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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十九章 奪門之變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2613 2020-03-06 12:30:07

  正月十六的深夜,飄飄零零地下起了小雪,京城大小街道在最后幾縷煙花落下后漸漸歸于寂靜,地上滿是爆竹燈籠碎落的紙屑,在刺骨的寒風中紛揚而散。柴管家給丘胤明的書房里添上了些木炭,道:“大人,這天真是冷到人骨子里?!鼻鹭访髡俗盖翱粗槐緯?,燭臺上溢滿了臘。見柴班縮著脖子那模樣,丘胤明道:“你去睡吧,別凍著了?!辈窆芗尹c點頭道:“我已經叫廚房里頭把粥和菜都熱著呢,大人你早些睡,明天一大早還要上朝呢?!鼻鹭访鼽c頭笑了笑。

  柴班走后不久,丘胤明有些困倦,合上書,從手邊的木匣里取出恒大小姐的印章來,握于掌中摩挲片刻,低頭思索,她是黑道上的人物,自己是朝廷命官,經緯疏途,即便動心又能如何。他起身吹了蠟燭,原本想給她寫信的,躊躇半日卻未落筆。

  一夜半寐,清晨寒意更濃,五更天時分,文武百官的車馬陸陸續(xù)續(xù)地駛進了宮城?;实劬貌〕跤址晷履曛箢^一回早朝,眾人相互恭賀新禧時,也似乎比往年要熱絡幾分。丘胤明身著禮服步入了承天門。昨夜的雪好似將這冬天最后一場寒冷傾壓下來,許多年邁的官員此時更顯得頹老萎縮,看見年輕硬朗的御史腳步輕快地走向朝房,眼中露出的不知是羨慕還是嫉妒。丘胤明對朝中的大小議論也有所耳聞,自己何嘗不是某些人議論的焦點。他懶得理會,一路上看見熟人相互道聲恭喜,寒暄幾句,無非是一些新年里常說的客套話。不多時朝房里頭熱鬧了起來。

  這時已將近五更三點,百官紛紛至玉階之下等候圣駕,青石地下透上來陣陣陰寒之氣一波一波侵人骨髓。眾人跪了許久,大殿仍舊門窗緊閉,只聽見四角屋檐上的風鈴偶爾清響。丘胤明掖了掖衣領,眼角余光瞥向身旁諸人,許多人已等得不耐煩了,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莫不是皇帝的病又重了?

  丘胤明抬頭看了看前面的于尚書,也不知自己給他的信是否能夠勸說他早日向皇帝進諫。時間過得很快,眾人紛紛不安起來,向著大殿門口翹首張望。忽然間,大殿內傳出一陣呼噪聲,眾官員大驚,惶然側目,有的甚至站起身來。就在這時,大殿各門傾然頓開,從里面走出一名緋袍官員,眾人定睛望去,那人是徐有貞。

  徐有貞臉色從容地步出大殿,環(huán)顧四周,高聲道:“太上皇今日復位!請諸位大人上殿朝賀!”

  階下一片唏噓之聲,百官目瞪口呆,竟一時間沒人說出句話來。徐有貞毫不尷尬,居高臨下不緊不慢地又道:“太上皇現已復位臨闕,諸位大人還不速速上殿朝賀!”

  似乎有人驚醒得快些,連忙肅整衣冠,一語不發(fā)地低頭上殿而去。緊跟著,余下的文武百官亦不約而同地低頭斂息,魚貫而入,跪倒于御座之下,山呼萬歲。

  片刻沉寂后,只聽御座上傳來一聲:“眾卿平身?!?p>  丘胤明抬頭望去,御座之上是多年前退位的太上皇,不過三十多歲,七年幽禁南宮的生活使得這個白凈溫文,面容和俊的人提早顯出了蒼頹之色。皇帝環(huán)顧左右,目光最后停留在兵部尚書于謙的身上,沉吟半晌,終于開口道:“于謙。”

  于尚書一凜,即刻出班跪于御座前?;实劬従彽溃骸半蘼犝f,你伙同王文等人,私自集會,意欲某立襄王世子為太子。你可知罪?”

  于尚書正色道:“臣不知?!?p>  “大膽?!被实鄣?,“朕這里已有十數位大臣聯名簽署的奏章,揭露爾等謀逆之心,證據確鑿,你可還有辯詞?”

