”相當(dāng)生氣的樣子,那人趕緊腆著臉賠罪。
“小的知錯小的知錯,真是小的愚笨,是跑遍了城西所有屋頂、鼓樓都沒找見大人吶。竟不知大人在這里等了小的這么長時間,請大人恕罪!恕罪??!”
“所有?”“少年”皺眉反問,“這兒不就是在城西嘛?”
“呃…大人…”來人有些尷尬地笑著解釋,“這京城以宮門大街為軸分為城西城東,您瞧您坐的這個位置,是在城東啊?!?p> “……”“少年”仰頭指向星空,“那不是北斗七星嗎?北斗星指北,這里不該是東?”
那人勉強著扭過頭看向她指的位置,答道,“回稟大人,那個…您剛才所指不是北斗七星啊…”
“不是北斗?你看清楚了,我指的是那個!左邊那個!”
“回稟大人,北斗七星在您身后呢…“
“少年”震驚地回頭看去,看到天上雜亂的星空,和星空下的皇宮,又看了看那人。
對方約她在城西,她現(xiàn)在卻在皇宮右側(cè)…
糟糕…好像確實是她搞錯了…
“少年”輕咳了兩聲,那人迅速領(lǐng)會了她的意思,縮進(jìn)了鼓樓里,容她一躍翻了進(jìn)來。
那男子笑著朝“少年”作揖,絲毫沒有怪罪之意,但領(lǐng)口已經(jīng)被汗浸濕了,想必真如他所說,跑遍了城西的屋頂才找到她。
這次真的是她的不是了,但自己卻朝人家撒氣。
“呃…那個…抱歉啊,是我不認(rèn)得方向,害你跑了這么久。沒事吧?”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扭扭捏捏地朝人家鞠了個躬。對方見狀,趕緊上前扶她一邊也朝她鞠躬,腰彎得比她還厲害。
“別別別,大人您千萬別!小的擔(dān)待不起??!”
瞧見“少年”直起身子,圓臉男人才笑著又朝她作揖。
“小的袁毅,見過大人。早聽聞大人直爽,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p> “少年”知道他在拍馬屁,但給了臺階她總不能不下,于是也向他作揖回道,“前輩過譽了,我才入京一個多月,哪里來的名,又有何人傳啊?!?p> “大人吶,該知道的人早都知道啦?!?p> “少年”第二次上下打量袁毅,見他圓圓的臉盤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低伏的姿態(tài)藏起壯碩的身子,不會讓人感到不適,京城隨處可見的商人打扮。
“你就這打扮?大半夜的在京城里?不合適吧?”
“哈哈,大人有所不知。此時夜黑風(fēng)高,正是一些個有錢人作樂尋歡的時候。小的沒大人武功高強,輕功了得,只好裝成商賈人家在大街上走著,就算被別人瞧見了也說得過去?!?p> “少年”接著打量他,他并不覺得難受,光明正大地讓她瞧自己的一身行頭,甚至有些得意洋洋的感覺。不過,這袁毅嬉皮笑臉甚至有些自作聰明的樣子卻不讓人討厭,說話也是一套一套的,到底是活寶還是人精。
“袁毅,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大人請說。”
“你是不是個太監(jiān)?”
“呃…回稟大人,小的身體各個部位都健在。”
“少年”思考片刻,也罷,天亮了之后調(diào)查他的情報也就該到了吧。
“行吧,瞧你這么聰明,咱們是不是也該聊些正事了?”
“大人說的是?!?p> 說罷,袁毅立刻收斂,正經(jīng)了起來。
“小的此次前來,是替我家主人傳話?!?p> “什么話?”
“您當(dāng)年的承諾,該兌現(xiàn)了?!?p> “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8年,她終于等到這句話。她抑制住內(nèi)心翻涌的激動,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大人只需接著與鐘大人保持聯(lián)絡(luò),我家主人自有安排?!?p> “鐘大人?”她皺了皺眉頭,“你家主人要我去禮部?”
“喲,這小的就不知道了?!?p> 他不像在撒謊,再者,他應(yīng)該沒有隱瞞的必要?!吧倌辍苯又儐枺澳慵抑魅酥牢以谀膬簡??”
“興許是知道的吧?!?p> “少年”摸了摸下巴。現(xiàn)在她沒有官職,秋闈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人該如何安排她接觸以后的事情才會顯得自然呢?等等,那人知道我在上官家,上官椿是大理寺寺丞來著,而且上官家世代為官,以他的身份接觸那些達(dá)官貴人再自然不過了。
“少年”眼睛一轉(zhuǎn),大概猜到了今后的安排。
“對了大人,”袁毅恭敬地問道,“在下還不知如何稱呼您呢?!?p> “哦,說起來,我忘記自我介紹了,真是失禮了?!闭f到這兒,“少年”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她的雙眼似月牙彎,月色勾勒她的身影,同她眼眸中的笑意一樣如夜色漆黑,朝袁毅和那繁榮的京城微微鞠躬,行禮。
“在下上官景,以后請多指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