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工作也接近尾聲了。
施維因用力揉掐著因為過度勞累而酸痛的肌肉,艱難地從堆積成山的咸魚干桶中爬出,一屁股坐在木桶上。
現(xiàn)在他全身上下都充斥著帶有濃烈魚腥味的惡臭,即使他已經(jīng)待在這種鬼地方待了三年,但每會聞到,都會下意識地感到反胃。
他舔著干澀的嘴唇,火急火燎地摸出腰間綁著的水袋,腦中想的是晚上回去喝的酒,豪爽地灌了一大口,部分溢出的水流經(jīng)他的下巴,打濕了他的布衣領(lǐng)子。
“你要來一口嗎?”
他朝他的工友揮了揮手里的水袋,詢問道。
“不用。”
他的工友坐在地板上,完全不在意地板上流淌著的污水,那甚至可以說是惡臭濃縮而成的精華。
他用雙手捧著一本書,全神貫注地瀏覽著其中的內(nèi)容,面對施維因的詢問,頭也不抬。
“哦?!?p> 施維因收回伸出去的手,又灌了一大口,借著喝水的姿勢,他偷偷用余光打量著他的這位工友。
阿法納。
一個在所有雇工當(dāng)中都顯得相當(dāng)特殊的家伙。
剛過帝國的法定成年年齡,瘦弱,膚色蒼白,看起來毫無血色,沒什么力氣,卻不得已干著力氣活。
識字,而且嗜書如命。
是的,在施維因看來,嗜書如命這個詞語用來形容阿法納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閑暇時、工作時、休息時,都會緊抓著一本書,一旦有空閑時間就拿起來看兩眼。
施維因也不識字,他只能通過書的封面圖來判斷,阿法納每天看的書幾乎都不重樣。
這就說明他不僅讀的多,而且讀的快。
也許會有人問,為什么一個落后的小鎮(zhèn)會有這么多書?
是鎮(zhèn)長的功勞嗎?不,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漁人鎮(zhèn)鎮(zhèn)長和豬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他吃得比豬多。
這時,就不得不提到一個對漁人鎮(zhèn)起到重要且正面作用的人物——溫克頓醫(yī)生。
他不僅治療的收費只收一枚銅幣,來漁人鎮(zhèn)時,還自帶了成堆的書,足足放滿兩個書架,整齊得擺在他的臥室中。
而且他允許漁人鎮(zhèn)的民眾去借閱。
他將文明,帶進了這座偏僻的,落后的城鎮(zhèn)。
雖然漁人鎮(zhèn)也沒有多少人會專程去看書,認(rèn)字的人都沒幾個。
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他實打?qū)嵉貫闈O人鎮(zhèn)做出了貢獻,這兩件事,讓溫克頓醫(yī)生贏得了全小鎮(zhèn)的尊重。
阿法納的書都來自溫克頓醫(yī)生的書架。
施維因很羨慕他,同為港口的下等勞動力,他卻能夠通過閱讀去獲取新奇的知識,知道某個地方的秩聞,了解某個區(qū)域的知名人物。
可惜他無父無母,沒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威爾遜也不清楚。
施維因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夏季的,烈日當(dāng)空的下午,他們正光著膀子,露著被毒辣的陽光灼燒的黑亮的皮膚,干得熱火朝天時。
矮小、瘦弱的阿法納穿著不合身的長衫,臉色蒼白,全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站在了他們面前。
“我想要這份工作?!?p> 眾人哄堂大笑,其中也包括施維因,威爾遜半開玩笑得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沒人覺得他能撐下來。
但是他做到了,每天拼命拖著與體格不匹配的重貨,然后一瘸一拐地回家,第二天又能正常地按時上工。
威爾遜本來想隨便找個理由讓他滾蛋,但他的工作量與老工人不相上下,再加上當(dāng)時急需人手,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讓他留下來了。
有時候施維因真的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人類,那總是被布條包裹住的身體是否隱藏著爆炸性的肌肉。
想著那種樣子的阿法納,施維因嘴角情不自禁地?fù)P起。
狹小的貨倉中,一人坐在臟污的地板上看書,一人光著膀子,一邊喝水一邊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個場景怎么看怎么違和。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傾瀉在貨倉門口的昏黃的陽光如一位嬌羞的女子躊躇地離去。
取而代之的是暗藍色的月光。
“收工了!”
