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三十六章 反客為主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6312 2020-03-23 10:17:34

  “來啦!來啦!”店小二連聲喊著跑去開門。大門一開,北風(fēng)卷著雪花撲面而來,天色昏暗,都看不出是什么時辰了。進店的是一大伙客商,紛紛抱怨著這鬼天氣??刹皇锹?,這南方下雪就是不爽快,眼看天寒地凍,陰冷刺骨,可這雪就是積不起來,身上打顫,腳下打滑,人畜皆吃不消。一早雨雪交加,到了下午便下起大雪來,夜色將臨,離荊州府城尚有二十多里路,旅人紛紛投店,這個客棧很快住滿。

  丘胤明,陳百生,和喬三也投在此店。從洛陽至此,快馬用不了幾天時間,日前路過荊門縣,丘胤明想到了那挑起三思院和金刀薛家過節(jié)的郭千戶,于是讓祁慕田先行一步和盟主會合,自己則留下來打聽了一下。果真,這郭家在當(dāng)?shù)鼐褪且环綈喊裕瑥娬纪恋?,欺男霸女。于是?dāng)夜便和陳,喬二人找上門去,將其痛打一番,劫了他家許多金銀,還迫其給荊州知府寫下一紙撤狀文書。這一舉干凈利落,三人都覺痛快,尤其是喬三,這兩日精神抖擻,飯量大增。

  這時,三人圍坐店堂角落的方桌。店堂里人滿為患,加了好幾副桌凳,不斷有客人落座,叫酒叫菜,店里人手不夠,連燒飯師傅也出來招呼了。喬三等得焦心,朝小二叫道:“我們先來的!怎么菜還沒燒好啊?”陳百生在桌下踢了他一腳道:“你不能收斂點?!眴倘粷M,“老數(shù)落我?!庇殖《暗溃骸安瞬粊砟阆壬巷埌?!大冷天餓死人了!”

  話說陳百生這幾日的確心中有事。這次出來又不得不把女兒寄放在人家那里,不知何日才能有個安生之處。做個山野小民不是出路,唯有重新在江湖上混出個飯碗來才能長久。照丘胤明所說,此行必要成功,然后便能讓他有個謀生的好行當(dāng)。對丘胤明陳百生很是佩服,換成別人,經(jīng)歷了這么大的變故,想必消沉得很,而他倒是一點不見變化,此行計劃詳細果決,令人對接下來的行動十分期待。陳百生唯一牽掛的只是女兒,最近與她頻頻分別,放心不下,才會嫌喬三呱噪。話說回來,喬三這大聲一喊,飯菜倒是很快就上桌了。

  眾人大快朵頤,店堂里亂哄哄的當(dāng)頭,大門又開了,坐在門邊的人埋怨風(fēng)大,可當(dāng)即便被呵斥了一句。眾人扭頭看去,只見進來了兩個差人,正指著方才埋怨的人道:“吵什么吵,沒見差爺心情不好嗎?”那人嘟噥了一句,便回過頭去自顧吃飯了。差人環(huán)視了一眼店堂,對小二道:“快給我們清個房間,燙酒上菜,這鬼天氣!”回頭對身后戴著枷的犯人罵道:“就為了你這鳥賊,害得我倆奔波受凍。到了荊州有你好受的!”

  二官差拽著犯人在眾目睽睽下穿過店堂,徑直往后面的客房去了。那犯人雖然一直低著頭,可臉面卻熟,竟是清流會原來的三當(dāng)家孫元。丘胤明自語道:“他怎么淪落到這地步了?!?p>  一夜風(fēng)雪呼嘯,次日清晨,四野銀裝素裹,三人上路時朝陽已升,官道上冰雪融化,疾行無礙。離開旅店時丘胤明向店家打聽,得知兩名官差押著孫元已經(jīng)上路了。行了五里多,果見前方二官差執(zhí)杖,孫元戴枷踟躕而行。

  “老大,要不要截住問個清楚?”陳百生勒馬道。如今稱“大人”已然不妥,之前反正也如此稱呼過,順口便用了,丘胤明亦不置可否地默認了。聽他這么說,便道:“好,我正有此意?!?p>  三騎颯沓而前,轉(zhuǎn)眼將官差和孫元圍在了路中。差人唬了一跳,仰面看著高頭大馬上面色不善的來者,頓時沒了底氣。一差人將手按上腰刀,咽了口口水,大聲壯膽道:“哪里來的狂徒!我們是官府公干,你們想干什么!”

  孫元一眼就認出了丘胤明和陳百生,方要開口,即被丘胤明搶先道:“知道。二位差爺,前面路不好走,把犯人留下,我犒勞些銀子給你們,回頭吧。”輕描淡寫一說,把那差人差點噎住,又朝丘胤明仔細打量了幾眼,那腰刀怎么也抽不出來。這時,身后那年輕些的差人舉著棍子杵上前來道:“大膽賊人!光天化日,竟敢阻攔官府……”話未說完,就被另一差人一把拉住,小聲道:“小王,別亂來,我看這幾個惹不得。”

  丘胤明笑了笑,從馬鞍袋里摸出兩個銀錁子,說道:“多吃了幾年衙門飯的果然明白些。”將銀子伸向為首的差人道:“這些拿去吧,可不虧待你們?!庇謱δ悄贻p的道:“若還不明白,別怪我們不客氣。”

  年輕差人瞪著眼睛還欲還口,被為首的扯住,上前接過銀子,對丘胤明拱手道:“多謝大爺。人你們盡管帶走?!?p>  “你……”年輕差人怒目結(jié)舌。為首的道:“小王,你死腦筋啊。這么多錢他娘的摳門太爺手下幾時能賺到!大不了不吃這窩囊飯了。你要打你打,我走了。”回頭對三人道:“三位大爺走好啊?!睆阶阅_底抹油了。

  那年輕的愣在原地,喬三看得心焦,脫口道:“你個傻子,給錢還不好,是不是要給你幾個拳頭才清醒吶?”那差人被他的大嗓門驚了一機靈,似乎明白過來,回頭拔腿去追另一個差人,嘴里喊道:“老?!吓!鹊任已?!銀子還沒分我呢——”

  孫元驚魂未定,望向丘胤明道:“大人……你?”丘胤明下馬來,抽刀砍了他的枷鎖,道:“這里說話不方便,跟我們走?!?p>  “去哪里?要我干什么?”孫元一頭霧水地問道。

  陳百生策馬上前,伸手道:“到了荊州你自會明白。上馬吧?!?p>  進了荊州城,便有祁慕田的人前來接應(yīng),一行人直往蘭庭居??蜅:竺鎯稍旱目头恳驯晃骱C说娜笋R包下了。剛下馬,就看見祁慕田從偏門出來,笑著向丘胤明道:“荊門縣的事了結(jié)得這么快。”