  于尚書凜然道:“臣素未有謀逆之心?!?p>  這時又有一名大臣出班,上前道:“陛下,臣王文有言相奏。”

  “大膽王文,你乃是于謙的同黨,有何話說?”皇帝臉色陰沉地道。

  王文跪下道:“于尚書一心為國,對朝廷忠心耿耿。當年力保京師免遭瓦剌侵犯,功不可沒。忠義剛正,天人可鑒。謀逆之罪實屬奸厲小人蓄意誣蔑。臣懇請陛下明鑒?!?p>  “哼?!被实鄄灰詾槿弧?p>  王文緊接著道:“陛下因該清楚,若要調動藩王必須持有御制金符與馬牌,這兩件物事從未動過,又何來擁立襄王世子之說?”

  皇帝道:“巧言狡辯。眾位重臣聯名揭發(fā),豈容你一人在此妄言?!闭f罷示意侍立于龍椅一旁的曹吉祥,道:“宣?!?p>  曹吉祥點頭,展開早已握于手中的圣旨,高聲讀道:“奉天敕命,皇帝敕曰:天授圣朝,四方安泰,感乾坤之瑞兆,經社稷而化萬民。景泰一朝,平外患,撫內憂,使人心安定,風調雨順。承先帝之業(yè)績,開后世之清平。然龍體久病不愈,心有余而力不足,未能轄制朝中重臣,以至近日朝綱動蕩。圣意念社稷為重,故此自請退位,還位于上皇。今獲悉兵部尚書于謙,吏部尚書王文等人,聚眾意欲謀立藩王世子,其罪昭然。勒令即刻削職,交大理寺審處。欽此?!?p>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大殿中的眾朝臣們如同當頭炸了一記響雷,個個呆如木雞,竟沒有一個人出來為于謙和王文辯解。只見上來了數名錦衣衛(wèi),將于,王二位大臣押起。王文憤然道:“‘意欲’二字,豈非‘莫須有’之罪名?陛下!請陛下明鑒!”

  于謙卻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我辨無益?!?p>  皇帝看著二人被押走,見座下諸臣或驚恐萬狀,或俯首沉默,徐徐嘆了口氣:“無事,那就退朝吧?!币膊淮蟪紓冋f話便自顧自走了。

  百官再次高呼萬歲,看著皇帝緩緩地走進了后殿,方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繼而大殿內外一片議論,如同開了鍋粥一般。丘胤明方才早已看見樊瑛臉色鐵青地站在大殿一角,這時正慢慢地朝門外走去,于是快步上前道:“正南兄,你沒事吧?!?p>  樊瑛滿目血絲,看起來徹夜未眠,情緒低落至極??匆娗鹭访鬟^來,只能長嘆道:“賢弟,說來話長。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晚上我來你家?!?p>  太上皇復位,于王二位大臣重罪下獄,立即在京城撩起了軒然大波。各大衙門全部停止了日常公務,眾說紛紜,人心惶惶。丘胤明來到都察院時,見到李賢一臉得意的樣子,胸中怒意頓起,想避開,可偏偏李賢先看見了他,笑呵呵地迎上前對丘胤明道:“明君復位,我等終于有出頭之日了。過兩天我們要好好慶賀一下?!鼻鹭访鲝妷合屡?,掛上微笑道:“李大人說的是。”剛想離開,李賢又笑道:“丘大人,你可是石侯爺相中的才俊,日后必能平步青云?!鼻鹭访髅銖姷攸c頭道:“李大人言重了。我還有些事,先告辭了?!?p>  好不容易才將李賢那副得意的嘴臉從眼前挪走,丘胤明快步離開了督查院,到禮部尋東方炎,一路上憤憤不平地心想:于兵部如此一個為國為民,剛正清廉的人,落到如此下場,竟然也沒有一個人為他說句公道話??赊D念又想,自己方才不也是隨著眾人一樣沉默自保么!想當初立志除惡揚善,可如今才知道,想要凡事都無愧于心,談何容易!自己這下是洗不清了,原以為石亨只是豪曠嗜權,沒想到亦如此狠辣無情。當年若不是于兵部破格提拔,石亨哪里能有今天的地位。更別提那奸詐陰險的徐有貞,和唯利是圖的小人楊善,趙榮之流,自己卻身不由己地和他們這伙人混在一處,今后這路要如何走呢?

  話說東方炎一早聽說了朝中的變故,此時正在公務室中左右徘徊,聽得手下通報御史丘大人來訪,即刻迎出門去。丘胤明見他神情激昂,知道他心中所想,勸道:“予敬,稍安勿躁。”東方炎激動道:“叫我如何能安心!這朝中正是奸逆……”話說到一半,被丘胤明扯著袖子一把拖到屋里,關上了門。東方炎一把甩開他,道:“承顯,你什么意思?我說這朝中奸逆當道,忠臣被害,正是你我維護天理,伸張正義的時候?!鼻鹭访鞯溃骸澳阆胱屗腥硕悸犚娔阍谶@里大聲張揚么?予敬,你且冷靜一下?!?p>  東方炎氣呼呼地坐下,道:“承顯,我知道你比我冷靜。這樣吧,我正準備寫一份奏折明日呈上,為于尚書和王尚書申冤。你和我一同起草如何?”