威爾遜的大嗓門穿透了厚厚的木墻,落入施維因的耳里,此刻他的聲音顯得是那么的悅耳。
“該走了。”
施維因見阿法納仍然坐在地上,如塊石頭般,一動不動,出言提醒道。
收工不覺得高興,上工不覺得痛苦,施維因總感覺阿法納是一具缺乏感情的玩偶。
“嗯。”
阿法納默默起身,合上書本,一語不發(fā),抬腳就走。
施維因跟在他身后,兩人剛跨出倉庫門,就不約而同站住了。
威爾遜一臉壞笑地?fù)踝×怂麄兊娜ヂ贰?p> “老規(guī)矩,檢查你們的工作成果,沒檢查完不能走。”
這算哪門子老規(guī)矩,施維因暗自腹誹。
一個不對付,一個好欺負(fù),施維因看準(zhǔn)了這兩點,每當(dāng)他們分配在一個組工作時,就會來找他們麻煩。
“嗯,我看看?!?p> 威爾遜裝模作樣得左瞧瞧,右瞅瞅,時而伸出食指揩著木桶上的油,時而嘖嘴搖頭。
威爾遜沿著墻壁走了半圈后,最終得出結(jié)論。
“看樣子工作態(tài)度不夠理想啊,這個月先扣你們五銅幣算了。”
威爾遜伸出兩根手指,說道:“一人五銅幣,記住了?!?p> 施維因斜眼看著地板,嫌惡地吐了口唾沫,不過沒有抗議。
這已經(jīng)屬于兩人間的共識了,威爾遜不會找施維因麻煩,相對的,施維因每個月也得上交點“勞動所得”。
這個“勞動所得”的數(shù)額也不會很大,基本就處于五銅幣左右,作為威爾遜的酒錢。
所以久而久之,施維因也不再多說什么,相當(dāng)于破財除災(zāi)了。
至于阿法納,在威爾遜手下干活的人都清楚,他對金錢一點欲望都沒有,工錢給多給少,只要有,且能維持基本生活,他都無所謂。
他早就無聲地站在角落里去看書了。
威爾遜“啪”的一聲,在阿法納的頭上拍了一巴掌,得意地哈哈一笑,沒有再刁難他們,就這樣離開了。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在平時,估計還得將阿法納的書丟掉。
直到看不見威爾遜的背影,施維因才無奈地摸著后頸,說道:“走吧。”
兩人下了船,同行了一段距離,在街口分別。
期間,施維因無數(shù)次想挑起話題,有關(guān)喝酒、辱罵威爾遜、感興趣的女性,幾乎無所不聊,甚至施維因貼心地想到了阿法納可能還是個雛鳥,特意將那場景描述得繪聲繪色,恨不得當(dāng)場給他實際操作一下。
阿法納對此都無動于衷,目不斜視地看著路面,時不時把書拿起來看一眼。
雖然他偶爾也會附和兩句
“是嗎?”
“真厲害。”
但施維因知道,阿法納根本沒有聽他說話,哪怕一句,連兩人最后分別時,也只是施維因單方面說再見。
每次與阿法納聊天,施維因心中就會生起一股“我說的東西沒人喜歡”的,奇怪的挫敗感。
哦,不過別誤會,施維因并不是對阿法納感興趣,他更不會對男人感興趣。
他只是因為一些羞于啟齒的原因而希望與阿法納打好關(guān)系。
好吧,雖然這兩句話的意思大差不差。
先不提施維因那邊陷入了怎樣的自我懷疑中。
阿法納渾渾噩噩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步拖著一步,看起來無力,卻又感覺如此穩(wěn)健。
拐過熟悉的路口,他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破舊的小屋,行色匆匆的鄰居、住在他對門,永遠在高談闊論的老家伙、因為劣質(zhì)魚油又沒有賣完而面露擔(dān)憂之色的流動商販。
一切都如往日,沒有改變。
除了他。
在無人關(guān)注的,連慘白的月光也只能徒勞地觀望而無法進入的黑暗中,阿法納停下了腳步。
他劇烈地喘息,胸腔大幅度起伏著,低著頭,彎著腰,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像是承受著莫大的疼痛。
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痙攣的程度看起來已經(jīng)減輕,也不用繼續(xù)彎腰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當(dāng)他抬頭,他的左右臉呈現(xiàn)明顯不同的情緒,左臉憤怒到幾近扭曲,右臉則作驚恐狀,嘴唇囁嚅,似在求饒,又似在怒罵。
“啪!”
他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將手上的書翻開后,狠狠拍在臉上,同時身體左轉(zhuǎn),朝著一條他從未經(jīng)過,猶如通往地獄的,漆黑的小巷,漸行漸遠。
他再也回不去他那和平的家了。
低吼聲從小巷深處傳來,音量忽高忽低。
“滾回去!”
“你個……”
“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