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綠水城中無少年。
燈半昏時,星淺月深,照進多少人家。
安靜的巷子載不動人煙,沈沈蕭居、光影不浮,未聞甜甜的鼾聲,早已搬走許多住者,剩下的只有書生一戶,和隔壁的那個鼻涕蟲小胖墩家,但自那個書生也不見后,連一身豪氣的鼻涕蟲一家倒也是不敢住了。
大家都在傳。
傳那巷子鬧鬼,至于鬼來于何處,又至于為何突然來到停滯于此,鄰里的人都不知曉,只是人云亦云。傳鬼吃人。
李白立在一戶破舊的小屋前,躊躇不決,檐間蟲網(wǎng)闌干,涼紗似的光從窄細的窗縫躋身屋內(nèi)。
聽不得半點聲響,連蟲鳴也近卻無。
今人不見古時月,然此夜星辰非昨夜。
李白解下同劍共懸系腰間的小葫蘆,撥開口,深飲,在一陣咳嗽中咽了下去,酒液猛然滑過喉嚨,是一種苦辣。辣在感官,苦在心頭,只怪渾不似舊心情。
留了小半,對著門前一灑而盡。酒本無光,月予其裳。那酒和著徐風,傾瀉,一滴滴濺起泥土。
若是遇見陰雨連綿天氣,寸許月光也見不得,該怎識善本?
或許堂內(nèi)會亮起一盞暖燭。
就著那簇煜煜火光,只影投壁,聞涼窗外數(shù)點雨聲,讀書的方蘭生該甚有煩意,不為微雨,而嫌礙有生靈擾了詩本中此景佳情,因為總會有不怕寒濕的小蟲被光吸引,晝伏夜出,慕光而至,漸而嗡嗡地圈來掠去。有時,還逢蛄啼攪夜,啾啾唧唧,恨罷無端。
也有時累到不能自已,枕臂于燭前,與之同眠,沉沉睡去。
觸景生情,想得偏遠了,李白心中寸懷未蘇息,愁怏幾何,胸腹之間漸生躁悒,而眼前似有化作霹靂白光的長螣隔空過,尾拖銀河,被那長蟲驚得駭然退后兩步,猛甩腦袋,揉揉眼,匪夷地大笑起來,“呵!枉吾李白自詡俠勇豪膽之士,竟被如此毫厘蚋虻所怖?!弊灾S幾句,蹲下身來仔細瞧。
那是一群鐵黑的殼的螞蟻,無翼,來來回回的爬。從小屋的一端到另一端。
爬到終點,那里本無物,螞蟻們卻接二連三的消失不見,又遽然出現(xiàn)于起點,久稽往返,周而復(fù)始。
螞蟻們扳連在一起,每一只身上都扛著一顆澄金如麥粒大小的米,流動起來,像條河。河間,若有若現(xiàn)的朦朧中呈現(xiàn)出片句佛經(jīng)偈語。
邊看,李白邊摩挲下巴,冷笑一聲:“真大手筆也!”
后緊瞇了下酸疼的眼睛。
撐膝蓋,起身。
“不立文字,方為大乘。區(qū)區(qū)小法,也敢攔吾?”
