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周末,與以往不同,方外今天尤其地高興。方外是一個孤僻的人,他就像不知道該如何吃螃蟹一樣,不知道該怎樣與人相處。而且剛來到北京念書,他對一切新鮮的事物都感到恐懼。他很討厭周末,因為周末班里的學(xué)生都會結(jié)伴去瘋玩,總是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顯得極為可憐。而這個周末不同,因為周五那天晚上,陳七約了他去頤和園。
天不亮,方外就醒了,他對陳七的邀約有些受寵若驚。方外甚至在夢里都在琢磨明天該帶些什么。他思來想去,想的無非是陳七喜歡吃什么水果,喝什么飲料。方外抹黑爬起床,走出宿舍大樓的一剎那,他感到渾身都涼透了。他縮了縮脖子,裹了裹衣襟,雖然冷,但感到神清氣爽,不自覺地就哼起了小曲。方外信步朝學(xué)校的水果小超市走去,他從未去過那個地方,因為他的生活費并不充裕,勉強能填飽肚子,水果對他而言是一種奢侈品。在走近水果超市的時候,他開始變得膽怯起來,哼唱的小曲兒不知何時已經(jīng)熄滅。然而水果超市開還沒有開門,這讓他松了一口氣。方外挺了挺胸脯,重新又自在了起來。他若無其事地將手揣進兜里,打量著超市的舊鐵門,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他看得極其認真,甚至連鐵門上的銹跡也仔細辨認,他覺得鐵門上生銹的斑痕特別像一只鳥。
正在他看得認真,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看什么呢,呵呵呵,小伙子?哈哈哈?!彼空f一句話都會本能地笑一下,就好像不笑不會說話一樣。她是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婦女,要是方外來這里買過一次東西,也會知道她就是這個水果超市的老板娘。方外像做賊一樣,所有的思路都被限制在老板娘的那句質(zhì)問上。他總是有這個毛病,別人隨口說的一句話,他總是極其認真地回答。他當然極其認真地回答老板娘的話,生怕有一些偏差?!拔摇摇?,看……看……看,門上的鐵銹呢?!崩习迥镆呀?jīng)彎腰打開了鎖,此刻直起腰來,瞪大了眼睛看著方外,方外趕緊低下了頭。老板娘又笑了起來,“哈哈哈,我的意思你在這里做什么?”方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說,“我……我……我路過?!闭f完他的臉就紅了,因為他撒了謊,為了掩飾自己的謊言,他正要裝作路過的樣子離開。
“哈哈哈,同學(xué),新進的火龍果,紅心的,要不要進來看看?哈哈哈?!崩习迥锪?xí)慣性地說。方外本來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腳剛落地,就又轉(zhuǎn)了過去,他的動作非常機械,就像軍訓(xùn)時的向后轉(zhuǎn)體。真正吸引方外的還是那個名叫火龍果的東西,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東西。方外走進那間滿是水果味道、光線比較暗的房間。老板娘也不問方外要不要,就拿起兩個火龍果放在秤上稱了?!笆鶋K錢,哈哈哈,第一單生意,你給十五得了?!狈酵饷嬗须y色,因為他只帶了十塊錢。方外看著秤盤里的兩個奇怪的東西,心里突突直跳。他為自己的囊中羞澀感到自卑,他生怕遇到老板娘的冷眼相待。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眼前的尷尬局面,對他而言,這個局面,比考研試題還要難上百倍。
老板娘是一個爽朗的人,“哈哈哈,你沒帶錢也沒關(guān)系,先賒著,哈哈哈,一看你也不是賴賬的人?!狈酵獗焕习迥锎蛳祟檻],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帶的錢不夠,可不可,可不可以……?”老板娘就連笑容仍停留在臉上,一直等待著方外將話說完。“可不可以只買一個?”老板娘爆發(fā)出了山洪般的笑聲,一只剛暖熱瓦片,正準備睡覺的貓被嚇了一跳,逃跑的時候,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只空紙箱。
“哈哈哈,我又不是訛上你了,非買不可。小兄弟,你不買也沒關(guān)系呀!”老板娘最終以七塊錢的價格,賣給了方外一個火龍果。方外心花怒放地拎著火龍果往宿舍走去。他得意非凡,一只重復(fù)著火龍果這個名字,就像戀愛了一樣。他像個小學(xué)生,糾結(jié)于火龍果究竟該用什么量詞。反正老板娘使用的是“個”,是不是用一只火龍果比較好,還是用一顆火龍果比較好。他一路上都在糾結(jié)于這個問題,最后他覺得“條”更確切,一條龍,一條火龍果。
方外捏手捏腳地回到宿舍,感到宿舍有一股熱烘烘的酸臭味。他輕輕地坐在自己的床頭,感到十分燥熱。他慢慢地脫掉外套,在舍友的鼾聲中,靜靜地等待著太陽的升起,等待著陳七的醒來,忽然推門而入,大聲對自己喊道,“方外,走吧!”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陳七過來。太陽已經(jīng)從窗戶照進來了,方外就那樣坐著盯著桌子上的盛滿水的半透明水杯,像是看見了頤和園的湖水。宿舍的人陸續(xù)起床離開,方外還在糾結(jié)要不要去陳七宿舍把他叫醒,他既怕叫醒陳七會讓他不快,又擔心陳七會責怪自己沒有叫他而耽誤了時間。
桌子上的那半杯水,被宿舍里最后走的那個人喝完了,只剩下一個空杯子。方外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他理不直氣不壯地上樓去找陳七。他站起身又坐下,這樣反反復(fù)復(fù)了很久。最后他擔心陳七忘了這件事的這個念頭,逐漸成長并占據(jù)了他,讓他站起身來走出宿舍,去喊陳七起床。當忐忑不安的方外來到陳七的宿舍,卻傻了眼,陳七宿舍的房門是鎖起來的。方外感到心口一悶,好像陽光吸了水,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2
方外回到宿舍與那條火龍果相依為伴,那個火龍果就像是方外養(yǎng)的一條寵物,方外與他說了許多話。為了抵抗多愁善感的情緒,他在心中培養(yǎng)了一些憤怒,下定決心做一個孤僻的人,不再嘗試去和別人相處。良久,他還是對自己妥協(xié)了,他又開始對去頤和園這件事抱有希望了,也許陳七和自己想的一樣,只是去買東西了,過不久就會回來叫自己。他拿著手機在手中反復(fù)翻著通訊錄,就像看英文文獻一樣,根據(jù)上下問反復(fù)揣摩著某一句話的意思,方外仔細閱讀了自己通訊錄里的每一個名字,卻在陳七的電話上停留得最久,最后他還是沒有撥通陳七的電話詢問一下情況,他決定等。
在翻閱電話號碼的時候,除了陳七的名字之外,還有一個古老的名字,叫花榮,但是他實在想不起來,花榮究竟是哪一個人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讀到那個名字還是讓他心里一暖的。也是哪種奇妙的感受,讓方外與那條火龍果一樣安靜了。