  “還不是那郭千戶太不經(jīng)打。錢財?shù)拐媸嵌?,沒白跑一趟?!币贿呎f著一邊往里走,丘胤明見他好奇地看孫元,便道:“他不知怎的被官府捉住了,押送荊州府,看著怪可憐,我便將差人打發(fā)了?!睂O元是認得祁慕田的,上次受張?zhí)靸x指使,下毒暗害未能得手,此時見面不敢正視。祁慕田卻笑著對他道:“孫三當(dāng)家,許久不見,過去的就別在意了,請?!?p>  進門之后,祁慕田對丘胤明道:“盟主他們也是昨晚剛到的,這兩個月來的確發(fā)生了不少事啊。你們來得正好,大家正需要一起商議一下?!?p>  之前同恒靖昭總共也只見過三次面,都不甚和洽,丘胤明心里有幾分介意,不知他如今的態(tài)度是否有所改觀。這時,數(shù)人已步入后院的主屋,只見屋里或坐或立有不少人。主座上自是恒靖昭,身邊最上手的座空著,該是祁慕田的,依次是史進忠和兩個面生的年輕人。丘胤明猜想,他們想必皆是恒雨還的師兄。而坐在對面的兩人則與西海盟這些人的氣質(zhì)有所不同,一人高冠素衣,極為俊朗出塵,另一人秀才打扮,白白的手上戴著一只顯眼的祖母綠石戒指。丘胤明想起出洛陽來荊州的路上,祁慕田說過,月前盟主到懷月山莊后,寫信告知祁慕田,說少莊主司馬辛在杭州為白孟揚的父親治病,而盟中近日生變,急需人手,請祁慕田寫信聯(lián)系司馬辛,邀他援手。此時,眼前這個俊朗青年大約就是司馬辛了,而這秀才不知何許人也。

  眾人多有面生,祁慕田便為各人互相引薦了一番。丘胤明這才知道,這秀才竟是當(dāng)初讓東方鏢局大失臉面的神偷房通寶。那兩個不認得的青年,一個是恒雨還的四師兄楊錚,另一個則是上次在荊州時從祁慕田口中聽聞,同恒雨還的三師兄杜羽一道出走的五師兄石磊。

  落座之后,有些出人意料地,恒靖昭主動微笑向丘胤明道:“你的事我都已知道。如今差不多該稱你一聲賢侄?!鼻鹭访鞒钅教镂㈩?,見他面上似有笑容,心知幾分,即回禮:“不敢當(dāng)。日前多有得罪處,望盟主海涵。我此來荊州,有意繼續(xù)完成巡撫時未完之事。若有幫得上盟主的地方,我亦不會推辭?!蔽堇锉娙藢λ嗌儆兴獣?,亦知他如今乃是個逃犯,還如此口氣和盟主對答,頓時幾人側(cè)目。恒靖昭卻不以為然,神色不變道:“好,我也希望今后同賢侄多合作幾番。”

  至此,便要先說西海盟這兩月來的行蹤。

  九月初,恒雨還傷情已穩(wěn)定,司馬辛和房通寶亦在收到祁慕田書信后趕來洛陽與盟主會面,恒靖昭遂帶了眾人直沖回春霖山莊問罪。之前從祁慕田和高夜的消息中得知,狄泰豐和制毒的萬道士關(guān)系密切,這毒多半就是萬道士所配。恒雨還的意外令恒靖昭怒火沖霄,失了向來的沉著,出門時口口聲聲說著,要踏平春霖山莊,好在一路奔波讓他冷靜下來,到了歸州,不失禮節(jié)地先書信通知,然后方帶著人陣仗威嚴地上門而去。

  豈知欲尋之人皆不見蹤影??勺钭屓顺泽@的卻是杜羽竟然做了春霖山莊的三莊主!當(dāng)他和朱莊主一并出來時,令西海盟大眾瞠目結(jié)舌。

  朱莊主雖面有些懼色,但依舊不卑不亢直言,暗箭下毒的確是龍紹的主意,但老宗主并不知曉,知道這事后對龍紹怒加指責(zé),早在多日前已帶著他回到巫山舊地讓他面壁思過去了。狄泰豐也因為此事被老宗主責(zé)難,暫時離開,不知其所在。

  于是這次大張旗鼓的會面匆匆結(jié)束,雖然氣氛緊張,但雙方終究以禮相待。從春霖山莊出來后,恒靖昭即刻安排所有的人兵分兩路,讓史進忠和楊錚從荊州府的都指揮李炬家里開始重新追蹤張?zhí)靸x的下落,而司馬辛和房通寶則暗中留在春霖山莊附近,看他們到底有什么花樣,并想辦法找出萬道士。遣出人馬后,恒靖昭單獨一人朝巫山而去。

  且說恒靖昭一路沿江而上行至巫山縣。依他猜測,這位老宗主雖然不愿透露姓名,但以其在荊楚武林中的顯赫聲望推斷,他必不是個隱沒世外之人,隱姓埋名或有別的目的,也許是為了躲避仇家。這樣的人,在其常年居住地也必是個名人。果然,到了巫山縣城稍加打聽,便得知許多關(guān)于老宗主的傳聞軼事,尤其在江邊碼頭,好幾個老船工都知道去往他住所的道路,一聽說這位客人要去拜訪,卻都紛紛來勸道,那地方去不得,在絕壁險峰之上,猿猱難度,連采藥的人都很少去,除了他的兩個徒弟,就從沒人去拜訪過。不過,在恒靖昭出了個好價錢后,兩名船工答應(yīng)送他一程。

  這日天陰,云含雨色,船沿大寧河向北,兩岸山勢幽麗,峰谷奇絕,遙望云霧繚繞處,蒼翠欲滴的山峰若隱若現(xiàn),形態(tài)隨著舟行處時時變幻,靈動莫測,仰視崖間飛瀑流白,低頭一彎江水深碧。經(jīng)過一段白浪湍急暗流洶涌的險灘后,兩側(cè)山壁漸漸靠攏,頭頂天低云暗,霧氣迷蒙,耳邊不斷傳來石崖下泉水滴落江面之聲,時有慘慘陰風(fēng)從崖壁之間吹過,寒意拂入衣袖,浸入心扉。

  恒靖昭立于船頭兀自觀景沉思,忽聽老船工道:“客官,前面就快到啦?!彼D(zhuǎn)過身來,見老船工指著前方崖底的一處淺灘,“船就只能送你到這了,里面的路聽說還長著呢。”