旋即提劍起,氣入丹田。“鏘,”長劍暗墜,尚憑一力欲破萬法。
只見那金光愈濃,似要從中跳出個口訟真言的佛陀。
兩者爭鋒,不過此消彼長。
李白出劍,劍意翛然。仿若遠足游冶的仙人,遇煙禽壓浪,封姨送來清新水汽,臨江時起意,以橫浪作生宣,攪動六合,書以墨畫。
筆干裂時,墨氣幾處滅,而那金光,則似滄波中的巨石,任憑東西南北,巍然屹立。
“離主亡物,詎可逞兇?”李白怒道。
“鏘,鏘,鏘”
連揮三劍,劍身都似要鈍,而那金光卻毫無殘褪之意。
“別別別,施主莫要再敲了?!?p> 李白滿臉防備地瞪著那個從光中蹦出來的小沙彌,光溜溜的腦袋,大大的眼睛,憨厚可愛的模樣,虧得自己有雙此間天水看破虛妄似的眼睛,竟沒發(fā)現(xiàn)那黑蟻金光中還藏著活物!難怪瞧著不對勁,光中分明有物流轉(zhuǎn),原來是自那偈語中孕育出來的小生靈呵。
小沙彌搔搔頭,那里腫紅了一片。
只見他雙手合十,捻著佛珠,眼神誠懇地沖李白行了個禮,奶聲奶氣地說:“阿彌陀佛,屋內(nèi)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至于咱為何在此,只是心中有些殘念不愿看見奸祟之物毀了這屋子,施主看著不像壞人,若是想要進去只需同小僧說一聲罷,不消動用屠刀的?!?p> 稚稚童音,心如明鏡。
聽得有些委屈之意。
李白突有些慚愧,對于這個年齡不大的小不點。
將劍插回腰間,李白搖了搖耳朵,折腰摸了下小沙彌的頭。從掌心傳來棘意,那里有六點戒疤,象征佛家六根清凈?
李白道:“小和尚你這般年齡,還添煩惱?不應(yīng)自在逍遙,學禪悟道嗎?”而又霍然朗笑,“吾自認與佛投緣,若有煩惱弗如道來聽聽,在下也許可替解惑一二?!?p> “阿彌陀佛,施主休要再做此舉,小僧只是不解其法,補衲禪衣,沈思前事罷。一切皆無關(guān)于施主也。”小沙彌挪開李白按在他腦袋上的手,看也不看他,冷冰冰地回道。
“真無情欸!”李白嬉皮笑臉地貼了上去,卻撲了個空。小和尚謙身躲開,替李白去了佛印金光,只覺空氣往暢毫無壓抑之縲,地間爬的螞蟻此刻到再也不現(xiàn)了。
“阿彌陀佛,施主請自便吧。”
說完,小沙彌便如來時般,照舊我行我素的不見了。
“謝了?!崩畎鬃旖青咝Γ曇艉茌p,難得此般溫柔。像是從心底賒來似的。
不過亮光一閃,一劍從門縫切去藍布門閂,道聲“打擾”,推開門,放目四際,屋內(nèi)黯然。
李白抬起食指,輕輕一吹,便亮了火光于指尖。
所有黑暗皆怯得躲開,又匿到一旁磨鋒爪牙。
從屋角一點點看去,掛了件霉氣很重的蓑衣笠子,下方羅布幾個空壇,無魚簍籮筐,無任何炊米器具,讓人很難想象他靠何生存。一張漆花木案,落了一朵枯萎的淡藍蕊色的花,案前陳放著小椅,案上兩本孔孟之學和一本雜文散記,一塊墨干的硯臺、束鋒的細桿小筆,以及蠟燭旁攤開著一薄制成簡的青筠篾片。
再有便是,床上一被單衾,床下收納著衣物。李白拾起枕邊的一根長枝,聞著像桂花。
趨步,走近翻那簡,捻管小楷。
字形灑逸,寬綽有余,落筆雋秀,布白均勻。
心中暗忖:有點意思欸,筆筆見神采,小字大氣象。以生氣灌注,陡見韻味。字跡干凈清爽,果真字如其人。
上面寫道,
菊月季秋,初十,日曛。
......
圓月好時節(jié),又一年,中秋。
登科宴帖拜張府。
朋簪來會,滿筵綠鬢朱顏,綺繡紛呈。酒歡今夕,吹笙鼓簧?;e豆有楚,殽核維旅。蘭燈百彩,桂樹千輝。
享魚肴鮮肥滋味,烹羊宰牛。
極盡樂也。
然此等豪宴,亦有榜下騷人。老少皆具,不乏耿介內(nèi)美者,經(jīng)談與,余惋上錯此騏驥,政令代序,流失芳英,何不改乎此度以保良才??趾踔骶當】儯醇扒巴踔辔?。
至此,擱筆,未再續(xù)。不知何如心情。提袖剪芯,反復(fù)書物,繞桌幾匝,亦難遣愁。
忽聞敲窗聲,昨日雀。神色匆急,似人態(tài)。笑,驅(qū)之,點燭再書。
行酒令時,余幸識二友,張釋,表字庭掖。李白,曰太白。
談甚歡。
釋行酒對,眾揆其意,不得。
余答。賓客呼,心甚說而飄飄乎。
后覺,失謙態(tài),慚愧也。
念其。
......