方外隨手拿起一本書,斜靠在床頭看起來。眨眼之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看來陳七不是像自己去準備去頤和園的東西了,他也許真的忘了那件事了。盡管方外的理性判斷是如此,可是他對此事仍抱有期望,仍覺得陳七會忽然推門而入。有時候絕望才是最幸福的事情,可是人很難真正地絕望,希望總是被恐懼利用,拴住人的脖子。
方外顧不得這些瑣事了,他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時間比他估計的還要晚,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他走出宿舍大樓,像是出來覓食的病貓四處張望,仍然期望著遇見那個能說會道的陳七??墒切@里就像空城,只裝滿寂寞的陽光,連個人影也沒有。對學(xué)生而言,校外的世界是五彩斑斕的,而學(xué)校則只有單調(diào)的黑白灰。方外有一種一人擁有一個學(xué)校的感覺,自己的同學(xué)就像來自己家里做客的客人一樣。方外為自己的想法忍俊不禁,他搖了搖頭嘲笑自己是窮秀才的自娛自樂。
就在方外一邊走一邊笑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誰?”他激動不已,忍不住喊道,“陳七!”但是隨機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唐,陳七一個大大咧咧的男孩子才不會跟自己玩這種無聊的甚至讓男人惡心的游戲。而且從身高上感覺,身后的人明顯個子不高,而且她的手那么小,又那么柔軟,明顯是是一個女孩子。
“不是?!彼謫柫艘槐?,“猜猜我是誰?”方外哪里能猜得著,他自從讀了研究生,就沒有主動跟任何一個女孩子說過話。他覺的身后的女孩子一定認錯了人,既然她讓猜,那就故意拖延時間,信口胡說吧。好不容遇到一個能和自己在一起嬉鬧的人。他打算按照自己手機通訊錄里的名字猜下去,他多希望永遠猜不對,永遠讓那個女孩子捂著自己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見,腦海里竟然下起了雨,但是他記不起是哪一場雨?
方外剛才對手機通訊錄記憶最深刻的是陳七,其次是那個古老的名字花榮。他深吸了一口氣像相聲演員報菜名,又像考試的時候往紙上謄寫自己剛記下的答案一樣,他隨口說道,“花榮,王……”第二個名字還沒有出口,那個女孩子就松開了手,驚訝地說,“哇塞,你是怎么猜到的?”
由于眼睛被女孩捂得太嚴實,女孩松開手,方外扔感到眼前漆黑,他先是聽到女孩的驚呼聲,然后女孩的模樣才漸漸清晰了起來。當看不清對方面容的時候,方外覺得對方是一個瘦弱短發(fā)的清純女孩子,這讓方外呼吸急促,心突突直跳。但是隨著視力的恢復(fù),方外漸漸看清了那個女孩子的面容。她不是一個清純的女孩子,而是長滿青春痘的女孩子。她的臉上滿是紅色的疙瘩,沒有一塊兒干凈的地方,有一些還帶著膿包粉刺。為什么她的手那么白嫩,而那張臉卻如此粗糙呢。方外看清楚她的臉之后,立即想起了她是誰,也立即想起了那場雨。她不就是自己那個綽號為“花臉”的初中同學(xué)花榮嗎?
3
時間總是不能讓方外成長,方外的性格和十年前一樣,只不過那時的方外身材十分矮小。初一的時候,方外的班里有一百多個人,那間小小的教室實在太小了,很多人都擠在一處。由于報道去的比較晚,方外只能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和方外擠在一起的就是滿臉都是青春痘的花榮。因為很多人都不愿意和花榮靠的太近,方外就得空找到了一個位置,要不然他非要坐在門口聽課不可。他總是不喜歡與別人爭,所以別人厭棄的都是他的首選。
和班里的同學(xué)一樣,他也很討厭花榮臉上的疙瘩,但是他也常常責怪自己對花榮的討厭。那時的方外身材矮小,視線被前邊的同學(xué)擋住了,根本看不到黑板上的字。花榮個頭比方外高,知道了方外的難處之后,就將黑板上老師的板書謄抄下來給方外看。方外驚訝于花榮怎么會有那么漂亮的一手字。盡管她寫的每一個字都讓人愛不釋手,但是一聯(lián)想到花榮的臉,方外對花榮的板書仍是心存芥蒂。
光是看一眼花榮的臉,方外身上都會起雞皮疙瘩,而花榮偏偏喜歡摟著方外的肩膀。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不喜歡和花榮有肢體接觸的原因吧,而方外又從來不會拒絕別人,所以花榮總是摟著方外的肩膀,像是摟著自己弟弟的肩膀一樣。花榮摟著方外肩膀的時候特別開心,總是會滿臉堆笑,她臉上那些病變的皮膚總是會搶占眼睛的位置,遠遠地看去,像是沒有了眼睛一樣。
因為相貌丑陋,花榮從來不打扮自己,她總是把頭發(fā)剪的很短,班里的男生總是喊他榮哥。只有方外不這么喊,因為他從來不主動跟別人說話,也不會把一個女孩子當成一個男孩子來喊。
盡管花榮裝作很開朗的樣子,盡管她對別人很友好,但是別人仍然對他心存芥蒂,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避開她。不跟她坐在一起吃飯,不借給她自己的文具,甚至打掃衛(wèi)生也不愿跟她分在一個組。而方外不一樣,他是害怕和別人交往,他的心思太過細膩了,他總是喜歡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時候他之所以表面上表現(xiàn)出從眾心理,那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那么奇怪,自己并不是裝作沉默寡言的樣子。
不知道是誰先給花榮起了一個綽號——“花臉”,從那以后,大家從對她心存芥蒂,變成了拿她開玩笑。如果有誰的作業(yè)寫的潦草,他們之前會說,“像屎殼郎爬的一樣!”而現(xiàn)在他們會說,“字跡潦草的像花榮的臉?!边€有人打賭也會拿花榮說事,他們的賭注總是,“如果誰輸了,就吃花榮吃過的東西?!北M管花榮總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她背著人不知道偷偷地哭過了多少次。她甚至用膠帶粘自己的臉,使勁往下拽,弄得自己滿臉是血痕。
花榮總想從方外身上找到一些安慰,她總是喜歡試探方外。有一次她摟著方外的肩膀給方外吃辣條,“這是我咬過的,你要是不嫌棄我,你就把剩下的半截吃掉?!狈酵饽菚r候覺得辣條是美味,雖然和其他人一樣對花榮心存芥蒂,但是他還是能欣然接受的。雖然他能接受吃花榮吃剩下的東西,但是他特別怕被人知道自己吃了花榮吃過的東西。在一個集體里,人是很難有勇氣與眾人作對的,尤其是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方外不想加入被人嫌棄的行列。
花榮總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為了加強信心,他總是拿方外做實驗,就像一個沒有信心的女孩子,總是喜歡聽男孩子說“我愛你”一樣?;s總是帶很多零食給方外吃,她每個都咬一口,然后看著方外將它吃掉,心里就會得到莫大的滿足,因為方外的舉動讓她相信,至少還有一個人不嫌棄自己。