  船??恐翞┻?,搭下跳板后,另一個年輕些的船工送他下了船,道:“我送你一段吧?!焙憔刚阉念?,只見那一塊突出的崖壁之后,竟是一段棧道,狹窄陳舊,早看不出年歲。船工道:“這段路好走的,不過到了上面客官就明白了,倘若不去了,我們?nèi)运湍慊?,沒關(guān)系的。”恒靖昭笑道:“先去看看再說。”于是跟在船工身后,慢慢朝山里面走。古藤幽草,秋意蕭蕭。行間,恒靖昭忽問:“這里杳無人煙,那老宗師如何能夠搭船出去?”船工道:“聽說還有一條過山的路,比這條長,更難走,那可真的沒人知道了。”

  沿棧道走過兩條山壁,不覺已至半山腰。云霧低垂,四周水汽彌漫,鬢發(fā)胡須都濕漉漉的了。忽然眼前開闊,腳下道路已絕,面前乃是一處斷崖,崖下霧氣升騰,看不清有什么,崖上橫著一棵死樹,一頭搭在對面的山崖上。隱約能看見對面有一條羊腸小道向深山中去。船工道:“就是那條路往下直走??凸?,早就和你說,從前也有人慕名想去拜訪,都是走到這里就回頭啦?!焙憔刚鸦仡^道:“多謝指路?!蔽吹却ぴ賱瘢缇惋w身而起,在枯樹枝頭輕輕一點,端落對面。驚得那船工呆立在崖邊,直到看不見恒靖昭的背影。

  山路盤旋,陡峭非常,而景色瑰麗,更勝前般。人道巫山之美在云霧,風(fēng)雨陰晴,造象萬千,有蓬萊仙山之縹緲出塵,又兼地府幽都之詭異迷譎。獨行在幾無道路的狹壁險峰之間,極目云蒸霧罩,山如寸碧,不見真容,再有猿聲四起,天地間更顯得空落落。到底是什么樣的變故使得這位宗師人物蟄居此處,以待東山再起呢?恒靖昭心中疑惑萬千。當(dāng)日對下屬直言要獨訪巫山時,眾人紛紛勸阻,但恒靖昭自有想法。這老宗師看來比較通情達理,龍紹是他的愛徒,要動武尋仇沒那么容易。龍紹為何要對恒雨還下這樣的陰手,實在令人不解,他很想當(dāng)面問個清楚。既然不想動手,那何懼一個人光明正大地去拜訪。

  不知不覺暮靄漸沉,蒼云漠漠,黛色連天,不知離老宗主的居所尚有多遠,正思量著要找地方過夜,忽聽云霧中傳來一陣悠悠的竹笛聲,婉轉(zhuǎn)凄美的曲調(diào),讓人心頭沒由來地一顫。恒靖昭素愛聽笛,此時駐足細聽,辨清了笛聲飄來的方向,尋聲而去。

  行過一道山梁,沿坡走入山谷,耳邊傳來泉水潺潺聲,那笛聲借著水聲,越發(fā)地動人心魂。恒靖昭快步攀過山石,眼前忽現(xiàn)一潭碧水,山崖上一線細細的瀑布飛落,在將要消失的天光里,如大小珍珠一般落到潭中。水潭邊有一座吊腳小屋,屋檐下掛著盞油燈,吹笛人盤腿坐在門前,見有人,一雙星眼掃視而來。

  恒靖昭兀然驚詫,這人不是龍紹么!

  龍紹看清了來人面目,亦是一驚,放下笛子,飛快操起身后的長鞭,端立戒備。二人隔潭對視。恒靖昭慢慢地沿著潭邊朝小屋走,龍紹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于忍不住道:“盟主,你是來找我報仇的么?”恒靖昭不緊不慢道:“報仇,還談不上。我的女兒不是你能殺得了的?!?p>  龍紹臉色微變,“她竟然沒死?!?p>  恒靖昭冷聲道:“讓你失望了。”

  “哼。”龍紹微微冷笑一聲,“沒死也半條命。怎么,盟主要我償還?那就動手吧?!币皇謹€緊了長鞭,青筋皆現(xiàn)。

  恒靖昭看出了他的緊張,仍舊慢慢地朝他走,一面道:“你認為我殺不了你嗎?”

  龍紹沉了口氣,“試過才知道?!?p>  恒靖昭背在身后的手此時亦握上了劍柄,心中已暗暗地盤桓了好幾番。聽說龍紹功夫很不錯,一時間恐怕拿他不下,倘若驚動老宗主反而不好,可女兒被他害成這樣,現(xiàn)在有機會單挑仇敵,竭盡全力未必不能一舉殺之。來去糾結(jié),終未出手。

  龍紹見他沒有動手的跡象,不免有些詫異,可不敢放松,一臉戒備道:“盟主既然不來報仇,有何指教?”這時,恒靖昭已步至樓前,面若冰霜向他道:“我問你,我的女兒并未得罪你們春霖山莊的任何人,為何下這樣的毒手!”

  龍紹目光一閃,后退了一步,收起架勢道:“盟主,我就開門見山明說了吧。我們開宗立派,為的都是爭霸江湖,你女兒本領(lǐng)太高,即使現(xiàn)在不是,將來必定是我們的絆腳石。我只是想防患未然而已,既然失敗了,這個罪名我擔(dān)。將來再看大家各顯神通吧。”恒靖昭沒想到他竟是這樣的想法。龍紹坦然地看著他道:“盟主,換作是你,這樣的手段你想必也會用的。”

  這年輕人比他想象中更兇狠,恒靖昭一腔怒火頓時被心頭的陰云籠罩,這回答讓他無法反駁。的確,江湖殘酷,什么手段都是用得出的。許多念頭飛快在腦海中閃過,恒靖昭壓下雜念,緩慢而又強硬地說道:“二莊主,這個理由我收了。今日不動干戈,我是來拜訪你師父的。來日,必讓你為此付出代價。”龍紹點頭道:“好。那今日盟主便是客,不介意的話就在這里安歇一宿,明日我?guī)闳ヒ娢規(guī)煾浮!?p>  將恒靖昭請進小屋,龍紹收拾了一些日常物品便要離開,出門時,恒靖昭問道:“你師父住在哪里?”龍紹回頭道:“就在屋后的半山上。師父很欣賞令嬡的武功,所以讓我每日在山洞面壁思過?!闭f罷又自顧陰沉地笑了笑,“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p>  恒靖昭心中思量,他這行為作派,也不知是哪里學(xué)來的。

  “明早我?guī)闳ヒ妿煾??!饼埥B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離開了。

  是夜,星月無光,山谷里只聽得見泉水和龍紹的笛聲,前者泠瀧幽咽,后者穿宵蝕念。

  次日一早,晨光方現(xiàn)時,龍紹便回到小屋,準備飯食后,引著恒靖昭一同從屋后的小路往半山去。濃霧消散,朝陽的光芒一掃昨日山中的陰郁景象,清風(fēng)揚揚拂面而來,如行仙境。仰望崖間,密草葛藤掩映之下有許多大小不一的巖洞。走了不多時,拐過一層崖壁,眼前忽現(xiàn)一人來高的洞口。龍紹點起火把,二人進入。這山洞里面頗為寬敞,沒有泉水,比外頭干燥。

