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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三十九章 骨肉至親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2227 2020-03-26 11:47:16

  一聲怒吼令眾人如夢乍醒,定睛看去,那快如閃電的白袍人正是春霖山莊的老宗主,擰眉瞪目,須發(fā)欲立,將手中的碎紙揚手飛散,又一步逼近前來,緊繃的嘴角揚起駭人的冷笑,緩緩又說了一遍:“不用再念了?!被仡^正對全場眾人,一瘸一拐踱上前數(shù)步,輕蔑地環(huán)視一圈,方又道:“余下的,我來說罷!”

  氣氛怪異,在座的名門首領(lǐng)們互致了幾分眼色,卻無人開口妄言。小幫派的首領(lǐng)們見狀,亦無人妄動,除有人偶爾四下觀望,皆安坐在各人的位置上。場邊各派的子弟們卻沒有那么好的耐性,紛紛擠上前來,探頭伸腦。

  白孟揚愕立原地,先后而來的意外已令他失了主張。

  老宗主見狀,嘴邊笑意又起,而那眼神卻愈加凌厲,看得一眼就能令人周身不適。只聽他干笑兩聲,道:“今日在場的諸位,想必都認(rèn)不得我?!?p>  此時不僅其他門派的人不明所以,就連春霖山莊眾人亦是云里霧里。朱莊主驚訝地按了按龍紹的手,低語一句。龍紹眉頭緊鎖,向他搖頭,隨即便站了起來。老宗主看見了,示意他坐下,繼續(xù)道:“方才老閣主已向諸位坦白,那《十方精要》根本沒有失竊!呵呵,真是演得一出好戲?。∥业攘四敲炊嗄辍被剡^頭來,雙目如刀剜向榻上的老翁。白承飛面無表情,垂首不語。老宗主苦笑幾聲,突然厲聲罵道:“你這遭瘟的混帳!”

  前排的數(shù)位掌門聽言,猛然都站了起來。白孟揚被激得周身劇震,橫眉道:“你憑什么惡言侮辱家父!”

  老宗主反叱道:“這么說便宜他了。便宜了你們這起沽名釣譽(yù),自私齷齪的所謂武林泰斗。呸!原來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連自家的弟子也能誣陷。本來我還以為,那破書當(dāng)真有瞎了眼的鼠輩稀罕。誰稀罕!”繼而又對白孟揚狠狠笑道:“你爹這一騙這么多年,連你也不知道吧?呵呵,我怎么也想不到啊,原來根本全都是假的!”

  “哈哈……”老宗主仰天大笑,那笑聲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笑了一會兒,突然又繃下臉來怒吼道:“你知不知道,當(dāng)年被你們誣陷竊書,追殺到死的人,就是我!”

  “你!”白孟揚大驚,“是你,丘……”指尖微顫地指著他,再說不出話來。

  “啊,是他呀?!薄笆撬 彼闹芤黄駠u之聲。

  “哎,丘寨主,這到底怎么回事???”四川眉山的袁寨主也從座上立了起來,揪著小胡子,向方才徒然站起,此刻呆若木雞的丘胤明瞅去。丘胤明沒回答他,咬牙注目了半晌,忽然面朝西海盟那一側(cè),焦急地望向祁慕田。此時,他只覺得這一切恍如夢境。父親!這人是父親?

  “不錯,就是我?!鼻鹪士粗矍斑@些大小門派的首領(lǐng)們有的驚恐,有的愕然,還有的不明所以,各派門人紛紛從四面各自聚攏成團(tuán),于是揮袖冷笑一聲,輕身而起,縱上了問劍閣正門的飛檐,居高臨下,迎風(fēng)朗聲說道:“當(dāng)年你們看不慣誰,就追殺誰。我此番前來,必雪當(dāng)年之辱!本不想這么早就說開,誰知你們竟自己和盤托出。太晚了!我既然來了,問劍閣的招牌就別想再掛。白孟揚!是你自己摘還是我來?”

  方才那一眼,丘胤明已看見祁慕田滿目疑惑,再也站不住了,穿過漸漸混亂的人群,直走向祁慕田。這時,西海盟眾人亦紛紛站起,恒靖昭面色不驚,正同祁慕田低語,抬頭見丘胤明朝這邊走來,即對祁慕田點了點頭,不知說的是什么,丘胤明只看見祁慕田神情復(fù)雜。

  “伯父,他真是……”丘胤明一把抓住了祁慕田的袖子,急切問道。

  祁慕田不作聲,將他拉至一邊,低聲道:“分別這么多年,連我也認(rèn)不出他了。唉,誰知竟然是他,竟然真是他!”低頭兀自思索片刻,方道:“承顯,既然如今局面如此,你我且先靜觀其變。若今夜之局能夠暫且緩一緩,我們便即刻找個機(jī)會去見他?!闭f罷,回望飛檐上的人又自顧嘆道:“怎會是他?!?p>  這一分神間,二人皆未聽見丘允同白孟揚說了什么,再注目時,只見白孟揚飛身而起,一連數(shù)掌向丘允撲了過去。觀者發(fā)出數(shù)聲驚呼,紛紛有人道:“閣主小心!”