方外逐漸習(xí)慣了被花榮摟著肩膀的日子,他百無聊賴的時候,甚至?xí)R摹花榮的字。就那么一個小小的舉動,讓花榮興奮了許久。她那天穿了一件裙子,第一次把自己當成一個女孩子來看,雖然此事成了笑談,但是她毫不在乎。那天她對方外徹底敞開了心扉,講了很多很多。說是自己小時候誤食了某種東西,從此就得了皮膚病,看了很多醫(yī)生也不見好。她的字是跟她已經(jīng)過世的爺爺學(xué)的,她的爺爺總是告訴她,“人美在心,不在貌。就像寫字一樣,每個字要寫得有心,像活了一樣,才會好看。”說到此處,花榮忍不住哽咽起來。方外既不會拒絕別人,當然也不會安慰別人。他只是學(xué)著花榮摟著自己肩膀的樣子,摟著花榮的肩膀。他比花榮矮了一頭,所以他只能惦著腳尖走路。
第一次摸底考試的成績出來了。方外考了全班第一,這讓全班同學(xué)刮目相看。上了兩個月的學(xué),班里有一半的學(xué)生都不知道方外的存在,因為他個頭矮小,又坐在最后一排,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那些注意到他的人也還是因為花榮,盡管對他有印象,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件事竟然讓花榮揚眉吐氣了幾天,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而驕傲,也許是因為她覺得方外是跟她站在一起的吧,而成績則是最被學(xué)生看重的東西。
花榮得意得太早了,老師有言在先,考試完之后,將按照成績進行安排座位。方外被放在了第一排,桌子就抵著老師的講臺。擺脫了花榮的胳膊,方外感到輕松。他對花榮的僅存的留戀也很快被同學(xué)的前呼后擁給沖淡了。方外在教室里從來不會出門,甚至連廁所也不會上,他可以坐在教室里一整天低著頭一動不動。總會有同學(xué)主動跟他說話,或者詢問他問題,他回答完又會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榮仍坐在最后一排,左右無人,像一座孤島。因為第一次考試結(jié)束,就已經(jīng)陸續(xù)有人輟學(xué)了。教室里逐漸有了空余的位置。
隔著整個教室,花榮一直期望方外能回頭,但是那些找方外說話的女生總是比自己顯得可愛,從來不笑的方外偶爾也會被逗笑。從此花榮像一顆逐漸熄滅的星星,變成了之前的方外,躲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銷聲匿跡。她自卑到了極點。
4
方外在乎成績的唯一原因就是成績好可以融入大家。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的方外就像找到了生活的法寶,他絕不能丟掉這個機會。好不容易從孤島回到了大陸,怎么能再回到花榮那座孤島上呢。被大家喜歡,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讓人擔驚受怕的事情。所以他很用功地學(xué)習(xí),他要知曉別人不知曉的東西,掌握別人沒有掌握的解題技巧,其實那些都只是為了討好身邊的同學(xué)。他覺得與人相處一定要對別人有用,而他的作用就是能幫很多同學(xué)解決書本上的難題。別人有不會解答的難題時,他總是能用最好的方法給人講明白,同學(xué)總是夸他比老師講解的還明白。所以他就養(yǎng)成了準確回答問題的習(xí)慣,水果店的老板娘詢問他在看什么的時候,他才會準確地回答說,“看鐵銹?!?p> 由于擔心失去被同學(xué)親近的狀態(tài),方外刻意回避花榮。他自從坐到教室里第一排之后,刻意不讓自己回頭,甚至連花榮曾經(jīng)為自己謄寫的板書也收了起來,他怕被別人看見。他想抹掉過去,不想跟花榮再有任何瓜葛。
在放學(xué)的時候,花榮來找過方外一次,方外眼尖看到了花榮,他本打算回避開,轉(zhuǎn)身向教室后走去。轉(zhuǎn)身的時候,他暗罵自己卑鄙。他頂著自責往回走,一陣風(fēng)刮起來,迷了方外的眼睛。他喃喃自語道,“活該!”花榮已經(jīng)失去了喊方外的勇氣,在第一次考試之前,花榮一定會大聲叫喊方外的名字的,因為她就是故意讓別人聽見,她就是想向別人炫耀一下至少還有一個人是不嫌棄自己的。那時候她也暗罵過自己卑鄙,把弱小的方外拉下了水。
今非昔比了,花榮甚至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哪來的叫喊別人的勇氣。她本是一個性格開來的人,卻被環(huán)境逼迫成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就像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硬生生被塞進一個小箱子里。她跑了幾步,追上方外,低聲下氣地說“這是俺媽烙的燒餅。”她稍微頓了頓接著說,“我沒有咬過。”方外瞇著一只進沙了眼睛看著花榮,心登時軟了說,“你咬過的也沒事。”花榮心花怒放說,“眼睛進沙了吧!我給你吹吹?”方外猶豫了一下沒有拒絕??墒瞧虑椴粶惽桑麄兊男袨楸话嗬锏耐瑢W(xué)看見了。那個同學(xué)還故意喊了一聲“方外”,方外本能地抬頭看了一眼對方驚訝的表情。他先是對那個驚訝的神情心生厭惡,然后是對花榮心生厭惡,最后是對自己感到厭恨。方外一把推開花榮,跌跌撞撞地跑開了,因為看不清路,還跌了一跤。他慌不擇路,狼狽地爬起來消失在拐角之外。
花榮渾身冰涼,她木訥地撿起躺在地上的烙餅,她一點也不怪方外,她第一次感覺到,人和人之間是有距離的。她和方外之間隔著近一百個同學(xué),每個人都是一座大山。
5
方外痛苦萬分,甚至想到了死亡,他一點也不愿回到學(xué)校。在他看來,班里就像地獄一樣可怕,到處都是像魔抓一樣的流言蜚語。有時候人心真的丑陋,為什么人總是喜歡以踐踏別人的方式來獲得幸福呢。方外也沒有勇氣面對花榮,他認為花榮一定又大哭了一場,沒有人是不會哭的,哪怕那個人再堅強。為什么班里的人總是和花榮在對立面,自己夾在中間感到左右為難。左右為難的人最終都會怪自己,方外責怪自己連這點小事也處理不好,學(xué)習(xí)再好有什么用。他一怒之下將自己的獎狀撕得粉碎,他的憤怒是從恨自己開始的。他拿刀挾持了自己,看來唯有痛苦才能增加自己的憤怒,只有憤怒才能讓自己有勇氣去面對一切。
他拿著削鉛筆的刀抵在手心,逼自己去面對一切,一旦稍微猶豫,就劃自己一刀。而當他來到校門口的時候,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干脆今天逃學(xué)得了?!边@個念頭產(chǎn)生的時候,他在自己的手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順著手指流了下來。隨后他又產(chǎn)生的一個念頭,“為什么不把刀子扔掉。”那只手又劃了自己一刀口子,鉆心的疼讓他有些瘋癲。面對邪惡,要報之以血。
方外握著拳頭,感到手心火辣辣的,像是一團火在燃燒。他從未感到自己如此高大,他大步流星地朝教室走去,如果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又奈我何。他一進教室,學(xué)生的目光一下集中到了他身上。班里已經(jīng)傳開了,說的不是花榮幫方外吹眼睛,而是說方外和花榮親嘴。他們傳的繪聲繪色,說花榮臉上的濃水都被方外吸進了嘴里,他們還模仿著方外的樣子,咂巴著嘴說,“真甜!”