  不多時,已入山腹,前方忽現(xiàn)一線天光,四周亦豁然開闊,乃是一處天然石室。抬頭仰望,那天光來自石壁上方的罅隙。石室中央有一方木榻,幾樣簡陋的家什器具,老宗主盤腿端坐榻上,一束天光照在他消瘦的面頰上,更顯其額角分明,面容肅穆。

  龍紹將火把放在架子上,上前施禮道:“師父,西海盟主到訪。”

  老宗主睜開眼,見恒靖昭端立在石室一頭,起身下了榻,略整衣衫,正色上前,朝恒靖昭恭敬一拜道:“小徒妄自亂行,老夫在此替他向盟主賠罪?!?p>  見這高居人上的宗師如此真心下禮,恒靖昭倒是怔了一下,亦回禮道:“宗師心意,恒某領(lǐng)了。小女暫且無恙。”老宗主似乎松了口氣,道:“那就好。盟主請坐,紹兒,看茶?!?p>  龍紹面無表情,在一旁燒水沏茶,耳朵仔細聽著二人的談話。少頃,聽恒靖昭道:“我看宗師心懷宏圖,創(chuàng)立春霖山莊為的定也不只是揚名荊楚,卻不知,為何到如今依舊不愿透露姓名,難道是為了什么難以再提的舊事?”龍紹側(cè)目朝師父看去,只見他眉角微微跳了一下,面色不變道:“確有舊事。可若要再次揚名天下,也得等到我問鼎武林的那一日?!饼埥B心頭一動,師父從來不愿說起任何舊事,雖然知道他這么多年處心積慮地壯大春霖山莊,可卻從不曾聽他說什么“再次”揚名天下的話。這時,不免對恒靖昭另眼相看,對師父的過去越發(fā)地疑惑。

  恒靖昭仔細端詳這個人,努力回想過去江湖上的出名人物,可時光如梭,人事紛紛,英雄豪杰皆如過眼云煙,哪里想得起來。于是微微一笑,說道:“若我料得不差,宗師也想借著明年的杭州盛會一展身手,讓天下英雄俯首。時間過得真快,離上次盛會都快三十年了?!崩献谥饕嘈Φ溃骸叭松喽贪。跄懿缓煤冒盐??!?p>  二人聊了數(shù)盞茶的時間,恒靖昭起身告辭。老宗主將他送至洞口,讓龍紹為他指點出山的道路,即別,又道:“盟主,你我雖不同道,但我敬你辦事有禮數(shù),明年杭州再會,我必以真面示人,到時候看各自能耐吧?!焙憔刚压笆值溃骸白趲煹囊馑嘉颐靼?。來日見分曉。告辭?!?p>  出山的道路果真如同昨日船家所言,極為崎嶇難行。恒靖昭回想著老宗主的言行,上回在春霖山莊交鋒時,只覺得他是個武功超群不可一世的宗師,可今日對面相談,卻覺得他渾身無處不散發(fā)的堅韌之態(tài)下,卻藏著隱忍多年的悲戚。不知是什么滔天的仇恨讓此人隱沒多年,為得一朝一鳴沖天??此孔咭徊郊绨蛞怀恋臉幼?,不由得讓人心生敬佩。看來,這次杭州盛會又將風(fēng)起云涌,新仇舊恨紛至沓來。想到此處,免不了心潮澎湃。

  從巫山歸來,不久就有了新的消息。

  由于龍紹的獨斷之舉使得春霖山莊同西海盟結(jié)下了大梁子,朱莊主無法補救,老宗主又一氣歸山,于是只能召集了眾多武林同道來坐鎮(zhèn)山莊,司馬辛和房通寶著實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潛入山莊探查。從之前信息中已知,狄泰豐養(yǎng)著萬道士在山莊的別院里囚禁多人試毒,于是二人首要之舉便是尋到了那個院落。果然,狄泰豐和萬道士走得倉促,不僅囚徒還在,連許多藥材,煉成或未成的毒藥都沒來得及收拾帶走。一日晚間,二人進入其中,先將萬道士的配方偷了個干凈。隨后一日,二人招來盟主留下的西海盟下屬,略施調(diào)虎離山之計,在山莊的其它幾座別院放了數(shù)把火后,將囚在那里的十來個人全數(shù)救了出來。

  回到荊州后,司馬辛便將萬道士的配方細細琢磨,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將那些人身上的積毒大致解了。原來,這些人都是家住這一帶的習(xí)武之人,有的是小鏢局的鏢師,有的是走四方賣藝的,有的是小幫派里跑腿的,還有一個竟然是岳陽神劍山莊的小輩弟子。聽那弟子說,數(shù)月前,神劍山莊的人探到了萬道士的老巢,準備集結(jié)了人手前去捉拿萬道士。他和另兩個同門想出風(fēng)頭,聽說萬道士的武功不強,便私自相約先去一步,哪知被萬道士設(shè)計捉住,醒來已在黑牢。

  話說這些人被救出來時皆不省人事,到現(xiàn)在也不知,這幾個月都是被囚在春霖山莊。司馬辛本來想告訴他們真相,可仔細一想,如今仍在春霖山莊的地盤,倘若這時將此事傳揚出去,他們必會否認,說不定還要反指西海盟污蔑,不如暫待。

  而此時,楊錚傳回消息,張?zhí)靸x一直跟在都指揮李炬身邊,常居軍營,行刺困難。二人跟隨李炬的行程到了常德衛(wèi),好不容易找到了張?zhí)靸x的住處,找準時機出手,誰知半路竟然殺出了杜羽和石磊。杜羽的功夫在楊錚之上,石磊和史頭領(lǐng)亦是勢均力敵,二人斗不過,讓杜羽帶著張?zhí)靸x走了??墒潞螅诰罐D(zhuǎn)了回來,一臉愧色對二人下拜。原來,當(dāng)初杜羽出走,石磊心里雖反對,可還是依了多年的情分跟隨其后。后來,杜羽和張?zhí)靸x又見過幾次面,在張?zhí)靸x的巧言之下,動了投靠春霖山莊的念頭。老宗主最是愛才,見他前來投靠,自是高興,即讓他做了三莊主。石磊卻左右為難,這些日子一直與杜羽若即若離地保持著聯(lián)系。此番違心地幫杜羽解救了張?zhí)靸x,卻是再也不能心安,一咬牙回來了,向盟主自悔罪過。