十六,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日間無事,暮再逢雀。
投谷置地,竟離也。怪哉!
沅有茝兮醴有蘭,思美人兮未敢言。
......
十七,日躁,干之敗氣。
尋親訪友,籌以聘資。
到這,字跡開始模糊了。像是有人特意蘸水濡印了筆墨。李白翻幾頁皆是這般。
心中既納悶又了然,很是不甘。如駛行浮沉波浪上的歸船,在不見五指的黑夜中,隨那早已遠去天藍的海鷗,照家路的漁港燈塔的光熄了。
俄頃,將筠簡合上之際,被那個小沙彌一把奪過。
李白還未反應(yīng)過來,那小禿瓢一翻手,竹簡便不見了,肉嘟嘟的臉上滿是嚴肅。
絲毫沒有搶人東西的愧意,雖然這東西不是李白的。
李白伸手,生氣道:“東西呢?”
小沙彌施了一禮,很認真地說:“阿彌陀佛,往后施主還是莫要再看?!闭f完大大的眼睛中竟浮起一層水霧,霧后,是顆真誠的心靈?!皭矍檫@東西小僧參不透,極盡善詞說來皆美奐,經(jīng)書上寫來的都不是。佛祖總說情苦,我不見然。不知施主想來何如?”
李白眼神溫柔,俯身摸了摸小和尚的腦袋,喚道:“情如落花隨流水,萬般說不準吶。也許,佛祖曾說...”
小和尚伸手捂住了李白嘴中那個未出的“錯”字,聽罷,則自顧自地念:“因佛祖未曾見,而小僧幸見之。佛說,勘破、放下、自在,若真能放下,自在也非自在。方施主的心純凈仁愛,唯一一顆給了那個女子,那只蝴蝶,小僧不曾憎惡世間妖,妖分善惡,佛祖沒分給那些善良的妖愛,也沒給其活路。妖縱然埋頭苦修歷煉千年,也難飛升成仙,敗于劫,最后一關(guān)、情劫。因佛總愛看人間鬧劇,妖同人相見相知相戀,又遣人拆散,到頭終是一片沉浮苦海。無邊,也無涯?!?p> 小和尚猛得抬頭看向李白,眼神無措,眼淚一滴滴落下,隨著他的禪衣一點點彌散。
一電亮光驚顫九州大地,直插天際。
李白慌忙阻止,“小和尚你別再說了!”
小沙彌抬衣擦擦眼淚,爛漫笑道:“施主無礙的,那個大人就算小僧不說氣也難消的,何不如讓小僧說完。小僧既看見了,心事難敘,佛祖總說修行于點滴,在習常,方公子同謝小姐的故事,小僧忘不掉也不想丟......只是......這劫,這情,實在咽不下,太苦了!”
說完已是淚花模糊了視線,碾碎了手中珠線,落地清脆,鋪了木香滿戶。
話總未說完,而那個情竇初開的小人兒已隨珠散,徒留那簡落了地,覆上塵埃。
李白撿起,打落灰塵。呵出的氣,像在嘆息。
他不明白,這劫究竟是他的,方蘭生的,還是這小和尚的呢?
放下手中竹簡,提起長劍。
......
“真想,再聽一犁雨吶?!?p> 李白合上門,揉了揉眼,仰觀晚夜如是說道。
......
“那簡小札上最后一句話,
未知來生相見否?陌上逢卻再少年?!?p> 方蘭生似早已知曉結(jié)局,還期待著下輩子與伊見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