  丘允的身手許多人都見過,不免為白孟揚捏一把汗。皆道問劍閣主武藝不俗,豈知此刻那丘允盛怒之下,出手異常兇狠,未出數(shù)個回合,只見白孟揚竟被一把從屋檐上連拉帶摔地擲了下來,立時左臂脫了臼。弟子驚呼上前扶起,家人們一窩蜂亂了陣腳。人頭攢動中,有人驚叫道:“快!快把太老爺抬回去!太老爺不行了!”

  數(shù)位掌門從亂陣中挺身而出。為首的是武當(dāng)派程廣元,大步上前正色道:“丘允,不要太過分。老閣主彌留之際幡然悔悟,已盡了誠意,得饒人處且饒人?!?p>  丘允拂袖,不屑道:“哼,他悔悟是他的事,同我雪恥有何相干?!被赝砗髽情w,道:“問劍閣,今日由我來毀了吧?!痹捨凑f完,人已騰空而起。

  程廣元不及言語,緊追而上,可到底慢了一步。丘允探手如電,一把將閣樓上那懸了八十八年的匾額扯下,雙手一拍,“咔嚓”幾聲,質(zhì)地堅硬的紫檀瞬間裂成了三四塊。

  “欺人太甚!”

  就在程廣元駐步猶豫的一刻,一青衣人蹬步而出,勁拳生風(fēng)地朝丘允打去。眾人一看,那不是別人,是老閣主的小弟子,密云堡主李元秀。程廣元看著不妙,急追而上,在李元秀一擊不中,還欲再攻的當(dāng)口上,幾掌化開拳勢,一把將他拖住,道:“李堡主不可莽撞!”

  李元秀掙開程廣元,切齒道:“程道長,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堂堂武當(dāng)掌門,竟然正邪不分!”

  當(dāng)是時,場中氣氛頗有些微妙。春霖山莊數(shù)年前在荊楚武林聲名鵲起,如今,從武當(dāng),青城這樣的名門大家,到各路山寨的綠林豪杰,無不有交情。顯赫的門派同春霖山莊朋友相稱,弱小不入流的則對其頂禮膜拜。而老宗主早就被眾人默許為一代武尊,此番東來,若能摘得武林魁首,取代問劍閣的地位也合情合理。哪知今日突然爆出這樁湮滅多年的武林公案,一時里,真相,謊言交相涌現(xiàn),令人無所適從。

  丘允端詳了李元秀一番,道:“你,莫不是那個使槍的小師弟?”又朝眾人之中端詳一會兒,一一指道:“金刀門的薛胡子。滄州趙鐵尺。哼,山西佬竟也成掌門了。還有那牛鼻子去哪兒了……”末了,轉(zhuǎn)眼見段云義扶著臉色青白的白孟揚正走過來,后面跟著一群義憤昭然的問劍閣門人,呵呵一笑,高聲道:“這么多年了,你們這群末流依舊是末流??炜彀堰@樓給我燒了,把你家的門關(guān)了,從此退出江湖罷。免得我動手?!?p>  白孟揚雖遭重創(chuàng),卻不甘低頭,忍痛道:“就算我家虧欠你的,但問劍閣幾代英名不容你侮辱。要報仇,就沖我一人來吧。我甘愿抵命!”

  “你的命值幾個錢?我隨時可取?!鼻鹪食吡藘刹?,那條跛足無時無刻不打眼?!拔乙慵覐拇擞⒚麙叩兀 庇汁h(huán)顧眾人道:“當(dāng)年鼠輩,死了的就算了,還活著的給我聽好了,我要你們統(tǒng)統(tǒng)自消名號,關(guān)門閉戶!”

  段云義心中不平,憤然道:“丘前輩,你武功登峰造極,身為一代宗師,已得萬人敬仰,何必要抓著積年宿怨不放,何必要趕盡殺絕呢!”

  丘允似笑非笑,目色猙獰:“黃毛小兒,你知道些什么!你看看吧,你師父,你的這些前輩們,連少林寺的這些和尚們也不敢胡言。這里沒你說話的份。”

  程廣元暗自嘆了口氣,說道:“丘允,我等雖不是你的對手,可你若非要一意孤行,我等也不能坐視不管。看在多年相識的份上,請你三思?!鄙砗笠桓烧崎T雖各自臉色陰郁不定,亦紛紛點頭附和。

  這時,一直不曾發(fā)話的少林寺羅漢堂首座忽道:“諸位,我佛慈悲。恩怨情仇皆是虛妄,萬般辛苦,終究一朝堪破。我等出家人不能妄語,先請告退。佛門廣大,愿渡眾生,阿彌陀佛?!闭f罷,竟帶領(lǐng)一眾弟子徑自走了。

  “哈哈哈哈……”不知是誰這么不合時宜地大笑起來,眾人循聲望去,卻是西海盟主恒靖昭。

  恒靖昭好似看得十分得趣,撫須笑道:“還是和尚最明白,冤冤相報如何是了。我等在此真是平添麻煩,不如先告辭為好。丘兄,恕我不奉陪了,明日演武場上再聚?!狈接铝顢y眾離去,程廣元卻踏上一步阻住他,道:“盟主此言差矣。西海盟舉足輕重,何不留下為武林主持一個公道?”

  “程道長,不愧是皇家道場的住持,果然眼明心亮。”

  程廣元見恒靖昭看破了他的心思,也不掩飾,坦然道:“盟主意下如何?”