  經(jīng)了這一串的事,已臨近十月末,將諸般細末衡量一番,恒靖昭決定,先去尋萬道士。有神劍山莊的那名弟子帶路,很快便找到了那所道觀。上次神劍山莊前來圍剿時,萬道士已隨狄泰豐到了春霖山莊。來者撲空后,一把火燒了道觀了事。不過,也是這萬道士作惡多端,命中該絕,從春霖山莊走得倉促,未多想便回了老家,料想過了上次那關(guān),如今應(yīng)該無人再來。誰知,竟被西海盟的人抓了個正著。一見這惡賊,恒靖昭恨不得立刻將他五馬分尸,可稍稍冷靜一想,還是將他活捉了回來。

  再說當(dāng)下,眾人聚在蘭庭居的后院里各自陳述了近來所為。聽罷,祁慕田道:“萬道士捉得正是時候?!焙憔刚腰c頭:“我也是想著,活捉了他,就是抓住春霖山莊一個把柄。如今還得想個辦法把這件事傳揚出去,既要傳得響,又要讓人信服?!?p>  祁慕田道:“依我看,要讓和春霖山莊關(guān)系好的大門大戶都知道,不如邀請他們來聚聚,到時讓萬道士親口說,這些時日他都在哪里,干了些什么。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看春霖山莊還有什么話說。即使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推諉,想必也是洗不干凈的?!北娙寺犙?,都覺有理,史頭領(lǐng)道:“這個好辦,上次開山大會,來了誰我都記得,咱們即刻給這些人寫信,邀請他們前來相聚,如何?”祁慕田略思,卻道:“這些人多半視我們?yōu)槌饠?,就怕請不來?!?p>  這時,一直沒說話的丘胤明道:“有一人或許能替我們來邀請。紫霞居士陸長卿。”

  史頭領(lǐng)道:“此話怎講?”

  丘胤明道:“我和他有一些交情。這個人交游甚廣,最喜歡此等聚義之事。西海盟起先南下湖廣時,不就是他召集了許多武林人物前來鬧了一通么。這回抓住了臭名昭著的武林敗類,若請他來主持這個聚會,他一定樂意。還有,日前大小姐和我?guī)土怂粋€大忙。我想,他應(yīng)該愿意來的?!?p>  祁慕田聽言,點頭道:“你不說我差點忘了,不妨試試看。這樣吧,你我即刻動身去大洪山三思院。不過,我們這么多人聚在荊州城里,時日久了不大妥當(dāng)?!焙憔刚奄澩?,斟酌一下道:“要不,仍舊遷到江對面上次落腳的地方去?!?p>  見祁慕田未說話,丘胤明側(cè)目朝戰(zhàn)戰(zhàn)兢兢立在一旁的孫元看了一眼,對恒靖昭道:“盟主,若我猜得不錯,張?zhí)靸x被杜羽救走之后,想是回春霖山莊避難了,這清流會他如今一定無暇顧及,何不趁這時候一舉收入囊中。落腳的地方便也有了?!?p>  恒靖昭一笑,“丘賢侄,你算計得倒好。我知道你對清流會的一些東西很感興趣,現(xiàn)在由我代勞,省了你的事了。好,反正也是舉手之勞,就依你?!鼻鹭访髌鹕砉笆值溃骸岸嘀x盟主?!?p>  商議妥當(dāng),眾人即分頭行事。丘胤明當(dāng)晚暗至荊州府衙,將郭千戶的撤狀文書攤到了知府的面前。那荊州知府當(dāng)然認得丘胤明,卻怎么也料不到,這個犯了大案被押送到京城,三司會審之后便音訊全無的上任巡撫,如今一副江湖強人的模樣出現(xiàn)在他眼前。驚嚇之后不敢造次,立即下令撤銷對賀大成的通緝。辦完此事,丘胤明和祁慕田二人方快馬出城往大洪山去。

  不出所料,得知二人來意,陸長卿一口答應(yīng)。聽聞丘胤明在荊門縣所為之后,更是感激不盡,當(dāng)即啟程往荊州同盟主會面。另一頭,恒靖昭帥眾不費吹灰之力拿下了清流會的總舵,遣散了一干烏合之眾。想著孫元為人老實,他那拜把子兄弟劉立豪也算能干,便暫時將此二人留了下來,尚未作安排。丘胤明回來時,恒靖昭將藏在密室里的一堆文卷交給了他。

  手捧這堆散亂的文卷,心里真有些百感交集??伤D(zhuǎn)念一想,即便當(dāng)初拿到,未必就能夠在堂上翻案,如今有這些在手,他自有別的用處。

  這日午后,喬三興沖沖地跑到丘胤明的房間里,神情高昂,沖著丘胤明和陳百生道:“什么時候去?想不到這把戲今天也輪到我來玩兒。”

  陳百生笑道:“三弟,你急什么,還早呢,再睡個午覺走也來得及。”

  原來這幾日間,丘胤明將那些文卷仔細地理了一遍,幾年內(nèi)張?zhí)靸x賄賂過哪些官員,以及這些官員平日里做下的見不得光的事,相互間的利益往來,諸般紛雜,一眼讀過眼花繚亂,不禁暗暗佩服張?zhí)靸x做事細致?;艘环Ψ?,又和孫元及劉立豪細談,方將這些涉事官員的主要劣跡糾出,心中有數(shù)。眼下身在荊州,不妨就從劉太監(jiān)和姜御史等人下手。

  入夜時分,長湖畔的桐華館外掛上了大燈,門板擦得錚亮,青衣仆從頻頻進出,正是要舉辦雅集的模樣。話說這雅集自從夏天那次之后,便不知為何停了幾個月,直到臘月里方又開門迎客。附近的百姓眾說紛紜,有人說,清流會的老大生病了,有人說,他們生意上虧了本,所以,今日桐華館外張燈結(jié)彩,門里樂聲悠揚,引來不少看熱鬧的閑人。

  只見三當(dāng)家孫元依舊站在門口殷勤地迎接客人,較往日有所不同的是,二當(dāng)家劉立豪竟也陪同在一旁。只見一撥撥客人乘轎騎馬坐車而來,二位當(dāng)家滿面笑容地將他們請進大門。這回似乎搞得特別熱鬧,樂班從天黑就開始演奏,一曲接一曲,幾不停歇,傳得很遠。

  夜色漸濃,眼看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劉立豪提起袖子掖了掖腦門,寒冬臘月的,當(dāng)然沒汗,可他還是覺得口干舌燥。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冊,對孫元道:“都進去了,還差一個劉公公?!睂O元回頭朝門里瞄了一眼,只見門廳里燈火輝煌,兩個樂班仍舊輪番上場,奏得熱火朝天,對劉立豪道:“大哥啊,這回咱們就跟著丘老大算了。你看,上次他一句話,恒盟主就幫他把這里擺平了,那個大頭頭祁先生又對他那么好。再說,人家從前當(dāng)過大官,跟他說不定將來還能有些前途?!眲⒘⒑赖溃骸澳阏f的有理。可我就怕,我們跟過張當(dāng)家,和西海盟結(jié)了這么大的梁子,將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怎么做人?”孫元嘆道:“大哥,你愿意再回去做那販鹽的勾當(dāng)嗎?看我這回,沒人罩著,一不小心就溝里翻船了?!?p>  原來,那次被丘胤明派人抓住,供出了張?zhí)靸x諸事,畫了密室地圖之后,孫元便離開了清流會,為了生計只得重操舊業(yè),販賣私鹽。結(jié)果一次運輸途中被官府盯上,寡不敵眾,鋃鐺入獄,被轉(zhuǎn)送荊州府的途中巧遇丘胤明,才得脫身。

