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陽光正好,薛問荊趴在窗臺上悶悶發(fā)呆。靈犀宮里安靜得很,只聽得見院中蟲鳴聲聲。每年千秋節(jié)與太后誕辰女學(xué)一向放假。這一日太后誕辰,杜靈蓉、宋禛毓與姜挽辭皆去陪宴,只余薛問荊一人托了身子不適留在靈犀宮。
別人湊熱鬧是看了高興,她是高興才看。薛問荊一手托著下巴,遙望天光。
自傳了那封信去沛陽王和趙琬的事便杳無音信,想必是遇到困阻。想來也倒解釋得通,趙騫不依附兩黨中的任一而能在朝中據(jù)一席之地,靠的是中庸之道。這件事說輕了是皇族婚事,說重了涉及兩黨紛爭,趙騫避都避不及,放到薛問荊身上她也會能拖就拖。唯一的解決之法便是給立即給趙琬定一門親事,可在這當(dāng)頭,誰敢與天子親兄相爭?
有腳步聲傳來,聽聲音還不止一人。薛問荊直起身子,這個時候應(yīng)當(dāng)都在慈壽宮賀壽,怎么會有人往靈犀宮這邊跑?
一隊宮人從正門進來,舉止端嚴(yán)。薛問荊隱隱有些不祥的預(yù)感,打頭的太監(jiān)立在院中唱道:“太后娘娘口諭,宣女學(xué)薛問荊即刻往慈壽宮覲見?!?p> 太監(jiān)聲音悠長尖細,縈繞在薛問荊耳邊。她假意咳了兩聲,道:“太后娘娘宣召,民女本義不容辭。只是民女無福,身染疾病,不敢添了晦氣?!?p> 太監(jiān)只是催促道:“請女郎即刻更衣,隨奴前往?!?p> 吸取了先前的教訓(xùn),薛問荊這一年返學(xué)帶了套上得了臺面的華服,是用杜靈蓉送的年禮裁的。她眉目寡淡,海棠紅銀繡蝴蝶團花紋的料子在她身上反倒有些別樣的驚艷,像是下過雪的松林里沁出的絲絲冷香,說不出哪里好聞,卻直沁到人的骨子里去。
隨隊而來的宮女垂首有序地走進靈犀宮正殿,訓(xùn)練有素地為薛問荊綰發(fā)梳妝。太后召喚不宜耽擱,故而妝發(fā)從簡,即便如此也是薛問荊這十多年來最正式的打扮。她望著銅鏡中映出的少女經(jīng)人精心修飾的臉龐,竟覺得陌生。
宮人帶著她行過安靜的廊橋甬道。太后崇尚勤儉,這一年不是整壽,故而一切從簡,不過是在慈壽宮宴請皇室宗親、許家外戚并女學(xué)諸人。一整個白日慈壽宮里清平坊歌舞一刻不歇,只是太后平日少有機會見娘家親眷,前兩年這時候都是趁這機會與娘家親屬到內(nèi)殿說些體己話,等到晚宴時才出來受眾人賀。
還未到慈壽宮,遠遠的薛問荊就聽到絲竹悠揚。宮人帶著她從正門進去后便分散開來各歸其位,只余了一個年長的嬤嬤領(lǐng)她去就坐。
一進來薛問荊就察覺到氣氛不對,她剛踏進慈壽宮,在場諸人的目光便不約而同明里暗里地往她身上靠。太后端坐在正北朝南的寶座上,帝后在她兩側(cè)并排而坐,中間是清平坊的舞樂班子,南位依次坐著皇室宗親、許家外戚與女學(xué)生,薛問荊的座位便被安排在后兩眾間的分界線上,旁邊便是宋禛毓。
宋禛毓向她略一點頭算是見禮,薛問荊四顧一圈,周圍坐的人除了宋禛毓外她都不熟悉,趙琬遠遠坐在最角落。
清平坊的舞姬們都正是花一樣的年紀(jì),面容嫵媚舞姿婀娜,各色霓裳比御花園中的嬌蕊還要明艷動人。太后的目光卻徑直越過優(yōu)美絕倫的歌舞,在薛問荊身上輕輕一點,又云淡風(fēng)輕地拂開去。
皇帝與太后低聲交談了幾句,離得遠又響著歌舞聲,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能看見兩人看上去都和顏悅色。
一曲畢,清平坊正要緊接著下一曲,卻有太后身邊的太監(jiān)到領(lǐng)頭樂師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樂師們停了下來,連帶著本要上場的舞姬也靜立在原地。
南位眾人都有些疑惑,卻都不敢妄自開口,只有杜靈蓉問道:“姨母是不喜歡這歌舞嗎?”