  恒靖昭道:“今日本為同眾位相聚,的確不想壞了氣氛。不如這樣吧。”指向身邊之人,“我讓仲輝留下來。仲輝,今日大會是問劍閣一手操辦,用心良苦,不要讓主人家太難看,也不要得罪丘老宗師,盡我們的一份道義。”丘允聞言,沒說什么,只頗有意味地朝霍仲輝瞧了幾眼。眾位掌門亦紛紛投之以窺測的目光。霍仲輝不以為異,大大方方對眾掌門行了個禮,招呼自己手下的八個人出列,站在一邊,送盟主一行離席。

  場中對峙,而周圍卻是人頭攢動,各門弟子毫無顧忌爭相議論,無為和東方麟等人好不容易穿過人群,在離丘胤明不遠(yuǎn)處找到一塊空地。喬三道:“你看老大怎么回事?也不睬我們,和祁先生兩個在那里發(fā)什么愣。”東方麟也看在眼里,心中詫異,于是拉了拉無為的衣袖小聲問道:“丘兄有沒有和你說過什么從前的事?他和祁先生到底什么關(guān)系?無為?”轉(zhuǎn)頭卻見他竟也在發(fā)愣?!斑?,我待一會兒告訴你。這里說話不便?!睙o為定了定神。

  “呀!要打起來了!”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興奮道。

  只見春霖山莊眾人在丘允一聲令下后統(tǒng)統(tǒng)圍攏過來。丘允揚眉肅目,傲然道:“如今真相大白,實屬天意,圓我多年夙愿。廢話少說!今日我要先用這座問劍閣來祭當(dāng)年之恥。給我燒了!”

  龍紹似早有準(zhǔn)備,聞令即動,帶頭掠至場邊,奪過燈臺上的火把,身后緊隨數(shù)名山莊高手,轉(zhuǎn)眼間操起火把向樓閣沖去。而朱莊主則即令其余山莊門人環(huán)列上前,虎視意欲阻攔之人。

  白孟揚急得滿頭大汗,喝道:“來人!快攔住他們!”方才老閣主暈了過去,門人紛紛六神無主,聽得召喚,手忙腳亂地一擁而上,哪敵得過有備而來的龍紹等人,霎時間被撂倒一片。眼看龍紹高擎著火把就要沖進(jìn)樓去,忽然段云義飛身而上,將他阻在階下,纏斗一處。又有趕上前來的武當(dāng),青城等弟子,抵住了龍紹的手下。

  怎奈春林山莊高手眾多,非但有龍紹,杜羽這樣的出色人物,余下之人中的朱莊主,狄泰豐,連同鐵面頭陀,追風(fēng)劍等均是以一當(dāng)十的強(qiáng)手。荊楚諸門多少和春霖山莊相交頗厚,此時駐足觀望的大有人在,倒是北方諸門中尚有不畏強(qiáng)敵意氣出頭者,可人數(shù)有限,對陣春霖山莊眾門客,端的吃力。

  程廣元猶豫間覷了一眼霍仲輝,但見他面色不改,袖手而立,再看樓閣前,段云義同龍紹斗得難解難分。丘允仍舊佇立場中,無人敢近。正此時,聽得幾聲呼痛,轉(zhuǎn)眼見杜羽一招之間將太行岳氏兄弟同時擊倒,抓起一支火把扔進(jìn)了問劍閣的二層。李元秀見狀,奮步來救,但終究不是杜羽的對手,眼看著就要招架不住了,程廣元幾欲發(fā)足,這時,有一人影忽從樓閣后面飛身激奔而來,霎時落到場中,替李元秀擋了一招險攻,暫將杜羽搪開去,對李元秀道:“世叔,去后面看著家里人!”

  無為和東方麟皆一詫,來人竟是司馬辛!東方麟一臉新鮮嘆道:“我還以為他壓根不管這些事情呢?!睙o為卻沒多少心思搭話,又顧向丘胤明,見他和祁慕田二人未曾移動分毫,這才稍稍放松?;仡^再看場中,青城掌門張君素不知何時也加入了陣仗,一人單挑狄泰豐和另一名春霖山莊門客,暫緩了咄咄攻勢。

  丘允見狀,終于有些動容,不再待立,徒然渡步飛身,操起火把朝樓閣掠去。方才,杜羽扔進(jìn)去的那支火把似乎已經(jīng)點燃了什么,樓里冒出縷縷灰煙。程廣元剛要追去阻擋,卻聽霍仲輝道:“道長且慢,我來?!痹捯粑绰?,人已擋在丘允面前。手下那八個人則分散至樓閣門前,助問劍閣門人阻擋前來燒樓的春霖山莊武士。

  火光將丘允那張棱角峭然,須發(fā)畢立的臉映得分外駭人,而霍仲輝卻立在了陰影里,看不見他面上的表情,只聽到他說了一句:“前輩包涵。”兩條人影便沖撞在了一起。黑白交織,火光環(huán)舞,場邊人只見一片光影繚亂。

  觀者有不少都看呆了。這是許多人至今都未曾見過的頂峰較量,出招之虛實難料,精準(zhǔn)迅猛,遠(yuǎn)遠(yuǎn)凌駕于尋常人對武學(xué)的涉獵之上。即便有人曾在春霖山莊的開山大會上目睹過老宗主和恒大小姐的那場對決,今日再現(xiàn)這棋逢對手的局面,仍舊令人覺得別樣震撼。