  孫元又道:“大哥,別的我也說不清,只是覺得,這丘老大比張當(dāng)家光明正大多了。就說這回,對付這些貪官的法子,我看挺好。”劉立豪雖有些猶豫不決,但也覺他說得有道理,便道:“眼下大概也只有這出路最好了。老弟,可我不得不說,要在他手下混飯吃,恐怕也不容易?!?p>  二人正小聲交談,只見遠遠的來了一頂四人轎子,孫元眼睛一亮道:“劉公公來了?!眲⒘⒑兰纯陶苏律溃屡_階迎上前去。

  劉太監(jiān)從轎子里探出身來,抬眼見到劉立豪,笑道:“二當(dāng)家怎么親自出來迎接,咱家受之有愧啊?!?p>  劉立豪滿臉堆笑深深一恭道:“劉公公言重了。清流會前些日子出了些麻煩事,怠慢了諸位,實在過意不去。今日特意備下薄酒,請貴客們前來一聚?!眲⑻O(jiān)朝門里一望,道:“今天真熱鬧!喲,三當(dāng)家也在?!睂O元上前施禮道:“公公,好久不見,氣色越發(fā)地好了。”

  一番恭維,將劉太監(jiān)請入了大門。劉立豪陪他走在前面,孫元眼看二人已穿過前廳,隨即向暗處打了個信號,一下子竄出來幾個人,將劉太監(jiān)的隨從綁了,從小路押往后院。樂聲嘈嘈掩蓋,做得無聲無息。

  劉立豪陪著劉太監(jiān)有說有笑進了二門。劉太監(jiān)一只腳剛跨進門檻,忽然一條大漢不知從哪里現(xiàn)身,橫到眼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劉太監(jiān)沒來得及驚呼,嘴里便被塞進一團抹布。而劉立豪亦立馬翻臉,將他雙手反扣,掏出條繩索捆了個結(jié)實。

  這躲在門后的大漢正是喬三,此時朝驚惶失色的劉太監(jiān)瞪眼一笑道:“你這鳥人好大架子,到現(xiàn)在才來,害得大爺在風(fēng)堆里好等?!弊е鴦⑻O(jiān)便往后頭臨湖的水亭子里大步而去。

  伸入湖中的回廊里沒點燈,夜風(fēng)吹動湖水,帶來刺骨的寒氣,離岸最遠的北面水閣中亮著簇簇火把,十來個五花大綁的人坐在花廳當(dāng)中,雖然中間點著個火盆,可哪里擋得住這深冬夜里的濕冷,數(shù)人已縮著脖子瑟瑟發(fā)抖。喬三將劉太監(jiān)按上板凳,拍拍手道:“都齊了!老大,開審吧。”劉太監(jiān)這才看清,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人竟是上次在荊州犯下轟動大案的前巡撫大人,惶恐不已間,轉(zhuǎn)頭四顧,冷不防和對面的姜御史看了個對眼。那姜御史也被塞上了嘴,眼里既是憤怒又是懼怕,臉凍得發(fā)青,看上去極是怪異。

  丘胤明冷眼將這十幾個人審視了一番,說道:“眾位,月前就想把你們都請來問話,可天時不利,耽誤了這些時日,今天才能都聚在一起。”見座中有人似乎實在禁不住寒冷,便對喬三道:“三弟,麻煩你把門窗都關(guān)上,嘴也不用塞了?!?p>  剛松了口,一名軍官模樣的立即吼道:“姓丘的!你膽敢綁架朝廷命官,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王指揮,你省點力氣吧,喊破喉嚨也沒人聽得見?!鼻鹭访鲝淖狭⑵?,不再理睬他,徑直走到御史姜美臣面前,替他解了繩索,道:“姜大人,你文采斐然,下筆有神,今日請你做個筆錄,如何?”姜御史不敢看他,板著臉低頭道:“我堂堂御史,怎能聽命于你這等逃犯狂徒。”

  丘胤明朝他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他左臂扭起,姜御史吃痛,呲牙咧嘴,戰(zhàn)戰(zhàn)道:“你想干什么?”丘胤明道:“我既是狂徒,自然沒耐心?!闭f罷捏過他的食指,一聲脆響,骨節(jié)已碎。姜御史慘叫一聲,抱著手蹲到地上。丘胤明四下微顧,只見一旁數(shù)人嚇得閉眼,那王指揮也閉嘴了,又對姜御史道:“你拒絕一次,我就掰斷你一根手指,今天拒絕了,明日繼續(xù)?!鄙夙?,只聽姜御史喘著粗氣含糊道:“我寫……我寫?!?p>  待他漸緩過來,陳百生上來替他將手指包扎了一下,隨后將他揪起來按坐到桌前,筆墨紙硯早就備好了。丘胤明道:“這樣吧,先寫你自己的事情。太細末的就免了,就從兩年前你收了清流會五百兩銀子,誣陷江陵縣令徇私枉法,以致胡家莊命案黑白顛倒這事開始寫。”姜御史聽言,筆尖一抖。丘胤明看在眼里,對眾人道:“諸位趁這時候好好地回想回想,待會兒依次來說,盡量說得有條理些,免得我不耐煩。”

  這時,一個六十多歲的胖老兒低眉低眼地道:“丘大人,像吾等告老還鄉(xiāng)的,真沒做什么違心的事。大人尚在任上時,在下早就聽聞大人愛民如子,兩袖清風(fēng)。眼下這般英雄之舉,老朽亦佩服之至。不瞞你說,在下真的已是閑居故里多年,哪里有什么貪贓枉法的念頭?!鼻鹭访餍χ戳怂谎?,道:“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再說,我現(xiàn)在可不是什么兩袖清風(fēng),只圖個名譽的巡撫大人,你家有多少錢財?shù)禺a(chǎn),先自己清算一下吧。”被他眼光掃過,胖老兒臉色立黯。