方外學(xué)習(xí)好并不是受所有人歡迎,還有一些學(xué)習(xí)好的同學(xué)對他心懷嫉恨,而詆毀似乎是成本最低的滿足內(nèi)心不平的方法。在走進教室的時候,方外注意到花榮并不在教室里。坐最后一排的時候,他總是從后門進教室,在坐在第一排的時候,他總是從前門進,每次進門的時候,他都不敢朝花榮的位置看上一眼。那天他手握著一團火,滿眼渴望地朝花榮的位置看了一眼,卻不見花榮的蹤影。
同學(xué)的嘀嘀咕咕,讓方外手心的火越燒越旺。花榮進教室的時候,班里更是喧嘩不已。有人小聲嘀咕說,“花臉進來了,他們倆一前一后進來,昨晚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方外怎么會喜歡他?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吧!……”方外怒不可遏,他像一顆原子彈就要爆炸了,將所有謠言夷為平地。
其實善惡只在一瞬間,勝敗也在一瞬間,如果方外站起身來,然后當著全班人的面去親一下花榮,向所有人宣布自己并不嫌棄花榮,那些想造謠的人也就沒有活力了。他們之所以造謠生事,就是因為受害者害怕這些謠言。就在方外站起身來,準備實施自己的想法的時候,他卻被身后的黎子柔拽住了衣袖。她是班里的學(xué)習(xí)課代表,家境好,人緣好,班里的男生大多暗戀她,女生大多以她為知己。她說話溫柔動聽,長發(fā)飄逸,膚如凝脂,此刻她一改往日作風(fēng),怒斥全班同學(xué),就連平時覺得她做作的花榮也對她感激不盡。教室里很快歸于平靜,那件兒風(fēng)波就那樣過去了,從此方外徹底被黎子柔降伏了,他手中的小刀被黎子柔沒收了,換來了兩枚創(chuàng)可貼,上邊一個寫著“子”,一個寫著“柔”。兩枚創(chuàng)可貼上都畫著月亮和花朵。方外晚上做夢都覺得那兩枚創(chuàng)可貼上的月亮?xí)l(fā)光,花朵有香味。一望無際的湖面,倒映著兩枚月亮,一枚是月亮,一枚是黎子柔。
6
日子平靜地過了很久,班里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了。方外也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有很多同學(xué),他連名字也記不起來了,黎子柔占據(jù)了他太多的記憶了。他一直活在黎子柔給他營造的夢境里再也沒有出來過。方外本來就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如果一個人給他一個窩,他可以放棄整個世界。黎子柔的兩枚創(chuàng)可貼降伏了方外內(nèi)心的猛虎,除了學(xué)習(xí),他什么也不做,而黎子柔對自己唯一的期望似乎也是讓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什么都不要想。
花榮就像貼在教室后邊墻上的一幅畫,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終于她要被老師揭下來了,因為很多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的學(xué)生都被老師分流走了,去選擇讀技校或者去打工了。臨走之前,花榮還在猶豫要不要跟方外告?zhèn)€別。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見過太陽了,那天終于下起了大雨,花榮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著窗外的雨,想象著以后的生活。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幸福,她特別想喝點酒,然后大哭一場,被苦難絆倒的人就轉(zhuǎn)敗為勝了。
方外也同樣被窗外的雨奪取了,他坐在那里像是消失了一樣。隔著整個教室,花榮和方外保持著一樣的姿勢。黎子柔一直在小聲抱怨窗外的雨,因為她今天穿了一雙新鞋,她從來不向人炫耀,那天她忍不住向方外炫耀了自己的鞋子,方外說她的鞋子明晃晃的,比老師的手表都好看。
終于等到了放學(xué),班里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s忍不住地落淚了,就像世界末日一樣,難道這里是生活的終點。還好上天對他很公平,競用一場雨為她贏取了告別的機會。她要讓方外陪她去校門口的三春燴面館喝瓶啤酒,她還要讓方外擁抱她,她想著想著眼淚都變成了微笑。
黎子柔還在等她的父母來接她。方外脫掉鞋,卷起褲管,準備冒雨回家。教室外的風(fēng)助長了雨勢,也助長了花榮的勇氣。她甚至有些得意,天意難違呀?;s也卷起褲管從后門走出來,方外從前門隔著屋檐滴下的雨看了花榮一眼,然后趕緊低頭向雨里跑去,前邊的教學(xué)樓里有一個走廊,他可以沖過去歇一下。方外剛離開,花榮就跟著跑了過去。
在前面那棟樓的走廊里,花榮喊住了方外。“方外”她喊道,久違的感覺瞬間占據(jù)了他們,一眨眼都兩年時光了。方外光著腳拎著自己的布鞋回頭看著,光著腳拎著布鞋的花榮?;s不好意思地說,“明天我就要走了,能不能一起去喝瓶酒?!狈酵庹f,“我不會?!被s知道方外的性格,知道他那句話并不是委婉的拒絕,而是在認真回答自己的問題,她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會。”然后她補充道,“去不去?”方外又說,“我沒帶錢?!被s捋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fā)說,“我?guī)Я??!狈酵庹f,“走吧!”