  就在眾人拭目驚嘆的當(dāng)頭,春霖山莊的逼人攻勢正不知不覺地被壓制住了。白孟揚的幾名弟子帶人把守著問劍閣正門,而霍仲輝手下那八人同朱莊主及一干春霖山莊武士僵持不下。

  無為全神貫注地看著霍仲輝的每個動作。就拳腳功夫看,這人的功力恐怕還在恒雨還之上。他不禁回想起月前在西安府所歷種種,心下寒意漸生。忽又想起,那夜在風(fēng)陵渡口,狙殺馬正的那伙黑衣人似乎也是八個。靈光一閃,他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去看霍仲輝的手下們,誰知卻聽見東方麟猛然倒吸了一口氣,手指樓閣方向,小聲驚呼道:“丘兄這是要干什么!”

  無為心中大叫不妙,順勢望去,見丘胤明已闖進(jìn)了混戰(zhàn)的人群,左右開弓,不論哪邊,但凡攔路的都被他不分輕重地?fù)蹰_。無為心急,脫口喊道:“胤明!你住手!住手!”顧不得許多,拔腿追去,東方麟等阻攔不及。只見丘胤明從場邊所剩無多的火把中操起一支,頭也不回地沖向樓閣的大門,無為緊隨其后。

  這時,龍紹在階前已同段云義過了幾十回合,漸占上風(fēng),一個轉(zhuǎn)身間,火把燎著了段云義的前襟,趁段云義心神分散,破綻頓現(xiàn)的一刻,龍紹上下夾擊。段云義躲過了插向他雙眼的手指,卻避不了緊接而上,落在腹部的那一拳。劇痛下跌出兩步,怎奈衣襟上的火被風(fēng)扇旺,情急中只得滾地?fù)浠?。倒地的那一霎,卻瞥見丘胤明一步跨上了臺階。還來不及喊話,但見龍紹已朝丘胤明威逼而去。

  “慢著!”丘胤明招架住飛踢過來的一腳,喝道:“我是來助你們的!”

  龍紹一怔,出手即緩。未待他說什么,丘胤明已擦身而過,沖進(jìn)了問劍閣的大門。幾名問劍閣弟子見狀,驚呼著亦先后沖了進(jìn)去。龍紹尚未回過神,又見一人口中喊著丘胤明的名字,激步跑了進(jìn)去。此時不及打算,段云義已撲滅了衣襟上的火,卷土重來。龍紹忙不迭轉(zhuǎn)身接應(yīng),一時心中疑惑,手腳竟慢了些,險被段云義一掌劈著。

  且說場邊觀戰(zhàn)的東方麟等人,見丘胤明突然瘋了似的,都唬得一愣。喬三忽道:“去問祁先生!”帶頭撥開人群。未幾,幾人皆圍到祁慕田身邊,喬三一把拖過祁慕田的衣袖問:“先生,現(xiàn)在怎么辦?”

  “由他去吧。”祁慕田方才確想阻止丘胤明,可為時已晚?!斑@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祁慕田縱觀場中混戰(zhàn),又凝視著仍舊同丘允纏斗一處,不分勝負(fù)的霍仲輝,皺眉尋思。

  “對了!”東方麟忽然有了主意,對喬三和劉立豪說道:“你們留在這里看著,我去報官!”

  “好!”祁慕田聞言,眉毛舒展?!岸鄮讉€人去。要快!”

  東方麟點頭,姚局主,房通寶,馬廉皆愿同去。臨走,東方麟對田文孝道:“你趕快去后面拉些白家的人來同去!白家和官府關(guān)系好,這事官府肯定管!”

  問劍閣二層內(nèi),丘胤明被數(shù)名問劍閣的弟子圍堵在樓梯邊上,為首的便是白孟揚的二弟子李林悅。一旁的帷幔已被點著,火苗直竄,黑煙漫向一邊的窗戶。李林悅不認(rèn)得他,只當(dāng)是春霖山莊的人,招呼門人圍攻上去。眾人皆無兵刃,有人操著半路拽來的椅子腿,有的舉著燭臺,雜亂無章,而丘胤明手中卻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長劍。李林悅一見那把劍,便怒氣沖天,憤然喝道:“先祖寶劍怎容你玷污!快快還來!”

  原來,方才闖入門中,丘胤明順勢將正堂里高高供養(yǎng)著的白家先師佩劍拔了出來。此時握劍在手,厲氣襲人間更添殺意,數(shù)名問劍閣門人心生膽怯,可情勢所迫,退卻不得,咬牙一擁而上。無為奪梯上樓時,恰好看見丘胤明一劍削掉了一名少年的頭發(fā),又飛起一腳將那人踢出了窗去。

  “胤明!你給我住手!”無為見狀,心急火燎,縱身上前,一把推開前來助陣的李林悅,運功出掌拍開丘胤明執(zhí)劍劈砍過來的那只手。丘胤明回手退出一步,不悅道:“你來干什么?”