  丘胤明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道:“予敬,我來找你正為這事。我知道你很氣憤,可是你絕對不能寫這份奏折?!?p>  東方炎驚異地看著丘胤明道:“為什么?難道你不氣憤?難道你不認為我們應該抑惡揚善?你這個御史是干什么的!更何況,王大人還是你我的老師!”見他無動于衷,東方炎的神色漸漸由憤怒變?yōu)閼岩?,說道:“難道……你也想隨波逐流?”

  丘胤明道:“我不知道??墒悄闳魹橛诖笕撕屯醮笕松暝?,無疑是以卵擊石。我不想你受牽連。”

  “按你說,我們除了向那些小人俯首稱臣,還能如何?”東方炎不相信地看著丘胤明道:“承顯,難道說,你已經變了?被榮華富貴迷昏了頭么?當初你是怎么口口聲聲對我說為官要一心為民,要無愧于心,怎么你……”

  “予敬!”丘胤明打斷了他的話,“為官這么些時候,你還不明白么?在朝廷中,權力就是天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自保尚且不能,還說什么伸張正義?”

  東方炎緊緊盯著丘胤明的眼睛道:“和石亨,徐有貞等人混在一處,就是你所謂的自保?前些時候見你和那些人來往甚密,我只當你是為了公務,沒想到今天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丘胤明不知如何向他解釋,只能說:“予敬,你不明白。這個時候你萬萬不能寫這樣的奏折。”

  東方炎道:“我是不明白如何趨炎附勢。丘胤明,我真是看錯你了!”

  丘胤明心知此時多說無益,起身道:“予敬,我還是先告辭了?!?p>  從禮部出來,他只覺得胸中滯郁非常,回到都察院,心不在焉地處理了一些事務便早早地回到家里。無為一早就出去了,還沒有回來。在丘胤明府上閑住了些時日,無為又操起了算卦的行當,每日一早便打扮成一個清貧讀書人的模樣到集市上去擺攤。御史府的傭人們早已對此見怪不怪了。

  丘胤明一個人關在書房里思索。東方炎說的那番話的確也在他意料之中,自從回京以后,就料想著也許有這么一天。只怕無為知道了也會說同樣的話,無為心地純良,能明白自己的苦衷么。丘胤明只覺得心中發(fā)冷,忠臣被害,小人當道,自己又何嘗能袖手旁觀?可這絕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待樊瑛來了先知道事情的始末再說吧。

  上燈時分,無為還沒回來,也許到東方家吃晚飯去了。過了不多時,柴管家敲開了書房的門,說樊瑛已在偏廳中。丘胤明即刻起身過去,樊瑛此時看起來氣色緩和了不少,簡單的晚餐已經都備好,二人相對而坐,樊瑛于是將昨晚一切的始末向他詳細道來。

  十七日凌晨三更天左右,樊瑛和另兩名錦衣衛(wèi)千戶突然接到宮中消息,令他們即刻各自帶上一百名親隨到南宮待命。錦衣衛(wèi)向來只聽從皇帝金牌的調遣,可自從皇帝病重以來,曹吉祥全權負責宮中事務,這金牌也不知何時落到了曹吉祥的手里。樊瑛心知事態(tài)不妙,可也只能奉命行事,于是立刻召集了一百人,急赴南宮。

  到了宮門外發(fā)現,武清侯石亨,都御史徐有貞和前軍都督張軒等人,帶領十多名禁衛(wèi)將軍,已聚集在門外。石亨見樊瑛他們到了,大喜,上前道:“事出倉促,未及通知你們。我等即刻將迎上皇復位,此舉乃不世之功,需要各位將軍鼎力相助,事成之后,定有無盡功賞。各位將軍,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恭迎上皇?!狈魂圀@詫,立刻沉下氣道:“錦衣衛(wèi)乃是圣上直屬的衛(wèi)隊,沒有圣上金牌,不能隨意聽命?!边@時,徐有貞從后頭走上來道:“樊將軍,識時務者為俊杰。曹公公已經在里頭安排好了。上皇復位,乃人心所向,上達天命,下澤萬民。將軍不用再遲疑了,請吧?!狈雷约阂呀洓]有退路,若是拒絕,非但日后在朝中沒有容身之地,連命也要搭上。當下橫了心,點頭道:“好?!敝灰娦煊胸懙男⊙墼诨鸢训恼找麻W爍不定,一臉奸相,心中唾罵,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揮手帶領部下大步走進了南宮。

