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王明明就沒再來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薛問荊給他留下了陰影。柳長明倒三天兩頭過來一次,看薛問荊的每個眼神都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
柳成蔭一世風流,沒有妻妾,卻有兩個兒子。這兩人年齡相差不多,性格卻大不相同,老大柳長青懂事早,很小就開始跟著玄機樓的幾個分樓主處理樓中事務(wù),就連逢年過節(jié)也是在樓里過的多;或許是因為大哥承擔了太多,老二柳長明從小跟著柳成蔭帶著薛家兄妹游歷天下,之后又沉迷經(jīng)營酒肆不亦樂乎。
這就導(dǎo)致雖然是一家子親戚,薛問荊與這位大表哥見面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只一直聽著對方的種種傳說。
柳長明對自家大哥顯然有比薛問荊更深刻的認識,每次都添油加醋地向薛問荊描述柳長青的嚴厲可怕,搞得薛問荊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要來京城的不是她謀面不多的大表哥,而是什么洪水猛獸。
等到柳長青到京城的那一日,柳長明溜得比誰都干凈,早早把酒肆里的事安排好就帶著唐婉婉上京郊出游去了。
薛問荊端坐在房間里,有點緊張。若是見別人她倒都可以坦坦蕩蕩,當初在皇帝面前還能耍幾句嘴皮子,可柳長青不同,他是柳家人。如果硬要給薛問荊評出個天敵,柳家人一定是首選,比如柳成蔭,比如柳如眉。
哦,柳長明不算。
她上一次見到柳長青還是在五六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屁孩,柳長青也還是個清秀少年。只是清秀歸清秀,大表哥給薛問荊留下的印象比二表哥兇很多,動不動就板著臉。
小秋早早出去接人去了。她本是玄機樓的人,薛問荊小時候柳成蔭怕她一個女孩子孤獨,從玄機樓里隨手挑了個與她年齡相仿的派到她身邊。小秋雖然被派過來之后就一直待在薛府,可偶爾還是會和玄機樓有聯(lián)系,對于少樓主比薛府里的其他人更多幾分敬畏。
臨近中午的時候,薛問荊聽見了院子里響起的腳步聲,還有搬運東西的吆喝聲。她聽小秋說柳長青這次會在京城多住幾日,明面上說是最近樓里事情不多,實際薛府里的人都知道,是為了薛問荊的婚事。
雖然這事連個影都沒有,薛府里的人說起的時候總有一種夢一般的遙遠感。
一直等到吃過了午飯才有人來叫薛問荊去前廳。薛家的前廳已經(jīng)很久沒發(fā)揮待客的用途了,薛問荊從房間過去的時候留意到府里多出了不少人,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越往前廳走生人就越多,她深吸一口氣,拐過最后一道彎,看到了坐在前廳里的柳長青。
柳長青看上去并不像柳長明說的那么可怕,他和柳長明一樣高瘦,狹長的美目中流動的光華被斂在了纖長濃密的睫毛下,藏青色圓領(lǐng)袍上是繡工精巧的三羊開泰圖。
薛問荊走進前廳的時候他正垂眸細品著青瓷茶盞中氤氳著熱氣的香茗,薛問荊在他斜對面坐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他慢條斯理地將茶盞放下,低垂的眼眸仿佛掬著一汪水,不咸不淡地說:“女孩子這樣看人可不好?!?p> 和薛問荊記憶中的不同,柳長青的聲線堪稱溫柔。他見薛問荊不回話,只當她是害羞,直入主題道:“姑母讓我給你挑個人,我想來想去還是你自己相中了比較好。這幾個人我看著都比較合適,底細都在這了?!?p> 薛問荊暗自感嘆柳長青做事果然雷厲風行,牽紅線這么讓別的男子難以啟齒的事他做得自然而然,表情和語氣純?nèi)幌袷窃谡勆狻?p> 一旁一個中年男子遞給薛問荊厚厚一摞卷宗,沉得薛問荊差點一個沒接住。柳長青云淡風輕地喝著茶,評價道:“阿肆說的沒錯,你的身手果然比以前還不如?!?p> 薛問荊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已經(jīng)想好了怎么處置這一堆卷宗。柳長青的話又好整以暇地飄過來:“姑母吩咐了,這一次一定要選定個人。這一份里沒有你中意的我那里還有幾份?!?p> 薛問荊一個踉蹌,差點當場給他跪下。
柳長青仍在端端穩(wěn)穩(wěn)喝著茶,意思非常明顯:讓她在他面前一個個看。
理解了他的意思的薛問荊很郁悶,怎么還有這樣辦事的?她帶著些討好地笑笑:“表哥,這哪是可以在人前看的?”