花榮高興地走到方外面前,正猶豫要不要摟著方外的肩膀,好不容鼓起勇氣,卻被一個人喊住了?!胺酵狻庇腥烁糁甏舐暫?,卻是黎子柔,“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爸媽有事來不了了,托人給我送了一把傘。但是去我家的路上有個水坑,我怕過不去?!?p> 花榮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正好打了一個雷,花榮感覺就像劈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對方外說,“你還是送她回家吧,教室教室里只剩她一個人了,怪可憐了?!被s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因為那次黎子柔幫自己解圍的感激之情。方外左右為難,他怕黎子柔生自己的氣,如果她連續(xù)一個星期都不搭理自己,自己一定會度日如年的。她就像是自己與別人之間的一條通道,沒有她自己一定又會變成孤島的。方外對黎子柔的依賴,已經(jīng)超過了任何人。
方外毫不猶豫地對花榮說,“我先送她回家,然后再去三春燴面館找你喝酒?!被s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提著鞋沖進了雨里。目送花榮消失在雨里,方外感到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來不及多想就去找自己那枚月亮了。
7
去黎子柔家的路上果然有一處水坑,方外將黎子柔背起來,趟過那條水坑。對方外而言,黎子柔還是有一定的重量的,他瘦弱的身體勉強能支撐住。他慢慢地往前走著,就像從前世走向今生一樣。他感到無比的幸福,那重量是幸福的重量。黎子柔緊緊摟著自己的脖子,氣吐如蘭,讓方外感覺所有的雨都是落下的月光。
還沒到黎子柔家,就遇見了她的父母。黎子柔的父母保養(yǎng)的很好,她的母親看起來就像黎子柔的姐姐。看到黎子柔與方外,兩個人就像看到了寶貝,他們趕忙迎上去,對黎子柔和方外噓寒問暖。他們倆的熱情讓方外感到眩暈。方外感覺自己就像野生的花,忽然被移栽到了溫室里了。他同樣也明白了,為何黎子柔這么溫柔美麗。
黎子柔的父母堅決要讓方外去她家里吃飯,他們太感激這個小個子男生了。他們也曾聽黎子柔說過,他是班里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他們總是對成績好的學(xué)生敬若神明,而自己家的孩子和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學(xué)生交往是一件讓人欣慰的事情。方外面有難色,黎子柔笑著說,“你就去唄,你看我身上一點也沒有被淋濕,你全被淋濕了?!?p> 黎子柔的家里十分整潔,他們十分莊重地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到開飯已經(jīng)很晚了。方處坐立難安,一只在擔心花榮,同樣也一直留戀那種被人奉為座上客的感覺。黎子柔時不時給他拿著拿那,第一次吃龍眼,他連皮都吞了下去,惹得黎子柔的母親笑出了眼淚。方外笑著說,“我以為是另外一種品種的葡萄,俺媽說,吃葡萄不能吐葡萄皮?!?p> 那天方外悟出了一個道理,原來逗人開心也是一種讓人喜歡的方法,原來裝笨可以逗人開心。他以為自己找到了與人相處的法寶,所以念高中的時候,他一直想法設(shè)法地做傻事,逗黎子柔開心,結(jié)果荒廢了學(xué)業(yè)。
吃罷飯,黎子柔的父母非要用車送方外回家,方外堅決拒絕了。因為一走出黎子柔家溫暖的房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又變回野生的了。他一拍腦袋說,“糟了!”說完撒腿就跑了。黎子柔的父母笑著說,“這小孩長得真野,還那么聰明!”黎子柔嘟囔了一句說,“別管他,隨他去吧?!?p> 方外一路小跑,來到三春燴面館,燴面館的老板老劉正在打掃衛(wèi)生,對方處說,“爐子已經(jīng)澆滅了,沒有燴面了。小伙子你要餓了,我給你泡一包方便面?!狈酵庖驗槌粤颂鄸|西,加上一路小跑,忍不住哇哇地吐了出來。老劉說,“你又不餓,來這里做什么?”方外拿著桌子上的半瓶酒,將它一飲而盡。
老劉是個瘸子,他像是看淡了一切,對一切司空見慣。他自言自語道,“剛才有個滿臉是痘的女孩子興匆匆地來吃飯,她也不點菜,只是傻等著。后來我問他你等誰呢?她神秘兮兮滴說等“藥”。”方外知道所謂的藥是指自己,那是花榮為為自己起的綽號,因為很久以前,自己的名字“外”總是寫的像“處”,花榮總是喊自己“方處”,后來喊著喊著就變成了處方,最后干脆喊自己藥。
老劉繼續(xù)嘟囔著,像個說書的人,“她坐等右等,也等不到藥,干脆要了兩瓶啤酒喝了起來。最后他等到了自己父母,父母見面就罵,說臭妞子不回家,跑到這里喝酒。還是我攔著,不讓他們打的太重。明明是愛自己的孩子,非要用打罵來表達。人真是太奇怪了?!?p> 方外喝完剩下的半瓶酒,摸著啤酒瓶上的標簽,竟然被扣出了一個方塊,和一個字母w。最下邊是一串電話號碼?等方外上了大學(xué)擁有手機之后,曾將花榮的名字和那串電話號碼錄入了自己的手機里。他撥打了那串號碼,竟然是空號。
8
花榮的出現(xiàn)讓方外難以置信,就好像時間對花榮不起作用一樣,她的身材和長相甚至發(fā)型都和十年前一摸一樣?;s真恨不得自己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嘴吧,她有問不完的問題。
“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方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是花榮根本沒有等他回答,接著說出了很多很多問題。
“陳七是誰?”“‘七’不就是’虛心’嗎?”
“你剛才傻笑,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你怎么長這么高了?都比我高一個頭了,記得初中的時候,你矮我一個頭呢!”
“我還以為你帶了眼鏡?沒想到你念了這么多年書也沒有近視?”
“你現(xiàn)在在班里考第幾?是不是還考第一?”
“我去過你青島的大學(xué),考研光榮榜上有你的名字。只不過照片照的太丑了?!?p> ……
花榮墊著腳尖摟著方外的肩膀,像只活潑的鳥,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方外一聲不吭地聽著她說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剛開始還思考著怎么回答花榮的問題,但是花榮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以至于讓他的耳朵死機了。方外真的把花榮當成了一只唱歌的鳥,盡管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但是覺得很動聽。有時候理解并不重要,喜歡才最重要。
盡管花榮的熱情籠罩著方外,但是這個讓方外感到孤獨的校園籠罩著花榮的熱情。方外擔心同學(xué)看見有這么丑的一個女孩子摟著自己,大家又會看低他。方外又說不出口到校園外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之類的話。正巧花榮說到,“你答應(yīng)我的事情還沒兌現(xiàn)呢?”方外趕忙說,“喝酒?”花榮松開方外的肩膀,興奮地說,“你竟然還記得!”
