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九章 英魂的墓碑
淅淅瀝瀝的雨點拍打在樹林間,雨水沿著樹葉的紋理緩緩流淌,一直滴落在一塊新起的墓碑上。
那墓碑上刻有六個大字:“吾弟那五之墓”。
賈六、榜爺、楊復遠并肩站在墳前,想到那五生前的音容笑貌,均是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我緩步上前,將一只小撥浪鼓擱在墓前,低聲道:“……以后我替你報仇?!闭f著,當場跪下,給那五連磕三個響頭。
身后的楊復遠道:“現在大家都在傳,是你把起義的計劃告訴了雷公館。我父親他自作孽不可活,我可以不管,但這件事你必須要有個交代!”
賈六也道:“大哥,我們信你,不代表別人也會信你。今晚到了總工會,你千萬不要自己都扛下來……”
我點了點頭:“我明白,一人做事一人當。”
賈六顯然從我的話里聽出眉目,皺眉問道:“你是說……”話音未落,卻見不遠處一名白衣人手捧鮮花,正向墳前緩步走來,正是雷凡。
大家對雷凡的到來都很詫異,各自面面相覷,不知怎生面對。雷凡徑直走到那五墓前,將鮮花放在石碑前,躬身拜了一拜。
我盯著雷凡的一舉一動,冷冷道:“那五尸骨未寒,不要驚動他。我們到那邊說話……”說著,請雷凡來到了墳后的一片空地。
那五的墳埋在一個山頭。兩人走到墳后,剛好能看到上海的全景。我記得,雷凡收自己為弟的當天,就帶自己來到這樣一個高處,讓自己俯瞰整座城市的風景,并教給自己一番大道理。那一天以及之后的很長時間,我都把雷凡當成自己的親人甚至是父親,然而現在……一切都物是人非。
我不想多做寒暄,只是轉過身來,用炯炯的目光直視這個哥哥,問道:“是你把總工會起義的消息透露給李寶章的?”
雷凡看著我,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那五死了,我也很難過,但這是那些革命者應該付出的代價。我早提醒過你,這條路不好走。”
我盯著雷凡,一字一頓道:“我再問你一遍,是不是你出賣了總工會,出賣了我?”
雷凡點點頭,淡然道:“選擇不同罷了,何談出賣?”
我聞言,忽然慘痛的笑了出來。雖然他早猜到這一切都是雷凡的作為,但卻一定要聽到雷凡親口確定才敢相信?,F在他終于明白,他終究還是看錯了人,認錯了兄弟。這個他全身心信仰,不惜用生命去侍奉的人終究只把他當成一個棋子而已……
只聽雷凡道:“自從你的這幫兄弟加入總工會開始,他們就已經做出了他們的選擇。人的一生,是由無數次的選擇組成的,這些選擇可以讓人飛黃騰達,也可以讓人一敗涂地。有的選擇你可以選錯,但有的選擇,卻一次也錯不得。金少,你很聰明,應該懂得成王敗寇。你看這十里洋場,錦繡江山,到最后,躺在那里葬在土里的就是輸家,能站在這里掌控一切的,才是贏家。所以,我勸你,后面的路,別選錯。”
我今天沒心情聽雷凡的大道理,對他搖了搖頭,直言不諱地問道:“對于你來說,輸贏那么重要嗎?”
雷凡反問道:“不重要嗎?你金少每次上賭臺不是為了輸的。你帶著兄弟在上海討生活不是為了輸的。你進雷公館,入了我的門下,不是為了輸的。曾幾何時我也像你一樣,把情義看得比一切都重。但經歷了很多事以后,我才明白輸和贏之間真正的區(qū)別——贏,不是贏在現在;而輸,卻一定是輸在未來。放眼未來中國,國民黨一統(tǒng)天下是大勢所趨。而共產黨不自量力,螳臂擋車。所以總工會才輸了,鐵鼓也為自己的選擇買了單……”雷凡一邊說一邊走到一旁,忽然扭頭對我道:“而金少你還有機會。你年輕,有能力,不要意氣用事,你后面還有機會去做正確的選擇。”
我愣怔良久,緩緩道:“小雷先生,我只想問你一句,平心而論,總工會今時今日所作所為,有錯無錯?”
雷凡聞言也是一愣,他沒想到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沉吟片刻,緩緩道:“……平心而論,總工會意為推翻軍閥,驅除殖民,統(tǒng)一中國,造福民生,無錯。”
“好,”我點了點頭:“既然無錯就好。我和先生不一樣,我金少兩世為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確的選擇,我只能選擇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p> 雷凡一愣:“哦?兩世為人?正確的事?”