“怎么不能?”柳長青不輕不重地掃了她一眼,順著眼風過來的無形的威壓讓薛問荊住了口。小秋立在柳長青身后,把自己完美地變成一尊雕像,一點都沒有要救薛問荊于水火的意思。
薛問荊只好無奈地翻開了第一本卷宗。柳長青給的底細很詳細,不僅有丹青師繪的真人像,還有姓名親屬生辰年月等信息。薛問荊一本一本看著,一張張丹青在她眼中逐漸統(tǒng)一化,所有信息都被她簡化成了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頭發(fā)梳得高點的再加兩只耳朵。
在整個過程中柳長青就極有耐心地坐在原位,連坐姿都沒變一下。薛問荊總算理解了柳長明對柳長青的恐懼——這人實在是有點過于恐怖。
就在她看得眼酸腰也酸,非常想出去走走的時候,一個小廝跑進來在柳長青耳邊低語了幾句。柳長青將視線從已經(jīng)添過幾次的茶湯上抬起來,看了薛問荊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薛問荊的錯覺,她總覺得這一眼有些復(fù)雜。還沒等她細想柳長青就走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囑咐小秋陪著薛問荊。
柳長青一走薛問荊就迫不及待地把沒看完的卷宗扔到了一邊,小秋看著她,欲言又止。薛問荊起身松了松筋骨,眼神不經(jīng)意間瞟向柳長青出去的方向。薛府大門到前廳只間隔了一道石屏,是為了開門時不讓人一眼看盡府內(nèi)景象,也導(dǎo)致以薛問荊的角度看不到門外是誰。
她聽到有個中年女子拔高聲音道:“哪有你們這樣的?連門都不讓人進!誒誒誒你們要干什么?!放開我!”
接下來的聲音被關(guān)在了大門外,薛問荊感覺柳長青應(yīng)該要回來了,連忙坐回位子上裝模作樣地翻開一本卷宗。柳長青悠悠走進來,問:“怎么樣,有沒有中意的?”
薛問荊被他氣笑了,道:“這又不是在集市上買東西,哪有像這樣挑的?!?p> 柳長青手一揚便有人出去,不一會兒就有人拿了一沓厚厚的東西進來放在他手邊,他道:“姑母希望能盡快為你找到一戶好人家,可不問你的意愿又怕委屈了你。整合來看,這是最穩(wěn)妥的方式?!?p> 薛問荊見他一副打算就這樣坐一下午的樣子,不寒而栗地轉(zhuǎn)移話題:“剛才來的是誰?”
“無關(guān)緊要的人。”柳長青翻開一摞厚厚的紙張,看起來像是賬本,“你現(xiàn)在最應(yīng)當考慮的是你的終身大事。”
薛問荊覺得大表哥才來第一天她就要被逼瘋了。
晚上薛問荊懷著沉痛的心情回到房間,滿腦子都是各種各樣的丹青。小秋見她像一顆霜打的白菜一樣蔫在床上,于心不忍地請玉媽媽做了一碗夜宵。
薛問荊把臉埋在被褥間,一點也不想理她。小秋推了她幾下,沒有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又推了幾下,還是沒有反應(yīng)。
她有些擔憂,輕聲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有事。”薛問荊悶悶地說,“我現(xiàn)在渾身難受?!?p> 小秋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只是把夜宵端到她手邊。薛問荊抬起頭,臉皺的像個霜打的茄子,可憐兮兮地說:“小秋,你放我出去吧。再這樣下去我命不久矣?!?p> 小秋毫不猶豫地搖頭,勸道:“夫人和少樓主也是為你好?!?p> “我知道?!毖柷G一臉愁苦,“可為什么非要我嫁人?小秋你放我出去吧,我發(fā)誓我不跑元,等過幾日阿娘把這事兒忘了我就回來?!?p> 小秋依然堅定地搖了搖頭,語氣絲毫不容商量,“不行?!?p> 薛問荊更郁悶了,繼續(xù)把自己埋在被褥里試圖逃避現(xiàn)實。小秋拿她沒辦法,把夜宵放在一旁,輕手輕腳地出去給她帶上門。玉媽媽已經(jīng)守在門口,等著值夜班。
她和玉媽媽打了個招呼就回去休息了。天色已暗,柳長青帶來的人都守在外院,薛問荊房間只稀疏站了幾個小廝,不出一個時辰就會全部打盹溜號。
可小秋并不擔心,因為晚上守著薛問荊的是玉媽媽。她聽樓里的人說過,玉媽媽來頭不小,身手高絕,有她守著定出不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