“清平坊的班子固然是不錯的,只是哀家忽然想起件新鮮事?!碧竽樕蠋е鴾睾痛忍@的微笑,道,“今日這慈壽宮里難得熱熱鬧鬧的,哀家看著高興,尤其是你們這些孩子一個個的都長大了。哀家昨日才和皇后說起,當(dāng)年她第一次到哀家跟前的時候才多大,還沒有這桌子高,跟著她母妃進宮向哀家請安。當(dāng)真是歲月如流水,一去不等人?!?p> 江太貴妃笑道:“姐姐福澤深厚,蒼天亦是眷顧,不忍讓姐姐紅顏老去,難怪得從小輩身上才找得出光陰易逝之感。像我都不用與孩子們說話,每日照照鏡子就夠了?!?p> 太后莞爾道:“瞧這牙尖嘴利的,也不知道你怎么養(yǎng)出的恪兒那么端穩(wěn)有禮的孩子。說起來恪兒也十七了,只可惜我那可憐的侄女無福,不然……”
太后說著,悲從中來,抬袖拭淚?;实勖竦溃骸敖袢帐悄负髩壅Q,怎么想起這傷心事來了?孩兒這就讓她們換曲歡快些的曲子?!?p> “罷了?!碧笱劭暨€有些發(fā)紅,眼淚卻已然收住了,“哀家記得宣陽王爺家的孩子與皇兒差不多年紀(jì),怎的也還未婚配?”
她關(guān)懷小輩終身大事的樣子和民間七大姑八大姨一般無二,可薛問荊卻不僅無法放松,反而不動聲色地緊繃起來。太后開口句句不離婚事,沛陽王和趙琬的事她應(yīng)是已經(jīng)知曉了至少六七分。
若她直接點明倒不怕,左右他倆不過是傳了幾封書信,私相授受雖不合規(guī)矩但畢竟未曾越界,皇帝也在,正好趁此機會給二人賜婚。可太后在邊緣徘徊卻一直未點入正題,反倒讓人覺得她應(yīng)是備好了什么計劃。
太后既已點出沛陽王到了適婚之齡,最好的法子便是由沛陽王提出求娶趙琬。在場坐了那么多人,最要緊是皇帝也在,趙琬出身不低,聲名也好,又是沛陽王自己看中的人,太后總不好太過反對,當(dāng)下由皇帝開口一錘定音也就免了之后夜長夢多。
薛問荊的目光投向沛陽王,后者端然坐在那里沒有任何動靜。她掩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漸漸攥緊,太后既然敢親口提出這個話題,必然是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她想干什么?又為何非要把薛問荊叫來?
一個一直立在太后身后的老嬤嬤這時候開口道:“娘娘方才不是說想起了件新鮮事,不知是何事能入得了娘娘的耳?”
薛問荊眼神一凜,天氣明明已漸漸熱起來,她卻感覺到從脊骨一路漫延的寒意。太后笑道:“這事本不應(yīng)在大庭廣眾下說,只是哀家既然想起來,正好趁人都在場問一問,免得下來還要叫人跑一趟?!?p> 她依然和顏悅色,語氣云淡風(fēng)輕,“當(dāng)初這女學(xué)選址在宮里,便是為了不讓男子混進去污了姑娘們的清名。哀家也一再三令五申,像這樣的日子自是另談,但若在平常,除了巡邏的侍衛(wèi)和執(zhí)事的太監(jiān),任何男子不得入女學(xué),先前明鏡臺查案也是由赤甲衛(wèi)帶領(lǐng),又有宮女隨行才能入得。而女學(xué)中人,上課期間也不可出掖庭范圍?!?p> “太后娘娘明智。雖說在座的以后有可能是同僚,只是還未入朝,這男女大防還是應(yīng)當(dāng)謹(jǐn)守,不然有些登徒浪子便會以為女學(xué)給他們提供了可乘之機?!?p> 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接口道。薛問荊見他身穿蟒袍坐于許家親眷之首,太后話音方落他身為臣子驟然開口卻無一人覺得不妥,想必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許和。
“哥哥說的是?!碧竽樕系男θ萁z毫未變,卻無端的讓人心生畏懼,“哀家記得東宮的門已經(jīng)鎖了四年多了,近幾日卻聽人說那門又開了,皇兒可知此事?”
皇帝笑道:“母后說笑呢,東宮每日都有宮人灑掃,不開門如何出入?”
“宮人進出灑掃那自然是不作數(shù)的?!碧蟮?,“只是有人告訴哀家,女學(xué)里的女郎也往那兒去呢。”
皇帝聽了雙眉一皺,“哦?還有這等事?”
太后笑道:“哀家一開始也不信呢。若是迷路,這是不是走的太遠了些?后來聽說那東宮的門當(dāng)時是開著的哀家才想明白,若不是有人約她前去,掖庭離東宮這么遠,怎么也走不到那兒去的呀?!?p> “這事兒聽著倒確有些奇怪?!被实廴粲兴嫉溃安恢负笫菑哪穆牭降南??”
太后垂眸,唇角的弧度好像一直固定在那里,“是個剛?cè)雽m不久的小宮女,被分在東宮灑掃。此時畢竟涉及姑娘家清譽,哀家不能不察明,這就把她給帶來了?!?p> 她話音落,有兩個嬤嬤帶著一個清瘦的小宮女從慈壽宮后院里繞出來。薛問荊定睛一看,掌心里有冷汗細細滲出。
被帶過來的正是領(lǐng)著她去東宮見世子的那個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