  其余被綁著的人目光閃爍,沒人再言語。幾個軍官模樣的此刻也罵不出來,方才進門時,被丘胤明,陳百生,喬三三人伏擊,根本招架不住,才知道這個背罪的巡撫原來有這樣的本事。有人本來還指望他只是來清查罪責(zé)的,到時或可互相推卸,即便認罪,畢竟不是公堂,難有定論。誰知他全是一副江湖豪強嘴臉,上來就動手,張口就說錢財,這下可真是身家不保,苦澀難當(dāng)?。?p>  一夜過去,姜御史寫得腰痛手酸,精疲力盡。即將天明時分,丘胤明將這些貪官土豪們依舊塞了嘴,押上船,著劉立豪和陳百生二人將他們轉(zhuǎn)至清流會總舵關(guān)押。隨后又到后院里,從昨晚隨行而來的家丁下人中,每家挑了一個人回去傳話,要想自家老爺活命,立即將錢財,地契,以及在職官員的印信統(tǒng)統(tǒng)送至桐華館,倘若報官,就等著收人頭。吩咐完畢,每人得到財產(chǎn)清單一張,并血淋淋的耳朵一只,嚇得眾隨從們屁滾尿流地跑回家去。

  接下來的幾日,陸續(xù)有成箱的金銀送上門來。再說西海盟這頭,陸長卿受邀來荊州,和恒靖昭見面后,冰釋前嫌,當(dāng)即起草給各派當(dāng)家的書帖,請眾人半月之后到大洪山三思院一聚,公告西海盟仗義捉拿江湖敗類萬千,解救受害者多人。屆時亦臨近新年,年后各門派都將派出精英人物前往杭州問劍閣參加盛會,于是正值了互通有無,鞏固交情的好時候。明里自不必說,這一場公告集會,正中陸長卿下懷,這幾日同恒靖昭言談甚歡,整個人都很精神。

  經(jīng)過了數(shù)天的折騰,被綁的這伙荊州名人們皆乖乖送上家底。見識了丘胤明的作派,劉立豪覺得,留在荊州實在沒出路,眼下看他手下缺人,是個自薦的絕好機會,過了這茬,將來依他兄弟倆的本事,人家恐怕就看不上了。孫元自然十分地愿意,于是二人找丘胤明說,愿意從此為他效力。

  這天中午,西海盟的人馬即將啟程去大洪山,丘胤明則要帶著陳百生,喬三,劉立豪和孫元四人往武昌府去。劉立豪向先前靠清流會吃飯的船隊借來一支船,將搜刮來的金銀錢財?shù)任锖鸵恍┢胀ㄘ浳锘旌弦惶?,正裝箱上船。祁慕田和丘胤明二人一路閑談步至碼頭。

  “承顯,到了武昌凡事小心。你在荊州這一手,肯定會招官府通緝。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王福全,李炬之流,明年再慢慢對付?!?p>  丘胤明道:“我都想過了,到武昌先去大冶縣,有了這些金銀,把大冶縣所有的礦山盡可買下。那武昌知府我了解,是個識時務(wù)的人,有利可圖又省事的買賣他一定不會干涉,大冶的縣令我也認識,等明年好好地把那片礦山經(jīng)營起來。另外,讓劉立豪去夏口鎮(zhèn)找個落腳處。將來伯父可以在那里安排一些人,既是運貨的口岸,亦可作為江上的一處通信地點。如何?”

  祁慕田呵呵笑道:“你這是準備當(dāng)?shù)仡^蛇的架勢嗎?”

  “伯父不要取笑我。”丘胤明搖頭微笑道,“我是想把經(jīng)營礦山這生意給陳兄弟來做的。他有家小,不能居無定所地四處涉險。那里本就是他老家,人熟地熟,再合適不過。這次出來之前,我早就打好這個主意了,幸虧沒有失手?!?p>  “那你要好好地感謝盟主才是?!逼钅教镆晦酆氂中Φ溃骸安贿^,這礦山可真是一筆大禮了,說是聘禮也不過分。哈哈哈?!北凰f中了心思,丘胤明不語。祁慕田口無遮攔又道:“要不要我替你先去和盟主說說?”丘胤明一口否決道:“我自己去。”

  “好,好。老頭子我還是不管這閑事了。對了,武昌府安頓好之后,你要不要來三思院和我們會合,一起去杭州?”

  “不了。我要先趕去京城一趟,到時候我來杭州找你們。好不容易讓這些人都招認了,我要把供狀交給樊瑛。”丘胤明輕輕嘆了口氣道:“雖遲了一步,可這事將來該有人去了結(jié)。我想,這些東西到時候一定還能派上用處。”那日審問過后,丘胤明將這些官員的官印都拿來一一敲上了各人的供狀,也畫了押,再加上清流會里搜出的文卷,可謂是鐵證如山。即使現(xiàn)在曹吉祥還有天大的勢力,可難保哪天就一腳踏空,到時候,這些人一個都逃不了。想到這里,心中又松快不少。和祁慕田告別之后,一行人登船啟程。

  武昌之事,長話短說。

  那日江州四虎覆滅之后,大冶縣的礦山又復(fù)回官府管轄,可官府多年都依賴礦主們自行招工開山建爐,一下子沒了章法,竟是措手不及,如今自是一團松散。有一些鄉(xiāng)紳地主們趁這機會,各自盤踞了爐灶,招了些無田的農(nóng)戶來胡亂冶煉一番,稅官只要按時收了鐵課也就放手不管了。所以,丘胤明他們到了大冶縣,眼前竟是比當(dāng)初更加蕭條。見有人要出大價錢收買所有的礦山,監(jiān)管田地山頭的小吏,保甲們都樂得賺一筆,于是龍角山方圓百里的土地山丘毫不費周折地就買下了。

  陳百生當(dāng)初占山為王時,在大冶縣也有幾個舊識,探訪了幾人后得知,當(dāng)初武昌府發(fā)出的通緝令在數(shù)月無果之后已無人問津,等同虛設(shè)。如今手下無人,辦事不利,于是便托人向先前的舊部們通消息,倘若有人仍舊不忘舊情前來投奔的,不計前嫌都收留。數(shù)日過后,便有二三十人聞訊前來,不乏之前從龍角山鐵礦解救出來的幾名苦力中的領(lǐng)頭。這廂安頓,暫且不提。時值臘月末,丘胤明見一切妥當(dāng),便單騎快馬上京而去。

  到了京城,剛過新年。喬裝一番混進城去,眼見一片新春歡騰之景,到處張燈結(jié)彩,喜樂融融?;叵肴ツ甏藭r,正和東方兄妹還有無為歡聚一堂,又初識恒雨還不久,即便有些朝堂陰云掩蓋,也擋不住眼前一片光明,哪里料得到之后這一切變故。去年上元節(jié)和恒雨還一起看燈的情形,記憶猶新,可惜今年來不及趕去杭州陪她過上元,連她的生日也錯過了,定要找些什么彌補一下方好。想著這些,這一年里的朝堂變故也好,生死危機也罷,眼前所有物是人非,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樊瑛見他突然造訪,十分驚喜,留他在家好生款待了兩日,將救他出獄之后京城諸事逐一相告。當(dāng)日賄賂老仵作等一干人實屬應(yīng)急之策,事后,龐勇便照樊瑛吩咐,灌了幾大壺烈酒,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陸杲氣急敗壞地責(zé)問他時,他便裝聾作啞只說不知,校尉們也說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眾口不一,就連看門的也說月黑風(fēng)高,沒看真切。老仵作向來一絲不茍,簿子上寫得清清楚楚,傷重染急癥而死。陸杲氣打不出一處來,把龐勇打了一頓板子,直到樊瑛前來好言相勸才作罷,他心里明白,這就是一出把戲,直讓他恨得牙癢癢。事后,陸皋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向曹吉祥解釋,誰知,曹吉祥竟然也沒說什么。