日薄西山,天色逐漸朦朧了起來,世界變得溫柔可愛。兩個人在去找飯館的路上忽然變得沉默不語了?;s的沉默不語,讓方外感到緊張起來,路燈突然打開,都嚇了他一跳。他胡思亂想,生怕花榮說出喜歡自己之類的話。也許是因為擔心,也許是為了阻止自己胡思亂想,他竟主動打破了沉默,問了一句,“花榮,這些年,你過得咋樣?”
花榮像是沒有聽見方外的問題,突然興奮滴說,“咦,這里也有一個三春酒樓。好像比我們鎮(zhèn)上的三春燴面館氣派呢!我們就在這里吃飯吧!”方外面有難色,“花榮,我看還是換一家吧,這家太貴了!”花榮倒是很自信,直接走了進去,熱情的服務(wù)員忙迎上去說,“美。”“女”字還沒有說出口,已看清了花榮的臉,他先是驚愕地愣了一下,一閃而過,然后滿臉堆笑地說,“姑娘,幾個人?”花榮注意到了服務(wù)員的反應(yīng),但是她毫不在意,對服務(wù)員說,“兩位?!?p> 方外還在門口傻站著,像個扭捏的姑娘,他比花榮更能注意到服務(wù)員的反應(yīng),但是他驚訝于花榮竟然毫不在乎。這讓方外對花榮高看了一眼,為什么每個人都在成長,而自己竟然沒有一丁點變化呢。他將一直嘀咕的那句話——“花榮,要不咱換個地方吧!”咽到了肚子里。
花榮跨過酒店高高的門檻,拉著方外往里進。方外沒留神,差點跌倒撞在一個女服務(wù)員懷里。那個女服務(wù)員先是笑臉,等看清方外衣著寒酸的樣子之后,白了他一眼就離開了。就是那一個白眼,讓方外在酒店里許久沒有敢抬起頭。花榮安慰他說,“別跟她一般見識?!?p> 兩個人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方外低著頭用指甲摳著裝筷子的塑料袋。在花榮點菜的時候,方外仍小聲說,“花榮,要不咱換一個地方吧!”花榮笑著跟方外說,“偏不!”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花榮端起酒杯笑著說,“方外,來,干杯!多年的愿望終于兌現(xiàn)了!”花榮喝了一大口,方外喝了一小口?;s手扶著啤酒瓶,看著窗外怔怔出神,“天氣預(yù)報說今晚上有雪?!边@個“雪”字一下子讓一直不敢抬頭的方外抬起頭。他興奮地說,“要是下雪,那就太好了?!?p> 花榮病變的臉更紅了,眼睛因濕潤而閃著光。有些話不喝酒是說不出口的,有些話是只能對一個人說的??粗酵饴N首等待下雪的樣子,花榮又喝了一杯酒,像安慰一個孩子一樣說,“要是不下雪,我們就等到下雪為止。方外開心地說,“好!”
花榮接著說,“你剛才不是問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嗎?”方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看著花榮的眼睛,就像她的眼睛里在下雪一樣?;s冷笑了一下說,“有時候,為了自由,你必須很努力、很努力才行?!狈酵獗凰倪@句話震撼到了,他喝了一大杯酒清洗自己的耳朵,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s終于找到一個缺口,要將心中的話說出口,卻被人打斷了?!胺酵猓阍趺丛谶@里?”一個男生走上樓來,嬉皮笑臉地說。
9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陳七。陳七一見方外就假惺惺地道歉說,“忘了跟你講,我有事不能去頤和園了。實在是抱歉哈!一會兒過來跟你喝一杯?!逼鋵嵎酵庠诎嗬镆灿芯b號的,大家都喊他“綿羊?!标惼呱蠘莵肀鞠牒八d羊呢,但見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在場,就有所收斂,而喊了“方外”。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忘記約方外去頤和園的事情,只是大家習(xí)慣了不把他放在心上,失約也就失約了,隨便說幾句歉意的話,方外又會感恩戴德了。方外果然是這樣,忙起身說,“沒事兒!沒事兒!”
陳七和幾個男生在他們斜對過坐下了。讓方外感到慶幸的是,花榮背對著他們。盡管如此,方外扔擔心他們幾個會議論自己。方外再也無心聽花榮說話了。他一直豎起耳朵傾聽陳七他們那一桌究竟在談亂什么?盡管聽得不真切,但隱約能聽到他們在議論花榮的臉?!奥愤呉埖钠蜇ぃ脖人哪樃蓛??!薄安贿^一個花貓,一個綿羊倒是挺般配的!”“不知道他們接吻的時候,綿羊怎么下得去嘴?”“也許人家有獨特的癖好,覺得那些膿瘡水是甜的呢!”不管過多久,不論在什么地方,世界都是一樣的,連嘲笑的方式都是一樣。方外記得,“那些膿瘡是不是甜的?”初中的同學(xué)也說過。他甚至連生氣的勇氣都沒有了,生活早已經(jīng)讓他卑微的極點,讓他自閉到了極點。
方外羞愧得無地自容,面前時不時爆發(fā)出的笑聲讓方外感到自己在被人游街示眾,那些笑聲就像刀子一樣劃在他的心上。十年前他是用刀子逼著自己走進教室,決定與眾人一決高下,而現(xiàn)在他只想逃離這個是非之地。他又低聲下氣帶著討好的語氣花榮說,“榮,要不咱換一個地方吧!”花榮正在津津有味地嚼一根雞腿,一副渾然不在乎的樣子。她的嘴巴里塞滿了雞腿,她嘟囔著說,“你要是覺得和我在一起丟人,你要是嫌棄我,你可以走。反正我不走,我喜歡被人嘲笑?!?p> 方外被花榮說得無地自容,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他耷拉著腦袋,看著自己的腳。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放進油鍋煎炸一樣,多希望有人能打撈他。十年前有黎子柔出面怒斥同學(xué),現(xiàn)在他也幻想著有人出面制止那些人,要是黎子柔在就好了。