  “你尋仇就罷了,何必亂傷無辜!”無為有些氣憤,吼了一句,又跑到窗邊探看,見那名少年抱著屋檐一角,并未掉下去,趕緊攀出窗外,將搖搖欲墜的少年拖了上來。

  丘胤明不語,回過身去,一連數(shù)劍將一張桌子劈成幾條,向火堆里擲了一塊,火星四濺,火苗頓時竄得更高。李林悅大驚,提氣高呼道:“擋住他!”

  將那少年安放窗下,無為只聽身后“嘩啦啦”一陣響聲,扭頭看去,又有兩人被丘胤明踢得暈在地上。李林悅捂著肚子滿頭冷汗,一臉痛苦。而丘胤明手里的劍此時只剩下了半截,卻止不住他不斷地將桌椅,帷幔砍斷,向火堆里扔。無為氣得跺腳,三兩步?jīng)_過去,狠狠一拳打在丘胤明臉上,怒道:“你瘋了!”

  丘胤明被打得踉蹌,直起身來,抹了抹嘴角,朝無為看了一眼,氣息起伏不定,眼色發(fā)紅。

  這拳一打,無為的氣消了大半,心里無奈,嘆道:“你燒就燒吧。我?guī)湍闶帐?。”說罷,自顧回身走到李林悅身旁,將他架起,道:“兄弟,算了,你們打不過他。樓只不過是堆木頭,身體要緊。”

  李林悅齜牙咧嘴地道:“什么屁話。你,你誰???”想掙脫無為的手,卻掙不動。無為一面架著他往樓下走,一面招呼余下負(fù)傷的門人道:“快抬你們的人下樓啊。一會兒要燒起來了?!?p>  眾人歪歪倒倒向外走,卻聽樓梯下一陣拳打腳踢聲。無為注目看去,只見龍紹舉著火把兩步從梯邊騰挪而上,身影如風(fēng),后面段云義緊追不放,嘴角掛著血絲,身法略現(xiàn)笨拙,顯然是已受傷的模樣。無為忙停住腳步,將李林悅交給別人,自己三兩步回到樓上。

  丘胤明縱火間,轉(zhuǎn)眼看清來人,竟劈頭對龍紹大喝一聲:“過來幫我!”

  此話一出,龍紹和段云義都愣在當(dāng)場。段云義瞪眼伸手指著他,卻啞口無言。這時,無為上前,拽著段云義道:“段兄,此地不宜久留。且出去吧?!倍卧屏x被這詭異場景鬧得心緒大亂,血氣亂行,一口氣岔在胸口,又被四周溢出的烏煙所激,掩面大咳起來。無為趁勢將他拖了下去。

  下樓之后,無為一路將段云義強(qiáng)行拽到了程廣元面前。程廣元見師弟衣裳焦黑,臉色青白,不斷咳血,知道嚴(yán)重,趕忙替他把脈療傷。無為回頭望向樓上,但見整個二層之中火光四起,又過了一陣子,煙霧愈濃,眼看著三樓也快要起火了。場內(nèi)場外人聲鼎沸,混戰(zhàn)仍在繼續(xù),又陸陸續(xù)續(xù)聽見有人在喊救火。

  鬧了半夜,當(dāng)問劍閣的火勢再也無法控制的時候,杭州府的人到了。一隊百來人的捕快和衙役跑步進(jìn)入茶場時,混戰(zhàn)的人群終于慢慢散開。

  “白老爺!白老爺!”一名壯實捕頭氣喘吁吁地跑在前面,“我來遲了!”又回頭喊了幾聲,“快點,快點?!?p>  東方麟等加快了步伐,趕在頭里奔到場中。白孟揚認(rèn)出了男裝的東方麟,介于身份不便搭話,臉上一絲尷尬閃過,抱著傷臂迎上前去,對那捕頭施禮道:“陳捕頭,白某慚愧。煩勞陳捕頭這么晚了跑一趟,感激不盡!”

  陳捕頭歇了口氣,抬頭見那巍峨矗立的問劍閣此刻已成一片火海,烈焰騰空,焦煙彌漫,噼啪作響,不時有燒焦的木頭瓦片墜落下來,岌岌可危,恐怕隨時就要傾倒,大駭?shù)溃骸鞍桌蠣敚@……何人所為!”環(huán)顧四周,只見場中立滿了一伙伙身強(qiáng)力壯的人,許多鼻青臉腫,衣衫不整,面露兇相,皆不像良民。

  不少捕快衙役們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有些躁動起來??赡顷惒额^仿佛心知肚明,清了清嗓子,大聲喊道:“是何人在此鬧事?此乃杭州府城地界,比不得荒山野嶺,知道你們是江湖豪杰,可也該收斂些!周圍還住著許多百姓,如此擾民,有悖律法,要治罪的!”