  這樣的結(jié)果,實讓人覺得慶幸,那把戲可說是漏洞百出,看來是曹吉祥真的不想追究了。如今這案子,刑部和大理寺都擱置了起來,皇帝也沒問,就算是一樁懸案了。

  這日晚間,樊瑛一面和丘胤明喝酒,一面翻看著荊州官員的供狀??串?,贊賞道:“賢弟辦事真是精細穩(wěn)妥,有始有終。關(guān)于你的案子,近來有不少人背地里說應(yīng)該重新審查,不過顧忌著曹公公,又牽扯到了宗室,所以不好提出來。等過了風(fēng)頭,從長計議吧。到時候一定還你清白?!狈譃樗頋M酒杯,道:“其實,你的官職當(dāng)時只是暫去,日后倘若翻案,說不定……還可以恢復(fù)的?!?p>  丘胤明笑道:“無所謂。在朝中我可是已死之人,不指望這些。如今早有新的打算,將來換條路走,還是能夠出人頭地的。說來,比做官還自在些。”

  “對了?!狈济惶簦溃骸澳阆惹澳莻€柴管家,現(xiàn)今過得不太好啊?!?p>  “怎么了?”丘胤明放下手中的酒杯。

  “你走后,過了些時日,我派人打聽過他的情況。說是和本家的兄長有矛盾,回鄉(xiāng)之后,沒了收入,日子過得很清苦。我便接濟了他一點,不知現(xiàn)在如何。要不要去看看?”

  丘胤明道:“那我明天一早就去?!?p>  “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這些天都閑著。”

  次日一早,丘胤明和樊瑛便裝出城。之前聽柴班說過一些本家的事,知道他家在西山腳下的桃園村,本家養(yǎng)花為業(yè),可到底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如何,卻是一概不知。西山離城不遠,騎馬不久便到。深冬方過,山野地頭一片衰草,只有滿山松柏森然蒼翠。京城附近的百姓大多不以農(nóng)耕為業(yè),或做些手藝,或種些暖房蔬菜,瓜果菌子,或開塘養(yǎng)魚,都比種糧食來得劃算。花農(nóng)也不少,京城里皇宮內(nèi)院,官府富戶,誰家不是日日擺放鮮花。

  樊瑛知道路,二人很快就找到了桃源村一角的小院子。只見高矮不一的荊扉內(nèi),那磚瓦陳舊,墻壁斑駁的屋子,便是柴班家里。丘胤明正暗自內(nèi)疚,之前怎不知他家里這般清貧,可當(dāng)時給他的月錢也不少啊。

  在院外拴了馬,二人便去敲門。不多時,有人應(yīng)門,正是柴班。柴班抬眼見丘胤明造訪,又驚又喜,連忙將二人請進家里,喚來兒子,端茶倒水。丘胤明四下里一瞧,這屋子里和外頭看上去一樣破舊,墻壁上滿是煙火熏燎之色,窗紙也不知補了多少回,屋里暗沉沉的,只有供桌前新買的福祿壽三星畫像鮮亮得很。見柴班一臉不自在,丘胤明不禁徑直問道:“老柴,你家為何如此艱難?”

  “唉?!辈癜鄵u頭嘆道:“真是說不出口啊。不過大人既然問了,我就不藏著了。說來,真是慚愧?!鼻鹭访骼拢溃骸安灰兄?,到底怎么回事,說了我替你出氣。”

  柴班這才將前因后果訴說了一遍。原來,柴班上頭還有一個兄長,生得伶俐,故得父親偏愛,早就想著把家里的田地和家產(chǎn)都留給大兒子。所以,當(dāng)年父親去世之后,柴班的兄長就把他從祖屋里趕了出來,柴班無法只能到京城里去尋生計。幸虧他辦事麻利可靠,從起先的一般傭人做到了管家。原本收入不錯,足可過上好日子,可他偏是個孝子,父親去世了,家中尚有老母,兄長每每以贍養(yǎng)老母之名向他索要錢財,他都毫不吝嗇地給。所以,母親向他大哥請求,讓柴班的妻兒搬回祖屋居住,他大哥也勉強答應(yīng)了。誰知,就在兩個月前,柴班老母病逝,剛忙完喪事,大哥便翻臉不認人,將他一家又趕了出來。

  說到這,柴班見丘胤明一臉不愈之色,連忙道:“想想也算了。大哥就是這脾氣,我早習(xí)慣了。等開春我再去城里尋份差事,到時候搬走就是了,不想和他們計較。大人,你別在意?!?p>  丘胤明心里一酸,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對柴班道:“再找差事,未必有個合意長久的。我倒是有份差事,就不知你愿不愿意遠走他鄉(xiāng)。”柴班眼里一亮,問道:“難道是大人需要人手?可我,只會管管家事,算算賬什么的……這個……”方才看見丘胤明時,就猜想他如今定是和祁先生他們一樣的江湖人物,平日少不了打打殺殺的,能是什么差事。

  丘胤明微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說的差事,就是你仍舊來做我的管家。如何?”

  柴班瞪眼道:“大人,你,又有家業(yè)了?”

  丘胤明點頭,“倒不是我的家業(yè),有份生意剛剛到手,需人幫忙打理。陳百生你記得不?現(xiàn)在他在武昌府大冶縣料理我不久前買下的龍角山鐵礦。如果你愿意,可帶著你的家小往那里去。方圓百里的地面,他一個人怕是也料理不過來。等以后我安定下來,仍舊請你去做我的管家?!?p>  柴班愣在座上,不知是點頭好還是搖頭好。丘胤明知道自己這么說,的確太唐突,便道:“不急,你好好考慮吧。我會告訴陳百生和其他人,你若是想來,隨便什么時候都好。要不,過些日子再讓陳百生過來看看你,到時再決定也行。只要我有份像樣的家業(yè),管家都想讓你來做?!?p>  這番話,將柴班的心一下子牽到云頭霧里。丘胤明和樊瑛喝了好幾盞茶方才起身,臨行又給柴班留了不少銀子。送他們至門外,柴班仍舊有些發(fā)愣,直到二人去得遠了,回頭盯著自家的破房子看了半晌,忽然點著頭跺了跺腳。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