“對,至少是要做對得起兄弟,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
雷凡搖了搖頭,說道:“煙土,你運過;人,你幫忙殺過;我們做的,你也都做過了。你真的以為你翻得了身?”
“就算翻不了身,我也不會再和你們同流合污。那五的帳我?guī)湍阌浿?,總工會死去的那些兄弟的帳,我也幫你記著。從今往后,我金少和你雷凡,和你們雷公館再無半點瓜葛?!?p> 雷凡淡淡一笑,笑得一如往日般灑脫:“金少,你想清楚了嗎?這就是你的選擇?”
我毅然點了點頭:“沒錯!我的選擇。”隨后,頭也不回地走開。只留下雷凡一人孤零零屹立山頭。
許久,雷凡才緩過神來。他抬頭看了半晌天色,忽道:“雨,又要來了。”說著,快步走下山頭。
晚上,我找到總工會藏身處。在李軍、仇凌、關偉以及十幾名工人代表面前,坦誠了自己的過失。
李軍聽我的陳述,點頭道:“這么說,你承認了,是你向雷公館出賣了總工會起義的計劃?”
我知道自己這次簍子捅得太大,無論如何難以挽回,只得當場跪在地上,點頭稱是。
眾人聞言一片嘩然。一名工人同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怒吼道:“打他!”
工人們聞言一哄而上。群情激奮之下,各自拳腳相加,結結實實地招呼在我全身上下。我跪在當地,起初還能勉強承受,但被人一腳踹中太陽穴之后終于再也跪立不住,忽地摔倒在地。那些工人還要再打,仇凌連忙起身攔在中間,大喊:“夠了!”
工人們喊道:“他是叛徒!”
“對!沒有他就不會犧牲那么多同志!那么多兄弟!”
仇凌點了點頭,說道:“沒錯,但我們不是流氓惡霸。說錯,我也有錯!是我把起義的細節(jié)透露給他的,你們要打就連我一起打!”眾工人聞言只得住手。仇凌身為副會長,平日里在工會極有威信,若說打他,自然沒人敢當真動手。
李軍嘆了口氣,勸道:“大家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咱們還是先消消火,大錯已然釀成,現在就算把他打死也是于事無補?!?p> 仇凌也道:“大家應該還記得他為停止罷工所做的工作,我相信他這次把起義的細節(jié)透露給別人是無心之失,更是不會想到造成了這樣的惡果。”
一工人代表問道:“仇副主席,你憑什么說他是無心的?上海灘誰不知道這個人和雷公館的關系不一般?”
仇凌高聲道:“就憑我和這個人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就愿意相信他。就憑這個人剛才不顧自己生死也要把兄弟的尸身從槍口下拿回來,我就愿意相信他?!?p> 我沒想到這種時候仇凌還肯為自己說話,不由得大為感動,喊道:“哥……”
仇凌指著我罵道:“你住嘴!你錯了,就是你錯了!你日后要為這個錯做更多事來彌補。你欠總工會,你欠那些犧牲的工友同志,你欠死去的那五!”我不敢多說什么,只能含淚點頭。眾人本來還待要說什么,看仇凌如此力保,也就都把要說的話憋了回去。
仇凌走到遍體鱗傷的我身邊,卻看見我懷里的《鐵卷》掉在地上。撿起來粗粗一讀,扭頭對李軍道:“李軍同志,這個人可不可以交給我處理?我一定讓他日后將功補過?!?p> 李軍嘆了口氣:“好吧!”
仇凌得令,將趴在地上的我拉了起來,“你隨我來!”扶著我走進內室,將他安置在一張椅子上,這才把門關上。
我坐在椅子上,目光頗有些呆滯。身上的疼痛感還沒有消失,整個人卻似什么都感覺不到一般,他說:“仇大哥,你不必救我,這些都是我應受的。你說的沒錯,是我欠那些死去的工友,欠鐵鼓的……”仇凌卻頗為平靜,他手中翻動著那本鐵卷,問道:“這本書哪來的?”
我看了看鐵卷,說道:“說來話長,反正是清幫老祖潘清留下的?!?p> 仇凌翻著書頁,感嘆道:“真是本奇書啊,這潘清也真是一位奇人!”
我緩緩搖頭:“大哥,別說這書了,你還是打我罵我吧,還能讓我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