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外頭下著小雨,雨滴順著房檐連成線。薛問荊一手撐著下巴坐在桌前,另一手執(zhí)著黑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岸上的棋盤。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一點不想下棋,離打發(fā)時光都還缺點閑情雅致,生生把棋盤敲出一首曲子。
門被推開一條縫,珮兒探頭進(jìn)來,“女郎,殿下到了?!?p> 薛問荊頭都沒抬,手下的節(jié)奏卻不經(jīng)意間亂了一拍,“不見?!?p> “這……”珮兒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忍不住道,“這都第四日了,女郎與殿下之間再有什么芥蒂,坐下來把話說開不好嗎?外頭還下著雨呢,殿下又沒拿傘……”
薛問荊微微皺眉,打斷道:“這兒沒有傘嗎?”
“陸姐姐想著女郎也不出門,在這只放了一把傘。下午時候珀兒出去的時候遇上個婆子借傘,又不能說這里住著人,只好借她了?!鲍槂旱穆曇衾飵е鴰追致裨?,“女郎就算別的不想也為自己考慮考慮,若是殿下病倒了,要抓女郎的人來的時候誰為女郎擋著?”
薛問荊眉頭皺得更深,終究還是不忍心,起身過去將門完全打開。只見世子端立在雨里,身上已完全濕透了,水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將面色映襯得有些蒼白。
薛問荊氣得跺腳,道:“殿下還不快過來避雨?”
世子紋絲不動,慢條斯理地說:“姑娘若是答應(yīng)以后再不閉門不見,我就過去。”
薛問荊氣急了,拔腿就要沖到雨里去拉他。她不久前才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世子見她也要跟著淋雨,急忙幾步上前攔住她,“姑娘別出來!我聽姑娘的就是?!?p> 薛問荊氣得臉都白了,她這里又找不出男子的衣物讓他換,這大夏天的又沒有火盆等一應(yīng)能烘干濕氣的東西。薛問荊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什么都沒找出來,世子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她,在她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拉住她的衣袖,“姑娘不必著急,我沒事的?!?p> “現(xiàn)在當(dāng)然沒事!一會兒有事的時候還來得及?!”薛問荊什么都找不著,干脆在他身邊坐下,“這下著雨殿下還過來作甚?還連傘都不撐一把!真是覺得自己身強(qiáng)體健不會???!”
世子只是定定望著她,“先前是我唐突了,姑娘若是不愿意就只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過,只是……”他頓了頓,聲音輕了幾分,隱約有些沙啞,“只是不要像現(xiàn)在這樣,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薛問荊一時語塞,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道:“這天下好女兒這么多,都比我要好。我不怎么會做針黹女紅,琴棋書畫樣樣不精,出身也不好,殿下何必在我身上白白花心思?!?p> 世子眼中有淺淡的笑意,“你很好?!?p> 薛問荊只是低著頭不敢看他,她怕她會溺在他的眼神里出不來。
可她其實早就陷進(jìn)去了。當(dāng)那晚世子問她,她第一個想到的是體內(nèi)的蟲子的時候她就明白,她已經(jīng)陷進(jìn)去了。
她這幾年多災(zāi)多難,一看就是個短命的,更別說體內(nèi)的蟲子隨時都可能要了她的命。她逃的時候帶了些白鶴給她的藥,就算這藥真能壓得那些蟲子兩年,就算她完成了且歌樓的要求,他們真的會幫她排蟲出體嗎?他們真的有這個能力嗎?
最壞的預(yù)想就是這蟲子根本就沒有排出之法,且歌樓不過是為了給她留一絲希望好讓她不留余力地為他們賣命。
“我知道姑娘或許會覺得我唐突無禮”世子苦笑,“那日若有言語冒犯之處,我向姑娘賠罪?!?p> 薛問荊的手暗暗攥緊了寬大的衣袖。如果她不喜歡他,那事情就變得非常簡單,她可以想出很多法子拒絕他然后全身而退??伤矚g他,她不想騙他,更不愿意看見他難過。
她也不能告訴他實情,她怕他介意,更怕他不介意。她既無法與他共白頭,又何必耽誤他。
她終于下定決心開口:“其實我在益州之時家里已為我定下婚約,若不是此番出事,本想等養(yǎng)好了身子就回去完婚的。”
“姑娘就算不愿意,也不必騙我?!笔雷幽托牡芈犓f完,微微皺眉,懇切道,“我先前問過秦先生,姑娘未曾婚配?!?p> 薛問荊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這秦先生指是誰,過了一會兒才想起阿陸好像姓秦。她險些亂了陣腳,他何時問的?!
有那么一瞬間她真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她終究還是忍住了,強(qiáng)迫自己狠下心冷下臉道:“殿下既然知道是借口,又何必多問?有些事并不需要緣由,不行就是不行。殿下愿意收留我,我十分感激,今后殿下要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唯獨婚娶之事不行?!?p> 她看到世子眼中的光暗下去,心里如刀割一般狠狠地抽痛,卻依然繃著臉。窗外雨勢漸小,她將聲音放緩了些:“此處既無替換衣物也無姜湯一類暖身之品,殿下剛淋了雨,實不宜在此處久待。等雨停了殿下還是早些離去吧?!?p> 說完也不容他說話,轉(zhuǎn)身徑直往西暖閣去。世子本想拉住她,手抬到一般卻停住了,在空中懸了半晌,如同被抽去了力氣一般緩緩放下。
珀兒去東暖閣與珮兒作伴去了。薛問荊徑直走到角落,一手撐著墻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墻壁上。絲絲縷縷的涼意順著皮膚滲進(jìn)來,她狠狠拍了一下墻,轉(zhuǎn)身背靠著墻壁緩緩滑下去,在角落里蜷成一團(tuán),臉深深埋進(jìn)臂彎里。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她無聲地哭泣著,這幾年所有沉積的委屈與不甘都在這一刻化作眼淚釋放。為何上天對世人如此不公?使作惡之人得勢,行善之人不得善終,相厭之人走到一處,相愛之人卻分離。既給人以歡樂,又不讓美好長久。
她自小喪父,幸得母舅一家關(guān)照方得平安無事地長大。入了女學(xué)沒結(jié)業(yè)便被趕出來,年紀(jì)輕輕從未為非作歹卻聲名狼藉,莫名被卷到明潮暗涌中去險些害及家人。如今她心慕之人心里也有她,她卻隨時都可能會死。
雨停了許久她才擦干眼淚站起身。世子已經(jīng)走了。東暖閣的門關(guān)著,里頭還亮著燈。薛問荊回到她住的屋內(nèi),地面上還殘余著世子帶進(jìn)來的雨水。她蹲下身,手指輕而慢地?fù)徇^雨水勾勒出的印子,無限珍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