方外和黎子柔都考上了縣一中,方外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極差。黎子柔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總是無心上課,盼著放學(xué),能見上黎子柔一面。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黎子柔,“縣一中”就等于“黎子柔”。他對黎子柔過分依賴,讓黎子柔逐漸感到厭倦。而黎子柔稍微表現(xiàn)出的厭倦,都會讓放外惶惶不可終日。他想法設(shè)法地討好黎子柔,卻都陰差陽錯地讓黎子柔更加厭倦。再加上高中學(xué)業(yè)壓力大,黎子柔的心境也不好,方外不能在學(xué)業(yè)上對她有幫助,以至于黎子柔甚至有些厭恨方外。徹底讓兩個人關(guān)系決裂的還是高考。黎子柔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xué),而放外只是勉強念了青島的一所普通大學(xué)。黎子柔不免有些看不上放外,而遠在他方的方外對黎子柔又一點用處也沒有。在很多人眼里,如果一個人對自己無用,那么那個人就會被遺棄,放外就這樣被遺棄了。
放外痛不欲生,在刪除黎子柔通訊錄那天決定考研。他覺得自己除了念書什么都不會。他沒有想過以后做什么,只是從一個學(xué)校換到另外一個學(xué)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對他而言,考上研究生只是意味著從一個孤城變到另外一個更華麗的孤城而已。像京城這樣的大都市更加讓他感到孤獨,他感到更加恐慌,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初中才是他人生的頂峰,而接下來的日子都是在下滑。盡管在別人眼里,他念了名校的研究生,已經(jīng)算是成功了,至少在求學(xué)的路上是成功的,是村里很多人的榜樣,但是他寧愿變成一個文盲,來換取市井之徒插科打諢的一技之長。
初來京城,第一個跟他說話的就是陳七,陳七跟班里的每一個人的關(guān)系都很好。他似乎是一個全才,不僅學(xué)習(xí)成績好,而且也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他似乎總能摸頭每一個人的脾氣,每個人的命門都像一根線一樣被捏在他的手里。老師和同學(xué)都認為陳七將來是班里最有出息的一個人。只是陳七不像花榮說的那樣“七”是“虛心”的字謎,他似乎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自負。方外在北京只有他一個朋友,所以方外格外珍惜,無論他怎么對自己,自己都會選擇原諒。
此刻的方外仍度日如年,身子不斷地扭動著,花榮像是看笑話一樣看著他。也許是嚼得太多了,花榮被食物噎著了,她趕緊仰起脖子喝上一口酒,當她低下頭時,卻愣在那里,身后的嘲笑聲也戛然而止。一個明艷動人的姑娘氣勢洶洶地走上樓來?!瓣惼撸銥槭裁床唤游业碾娫?,而在這里喝酒?!蹦莻€人不是別人,正是黎子柔。
方外僅憑聲音就判斷出是黎子柔的聲音,他的心撲騰撲騰地跳個不停,耷拉的腦袋立刻支棱起來了。他已經(jīng)四年沒有見過黎子柔了,如今黎子柔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高挑的女子了。方外用手擋著眼睛,被黎子柔身后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要不是她那雙杏眼沒有變化,方外還真的認不出她。
黎子柔走到陳七那邊去,像是一只驕傲的孔雀,“陳七,你為什么躲著我?!标惼卟⒉换仡^,只顧喝酒,就好像黎子柔并不存在一樣。其他陪陳七一起喝酒的人都默不作聲。黎子柔和陳七是大學(xué)同學(xué),黎子柔讀了本校的研究生,陳七考上了一個更好的學(xué)校。坐在這里和陳七喝酒的都是陳七的研究生同學(xué),他們并不認識黎子柔,他們所認識的所謂的“七嫂們”是另外一些女人。他們也不止一次地見識到了陳七的的情感矛盾。他們都默不作聲,抱著看笑話的態(tài)度,看陳七怎么處理。當然他們也都很心疼眼前的女孩子,陳七為什么得隴望蜀,絲毫不知足呢!
花榮甚至連身也沒轉(zhuǎn)過去,放外卻緊張兮兮地看著黎子柔,下雨那天背黎子柔的重量感重新壓在了身上,他又變得如癡如醉了。黎子柔并沒有注意到花榮和放外,她上前去提著陳七的耳朵,“你難道沒長耳朵嗎?難道聽不見我說話嗎?”這一下子惹怒了陳七,他把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摜站起身來,吼叫道,“你的脾氣是誰慣出來的?”陳七說著話的時候,放外以為他要出手打黎子柔,也不自覺地跟著站起身來,就好像在回答陳七的問題一樣。黎子柔的脾氣的確是放外在高中給慣出來的。
黎子柔沒想到放外也在這里,放外站起身來的一剎那,黎子柔注意到了他。她愣了一下,一下手足無措起來。陳七以為自己的吼叫起了作用,他乘勝追擊道,“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天,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請你放尊重些,不要再來煩我了,好嗎?”
黎子柔哭了起來,哽咽地說,“陳七,你個騙子?!标惼咦讼聛?,整理了一下領(lǐng)口,若無其事地對他的狐朋狗友說,“來,接著喝酒?!崩枳尤釟獠贿^,奪過陳七手中的酒杯,將酒都潑在了陳七臉上。陳七反手就是一巴掌,“不要再胡鬧了好不好?!比缓笏聛硇÷暩娙苏{(diào)侃說,“千萬不要個女人上床,不然你甩也甩不掉;而且一定要讓女人為你傷心,這樣她一輩子也不會忘掉你?!?p> 黎子柔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泣。方處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他走過去指著陳七吞吞吐吐地說,“陳陳陳七,你你太過分了!”陳七冷笑一聲,“我當是誰,原來是綿羊,先把舌頭捋直了再來管別人的閑事吧?!崩枳尤醾挠^,她站起身來拽了拽方外說,“方外,算了!算我瞎了眼。咱們走吧!”