  場中眾人總算安靜了些,數(shù)位掌門走了出來,領(lǐng)頭的是程廣元,上前作了個揖道:“多謝捕頭前來解圍。無甚大事,不曾出人命。我等皆遠(yuǎn)道而來會友,不想出了些意外,絕無擾民之意?!标惒额^見這道人豐姿英偉,廓然出眾,料想是個大人物,不敢怠慢,回禮道:“我等奉公執(zhí)法,道長多擔(dān)待?!?p>  人群中忽然傳出笑聲,眾人不由自主地散開去,但見丘允白袍微瑕,雖汗水滿額,卻依舊儀容肅整,袖手踱步上前,目中無人地掃視了一圈,方將目光落在了陳捕頭身上,戲謔道:“這就是你們搬來的救兵?”陳捕頭被他銳利的雙眸盯得直發(fā)怵,一抿嘴將想要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

  “丘前輩,還請你體諒些?!被糁佥x從后面走了上來。方才一番驍戰(zhàn),一身原本挺括的黑袍此時幾分落拓,衣襟被扯掉了一塊,頭發(fā)也掉下了幾縷和汗水一起黏在額角。“問劍閣已經(jīng)被你毀了,我看今晚大家就住手吧,免得和官府過不去。”又回頭道:“朱莊主,你說呢?”

  朱正瑜快步上前,對丘允恭敬道:“師父,他說得不錯,今晚算了吧。明日再計較也不遲?!敝灰娝巧砣A貴裝束此刻七零八落,頗顯幾分滑稽。

  丘允朝那熊熊烈焰凝望了一會兒,終于首肯。對白孟揚道:“這還沒完呢。今晚先放你一馬。”

  夜半時分,集會眾人已散得差不多了。白孟揚早就帶著問劍閣的弟子們匆匆趕回靈隱后山別院,老閣主病危,此夜吉兇難料,上下人心凄惶。多年懸案終于真相大白,雖然老閣主的確行了不義之舉,但垂危之際自醒前非,不惜葬送一代美名,謝罪于天下群英之前,其真心可鑒,勇氣可嘆。數(shù)位掌門皆憐他家遭此大劫,相攜去探望老閣主的病情。而一些宿在杭州城里的人由于時辰過晚,已進(jìn)不得城了,便只能在茶場里隨意找地方歇息。

  祁慕田讓東方麟,無為,以及姚局主等人跟隨霍仲輝回不擇園過夜,自己則找了個借口說隨后便來。待一干人等離去后,獨自行至那燒得搖搖欲墜的樓閣東側(cè),在一截土墻下找到了坐在地上,兀自沉默的丘胤明。

  “承顯,在想什么哪?”祁慕田在他身旁靠墻坐下。

  丘胤明提起袖子將臉上的煙灰抹去一些,露出頰邊一塊淤青,苦笑不語。

  “一會兒去見你父親,你可準(zhǔn)備好了?”祁慕田仰望頭頂天空映照出的火光,問他,卻也在自問。

  “需要準(zhǔn)備么。既然他是我父親,我早晚都得見他?!?p>  良久,二人都未再說話。

  大火直燒到三更天,才將整座木樓燒成幾根嶙峋而立的殘柱。遠(yuǎn)處的一排房舍里,還亮著燈火。春霖山莊的人就在那里歇腳。

  朱正瑜走出從堂屋,一身疲憊。今夜之事山莊上下都始料未及。離開歸州時,師父曾召集門人明言,此番前來參加問劍閣大會,一來為問鼎武林,二來為報一樁多年宿仇,而最大的仇人正是問劍閣。他自小尚武,從十四歲起跟隨師父至巫山學(xué)藝,雖一直覺得師父古怪,可向來對他五體投地,言聽計從,成人之后,不遺余力地用王府錢財人力替師父建成春霖山莊,山莊有今日的武林地位,一半是他的心血??蓭煾笧楹螌⑦@報仇之事隱藏這么多年,對徒弟也不說明。難道,師父當(dāng)年收他為徒,是介于他的身份而別有謀劃!難道因為仇家是當(dāng)年的武林領(lǐng)袖,師父才隱姓埋名,忍辱二三十年,直到有了今日的地位才一舉前來復(fù)仇?想到這里,朱正瑜不禁心底打了個冷顫。

  不會的,他安慰自己。當(dāng)年師父知道他是宗室子弟,本不愿收他為徒,是經(jīng)他三番四次軟磨硬泡之后才勉強(qiáng)同意的。之后,師父將一身絕學(xué)傾囊相授,待他如子,哪會別有用意!是他自己天分不高,未能學(xué)成,才轉(zhuǎn)而走了用義氣錢財廣交豪杰的路。若沒有師父,他這個莊主如何得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他這個王爺又如何能過上這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捫心自問,這次助師報仇之事,他的確不太愿意。春霖山莊在荊楚武林本已呼風(fēng)喚雨,如今卻落了個不可一世,恃強(qiáng)凌弱的名頭。雖說這仇報得也有道理,可畢竟事過多年,若只是一個仇人也就罷了,卻牽連出這么多相關(guān)的人來。武林各路枝葉相連,一家之仇牽動百家,即便再有理有據(jù),也必定一石激起千層浪。有道是與人為難,眾人發(fā)難。更何況,撼動了數(shù)代領(lǐng)袖武林的問劍閣,必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接踵而來。讓他望而生畏。

  此時,多數(shù)山莊的門客和武士們都已歇了,朱正瑜正欲去燒些熱茶安安神,未走多遠(yuǎn),卻有人來報,西海盟的祁慕田和飛虎寨主丘胤明造訪。聽得是這二人,朱正瑜更覺頭疼,可這二人都得罪不起,于是打起精神,讓人將他們請進(jìn)來。

  久聞祁慕田大名,朱正瑜之前未見過,今日見了,果然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文雅仕人。方才西海盟主恰到好處的一步棋讓朱正瑜心有余悸,不知祁慕田深夜來訪又有何用意,于是一面客氣著,一面又不得不謹(jǐn)慎萬分。

  祁慕田寒暄過后,面帶幾分歉意道:“盟主出此一策乃因勢利導(dǎo)。你春霖山莊與我西海盟同為問鼎武林而來,各顯神通無甚不妥,所以,并非盟主有意為難。況且,方才一戰(zhàn),眾人都看見了,論武功,恐怕還是丘老宗師更勝一籌。”

  朱正瑜淡淡笑道:“祁先生深夜來訪,不會只是來告訴我這些的吧?!?p>  “當(dāng)然不是。”祁慕田坦然道:“我倆有些私事,想要拜見丘老宗師。敢問現(xiàn)在可方便?”

  朱正瑜不解,看了看坐在一邊的丘胤明,臉是洗干凈了,那身經(jīng)過煙熏火燎的衣服依舊邋遢,回想方才龍紹所言匪夷所思的一幕,更加疑惑了。原先他身為巡撫時和春霖山莊結(jié)下了這么深的芥蒂,今日卻一改初衷又是為何?聽聞朝中對巡撫一案沒了下文,葉總管和兩名太監(jiān)上京之后便音訊全無生死不明,即便有人搬出了誣陷宗室的罪名,竟還是不了了之了,這令朱正瑜毛骨悚然,一連數(shù)月都惶惶不安,直到最近實在聽不到風(fēng)聲了,方才緩過氣來??伤睦锖苊靼?,丘胤明能從這樣的大案中脫身,非同尋常,自己觸犯宗室律條的把柄就牢牢地握在他手里,怎能不忌憚,便不多言了。于是對祁慕田道:“師父還未歇息。二位可隨我來?!?p>  朱正瑜帶著兩人回到堂屋門口,朱正瑜道:“師父方才還在和師弟說話,我先去通報一聲,二位稍候?!闭f罷叩門而入。

  門開的一剎那,只聽里面有人道:“為什么不愿告訴我?”是龍紹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滿。

  不多時,屋門忽地大開,龍紹甩門而出,差點同丘胤明撞個滿懷。目光相交,一個狐疑滿腹,一個敵意依然。龍紹鼻子里輕哼一聲,大步離去。隨后,朱正瑜才出來,對二人道:“師父有請?!?p>  這一排屋子本是看管茶園的人住的,問劍閣失利,家人弟子全數(shù)撤走,無人敢留。堂屋簡陋,一桌數(shù)椅,桌上有茶水,丘允面朝內(nèi)壁而立,看樣子方才和龍紹起了些口角,心情不佳。朱正瑜見師父不說話,不敢打擾,只得袖手侍立一旁。丘胤明和祁慕田交換了個眼色,亦端立等候。

  過了一盞茶功夫,丘允慢慢回過身來,神色倦怠,語氣亦有些心不在焉,垂目問道:“二位來此貴干?”

  祁慕田拱手道:“私事??煞裼袆谥烨f主暫且回避?”

  丘允點頭。朱正瑜聽命而退。

  之后,丘允似乎提起了些精神,“私事?你我有何私事可言?”抬頭開始打量祁慕田。祁慕田不語,任其注視。丘允看了又看,目光漸漸有些閃爍,半晌,忽道:“祁先生,祁……”

  祁慕田一下子激動起來,臉頰微顫,緊閉著的嘴唇顫抖了數(shù)下方才吐出話來:“祁彪!我是祁彪!允弟!”

  丘胤明不由自主地跟著激動起來,一顆心在胸腔中狂跳不止。他努力壓著自己的呼吸。只見丘允突然臉色大變,猛然盯住祁慕田,情態(tài)木然,可眉毛,胡須卻止不住的皆在抖動。

  祁慕田踏上兩步,一把扶住丘允的肩膀,幾乎熱淚盈眶著道:“你一定認(rèn)得我!允弟!”

  “大哥……”丘允低呼一聲,怔怔望著他,臉上的神情由不信轉(zhuǎn)為驚訝,又變成驚喜,顫栗著抓住祁慕田的雙手,仔細(xì)將他再看了數(shù)遍,愴然笑道:“大哥!你老了?!?p>  祁慕田此時聲淚具下,拍著丘允的肩道:“唉,沒想到你我兄弟竟有緣再見。允弟,你受苦了!”

  丘允喜極難語,良久不能平復(fù),斷斷續(xù)續(xù)說道:“我……沒死……我……沒什么,沒什么。大哥……”

  “你的腿……你……你變得太多,我都認(rèn)不出你了。唉,都老了?!?p>  二人相視良久,笑中有悲,悲中慨嘆,倒把丘胤明忘在了一邊。

  看著這兩個老人真情流露的模樣,丘胤明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自小至今,他的腦海里幾乎不曾浮現(xiàn)過父親這個詞,除了知道父親的名諱之外,既未問過母親他的故事,也從未想象過他的樣子。此刻他不由得仔仔細(xì)細(xì)地將丘允一點點再看個明白:高聳的眉骨,眉間有道深刻的皺紋,一雙長目和嘴唇的輪廓或許和自己有幾分相似,但卻又顯得那么陌生。