陳七沒想到方外跟黎子柔認識,這讓他妒火中燒。就算是我拋棄了你,你喜歡別人我仍會嫉妒,這就是人的占有欲制造出的厭倦和貪婪之間的矛盾。陳七推了一下方外的肩膀說,“我拋棄的人你也配不上,你只配得上坐在那喝酒的滿臉是膿瘡的人?!闭f著他把啤酒瓶遞到方外的手里,并把頭伸出來,指著頭頂說,“你要看不慣可以砸我呀!給你一百個膽兒,你也不敢!”黎子柔這才發(fā)現(xiàn)背對著自己而坐的,自顧自喝酒的人原來是花榮。花榮真的像一個俠客一樣,一言不發(fā),對別人怎么評判自己毫不在乎。
黎子柔拉著方外的手腕要往外走,讓黎子柔沒想到的是,這個曾經(jīng)對自己百依百順的男孩子竟然甩開了自己的手。他抓著酒瓶,看著低著頭斜著眼看自己的陳七,氣得渾身發(fā)抖。在方外掙脫自己的手的時候,黎子柔和陳七有著同樣的感覺,自己并不完全了解方外。誰也不知道方外將會做什么了。方外舉起酒瓶的那一剎那,陳七并沒有怕。而放外沒有砸下來,他的心頭竟然掠過一絲恐懼。在他看來,憤怒的人和懦弱的人一樣不值一提,不管方外砸不砸下酒瓶,在他看來都是愚蠢的。方外咕咚咕咚將杯中的啤酒灌到了肚子里,徑直走到一手扣著啤酒瓶標簽,一手用筷子蘸著啤酒在桌子上畫畫的花榮面前,冷不丁地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猶猶豫豫但是義正嚴辭地說,“臉上長膿瘡怎么啦!也比你心上長膿瘡好?!?p> 方外的舉動完全出乎了自負的陳七的預(yù)料。他第一次感到挫敗,因為方外跟他所認為的并不一樣,他并不是一個毫無性格的綿羊,在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堅硬無比的叫做正義的東西,只不過被柔軟的善良隱藏的很好。人總是喜歡把善良當成軟弱,而把邪惡當成能力,人對力量的渴望總是勝過愛。陳七感到無趣,他罵了一句,“三個神經(jīng)病?!比缓笃鹕矶?,其他人也都沒意思地跟著散了。
10
被方外親吻臉頰的花榮眼淚撲簌簌地落在酒杯里,當方外拉著黎子柔的手坐在他們桌子上的時候,她慌忙將視線轉(zhuǎn)移至窗外。方外又變成了扭捏不知道所措的樣子了。
三個人坐在那里良久沒有說話,每個人都在消化著自己的苦衷。似乎誰也不愿意開口,但是誰也不愿意離開,就好像就那樣坐著能相互取暖一樣。黎子柔最先站起身來說,“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學(xué)校了?!狈酵饷φf,“我送你?!崩枳尤岜鞠胂笳餍缘鼐芙^,但是嘴上卻說,“花榮怎么辦?”花榮像太久不說話一樣,只是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任何字。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堅定地說,“沒事,我在這坐一會,一會兒自己打個車回去?!狈酵鈱s說,“我先送她回去,再回來陪你,等雪!”花榮眼中掠過一絲閃光,隨即熄滅了。
在出租車上,方外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黎子柔,只是用手放在黎子柔的手背上,像是捂著一只蝴蝶一樣。黎子柔終于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了,她趴在方外懷里放聲大哭起來?;s也在他面前哭過,他用同樣的話安慰她,“要下雪了,被苦難絆倒的人,大哭一場就轉(zhuǎn)敗為勝了?!?p> 下了車,黎子柔緊緊擁抱著方外。方外感到眩暈,腳下就像在趟著那處水坑,像是從今生走到了前世。天下起了雪,晶瑩的雪花在路燈下飛舞。方外潸然淚下,他感覺每一次下雪,都是自己誕生的日子。他輕輕地推開黎子柔,用手抹掉他臉上的淚痕。黎子柔摸著臉頰說,“被打腫的臉是不是很丑?”方外笑著說,“一點也不丑!下雪天哭泣,是對生活的最大浪費?!比缓蠓酵馑砷_黎子柔的肩膀,仰望天空良久說,“八年前,我負了一場約會,這次不能再失約了?!闭f完他頭也不回地跑著離開了。
京城的大雪,和八年前的家鄉(xiāng)的雨一樣大。方外奔跑著感覺雪就像平著飛來一樣。世界像是被旋轉(zhuǎn)了九十度,自己正朝著天空,朝著雪飄來的地方飛去。
方外滿身是雪地闖進了那家酒樓,不巧又撞到了那個女服務(wù)員,對于那個翻白眼的女服務(wù)員,方外咧嘴一笑。女服務(wù)員說,“哎哎哎,給我回來,馬上要關(guān)門了,你是不是叫……”方外根本不理他,蹬蹬蹬上了樓。
方外一下子愣住了,那個座位上哪里還有花榮的人影。滿頭白雪的方外心里一下涼了。為什么眼前的場景和八年前一模一樣。為什么人怎么努力也追不回時間帶走的東西。
方外坐在花榮坐過的位置,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為什么這就是苦澀的,而剛才親吻花榮臉頰的時候卻是甜的。那種后悔莫及的心讓他覺得過去的每一秒都是甜的。他猜到了,一定是花榮的眼淚滴在酒杯里,那么久她都低著頭。再看啤酒瓶上仍是花榮用指甲摳出的一個方形,一個字母w,旁邊還摳出了一朵小花。方形就像房子,字母w被拉得很長就像一條河,那朵花開得正艷。
方外不自覺地哭了起來,一個人蹬蹬上樓,“要關(guān)門了,不讓你跑,你非要跑?!狈酵鈶賾俨簧幔弥莻€啤酒瓶往外走?!拔覀兊钠【破渴遣蛔寧ё叩摹!狈酵庹f,“偏帶。”“好好好,你帶,可是這桌還沒結(jié)賬呢!你得先結(jié)完賬再走?!狈酵鉃榱穗y,一直低著頭的他,偷偷看了對方一眼,卻不是剛才給自己白眼的服務(wù)員,而是一個面善的卻不認識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錢夠不夠?!狈酵庖皇謸е【破?,一手摸自己的褲兜。他頭上的雪花了,弄濕了發(fā)梢,水珠像露珠一樣在發(fā)梢晶瑩剔透。那個服務(wù)員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方外也覺得奇怪,不知道對方在笑什么。
“難道不認識我了?”,她說。方外仔細看了看,這才恍然大悟,這不是花榮么。方外仔細端詳花榮,雖然稱不上美麗,但是看上去俏皮可愛,機靈透亮,生活的磨難讓她更加陽光了。
花榮摟著抱著啤酒瓶的方外的肩膀說,“走,我們?nèi)ザ褌€雪人去?!?p> 方外一臉疑惑,這次換成他不斷發(fā)問了,“你臉上的痘呢?”
“你親我的時候,不覺得甜嗎?”
“甜。為什么是甜的?”
“我花了妝,有膿的地方是用特殊的糖做的?!?p> “為什么要化妝?”
“我不是怕八年沒見了,你認不出來我么?你瞧剛才你不沒有認出我?”
“你的皮膚病怎么好了?”
“虧你還念書,時代在進步,醫(yī)療水平在發(fā)展啊!而且大城市的醫(yī)療水平比農(nóng)村強得多!?!?p> “這些年,你都做什么啦?”
“我畫畫!”
“畫畫?”
“對,我是一個原畫師?!?p> “原畫師是什么?”
“哎呀你的問題真多。趕緊把雪人的頭安上。來把你的啤酒瓶插在雪人屁股上,就當是它的尾巴吧!”
“可是我們的名字還在上邊呢!”
“哪里有你的名字?”
“方塊不是“方”么?彎彎曲曲的w不是“外”么?那朵小花,不是“花榮”么?”
“才不是呢!明明是一幅畫,房子和小河還有花朵?!?p> “你在啤酒瓶上摳過多少這樣的畫?”
“記不清了。嘻嘻”
“你知道嗎?我有一條火龍果?”
“一條?他是你養(yǎng)的一只小狗的名字嗎?”
……
?。ㄍ辏?p> 2020.02.20日起稿,02.21結(jié)稿
嘲笑自己三十歲了還寫愛情,而且還是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