  方才,他一直在回想春霖山莊里和丘允的幾次會面與交談,高臺初會時的張揚凜人,宴席之上的灑脫開懷,與高手論武時的心滿意足,以及今夜那近乎瘋狂的桀驁無禮,所言所行,全然像是個心無俗事的世外之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隱沒姓名獨自忍耐過如此長久的歲月,只為一朝前來報仇。前后種種,不知該令自己欽佩尊敬,還是黯然唏噓。若說丘允瘋狂,可若不是他方才那場肆無忌憚的發(fā)泄,自己心中反復(fù)克制卻壓制不滅的復(fù)仇之火又怎會被重新點燃。那場火燒得人熱血沸騰,但現(xiàn)在他卻又深切地感到,原以為很痛快的事,痛快之后是說不清的疲憊,甚至有些罪過。母親的叮囑,師尊的教導(dǎo),仿佛都被這場火灼燒了一般。恍然間,他忽然想起了母親。他那溫柔平和的母親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丈夫。

  “他怎么也在這里?”丘允終于注意到了立在一邊妄自出神的丘胤明。

  雖然剛才已反復(fù)想過,此刻丘胤明卻仍舊不知如何開口。

  “允弟,他……”祁慕田也有些語塞,頓了一下,干脆直言道:“他是你的親生兒子?!?p>  丘允雙肩一震,漆黑的眼眸里滿是疑惑,轉(zhuǎn)頭看了看祁慕田,“我的兒子?我怎么會有兒子?”

  祁慕田的再三肯定讓丘允陷入了短暫的回憶之中,但見他眉頭微鎖,將信將疑地把丘胤明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地走過去,抬手仿佛欲去觸碰他的臉,將要觸到時卻又抽了開去,目光灼灼,欲言又止。

  “父親……”丘胤明輕喚了一聲,嗓音幾分暗啞道:“娘親是在我八歲的時候去世的?!?p>  丘允的眼神里透出些許迷茫,默默輕嘆道:“太久了,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的樣子了?!?p>  這話忽令丘胤明心頭一絞。母親的音容笑貌二十年來從未在自己的心里淡卻過,他怎么可以忘記。剛想說的話此刻卻再也說不出來了,只淡淡道了句:“想必當(dāng)初你們分別時,父親并不知曉娘親懷孕的事吧?!?p>  “她……她是怎么死的?”

  丘胤明猶豫了一下。正在這時,祁慕田忽道:“這事說來話長。允弟,今日你我兄弟重聚,你們父子團(tuán)圓,應(yīng)該高興才是。先別提這傷心往事如何?!鼻鹭访鞯拿冀俏⑽⒊榇ち艘幌?,卻禁不住帶著一點期待的目光望向丘允。誰知丘允竟點了點頭,上前拉住丘胤明的胳膊道:“好。當(dāng)初就看你不錯,今日你更是助了我一臂之力,不愧是我的兒子。來,我們到后面去慢慢聊?!?p>  當(dāng)晚三人同榻徹夜長談。原來,當(dāng)年丘允墜落高崖之后,身受重傷。歷盡艱辛生還,卻因未能及時醫(yī)治,一條斷了的腿再也沒能痊愈。身落殘疾,他曾一度想過自盡,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從此隱遁巫山潛心修武。山中歲月,數(shù)不盡的孤苦困境,風(fēng)餐露飲,也不知沖破了幾番業(yè)障,終臻大成。丘允將如何收了弟子,又如何有了春霖山莊的經(jīng)過一一細(xì)數(shù),而祁慕田則敘說了當(dāng)年西海盟的一些往事。祁慕田本名祁彪,因緣不善被困殺手組織幽蘭堂,后與恒靖昭聯(lián)合奪取西海盟大權(quán)后,一意斬斷前塵,于是改名。二人回首過往,感慨萬千。

  丘胤明整夜大都在有意無意地聽二人講話,自己未曾多言。本希望父親也會像他一樣懷念母親,哪知丘允并未再多問,他也便不說,只將飄蕩南洋,后師從上官鴻,又步入仕途的經(jīng)歷粗說了一番。至于母親亡故的始末則含糊了過去。今夜目睹父親的諸般言行,丘胤明已看出了因果,他在意的完全是他自己的雄心霸圖,就同祁慕田之前所言,心高氣傲至極。同想報仇,可父親與他所想?yún)s相差甚遠(yuǎn)?;叵氘?dāng)年母親遇害后,白孟揚其實放過了自己一條性命,如今白老閣主坦陳謊言已使得問劍閣的幾代美譽(yù)墜入泥潭,又慘遭父親這等侮辱,即便自己心中恨意未消,也不由得對白孟揚生出幾分憐憫來。

  清晨時分,二老不耐困倦,各自靠在枕上沉沉睡去。丘胤明徹夜不成眠,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皆是母親的影子。話說小時候經(jīng)歷的那次追殺,起因就是母親在山中搭救了一名江湖人,不知這個恩將仇報者到底是誰,看來還是要親自去問白孟揚。而其余的人,想必父親多少都認(rèn)得。如今和他相認(rèn),骨肉相連,將來和春霖山莊必然脫不了關(guān)系了,一想起和龍紹,張?zhí)靸x的積怨,丘胤明心中陰云密布。事不宜遲,必須早作打算,決不能被事態(tài)牽制。

  他從榻上坐起身來,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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