  果然曹吉祥帶著數十名親信太監(jiān),早已在門內等候。一行人暢通無阻,大模大樣地步入了太上皇寢宮。太上皇并不知道這事,見這許多腰胯佩刀的錦衣衛(wèi)齊刷刷地站在門外,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曹吉祥上前扶起他道:“太上皇受驚了。我等前來恭迎太上皇登基復位。”太上皇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諤然看著眾人,直到幾位大臣跪在他面前直呼“萬歲”,方才驚醒過來,結結巴巴道:“平,平身。”

  此時離早朝尚有一個多時辰,樊瑛等在寢宮外守衛(wèi),聽不見曹,石二人同徐有貞在寢宮內和太上皇議論了什么,待將近五更天時候,皇袍加身的太上皇儀態(tài)從容地從寢宮中走出,一行人直奔東華門。東華門的守兵見錦衣衛(wèi)簇擁著太上皇,不敢阻擋。這時朝臣們已都在玉階之下等候早朝。大殿內的侍衛(wèi)發(fā)現前來的不是皇帝,欲加阻攔,被石亨斥退,同時徐有貞下令大開殿門,昭示群臣,太上皇復位。

  事后樊瑛向石亨問明了原委。原來自去年八月景帝不豫,石亨,張軒等人已在暗中謀畫,年底決定了迎太上皇復位,于是將這個想法告知太長卿徐彬,徐彬推薦了素有善奇策之名的徐有貞,幾人一拍即合。而后曹吉祥在白太后那里事先關照妥當,十六夜眾人聚集在徐有貞家中,徐有貞夜觀天象,言此舉必定成功。眾人當機立斷,即刻召集親信,于是太上皇復位在一夜間成為事實。

  樊瑛喝下一口酒道:“賢弟啊,我如今已是罪人。我明知道上皇一旦復位,于大人等便有性命之憂??僧敃r容不得我有任何反對的余地,你說這下我該如何是好?曹吉祥是我的上司,石亨雖說也有恩與我,可如此行徑,實在令人不齒。還有那個徐有貞,我真想一刀宰了他。誣陷于大人必定就是這個小人的主意!”

  丘胤明道:“不知大理寺會如何審處于二位大人。倘若是死罪,正南兄可有什么打算?樊瑛看看丘胤明若有所思的眼神,道:“賢弟想救人?”丘胤明點頭:“我不愿看見二位忠臣就此喪命于奸厲小人之手,若你我能從大牢搭救二位大人,正南兄可有什么法子將他們送出京城?”

  樊瑛道:“辦法倒不是沒有,軍中尚有幾位忠義之士,或許能助一臂之力??杉词刮覀兙鹊昧硕淮笕耍覀兙炔涣怂麄兊募胰藚?,那他們的家人必定受到牽連。賢弟,有你這句話,我心中寬慰。但此事……恐怕我們無能為力?!?p>  丘胤明想了想,道:“正南兄所言在理。那,我們還是從長計議吧?!?p>  樊瑛點頭道:“賢弟,依我看先避過此時的風頭,今后伺機而動。我就不信那姓徐的能有本事長久這么張揚下去。”

  二人吃完飯,時候已經不早,樊瑛剛走,丘胤明便看見無為面色凝重地從側門走進來,徑直來到他的面前,說道:“我到東方兄家去了。朝廷里的事我不懂,你如何做有你自己的道理,我寧可不相信你會變得如同東方兄所說的那樣??墒?,胤明……”無為有些無奈,“我算是了解你了,可有時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鼻鹭访靼蛋低葱模瑓s只能道:“無為,我也不知道要怎樣向你解釋,但愿你還信得過我,我絕非那不仁不義,貪圖富貴的小人?!睙o為點頭道:“胤明,萬事順其自然,你終究是你,我也該離開這里到各處去走走了。”

  丘胤明一驚,可無為這話也是出于自然,于是點頭道:“那也好,這里的確不適合你。你打算去哪里?”

  無為道:“只想游歷四方,還沒個具體的打算。而且……”他支吾了一下,低聲道:“東方麟要嫁人了?!?p>  “嫁誰?”丘胤明問道,心想:無為喜歡東方,可他到底是個出家人,東方麟嫁人或許是件好事。

  無為道:“昨天東方家來信,說他父親將她許配給了杭州問劍閣的大公子,已經互通了婚書。白家原本打算三月就迎娶,不過東方老爺子說,許久不見她,想讓她回家多住些時日,于是改成了八月。聽說南京已經差人來接她,大概不久便要回去了。我看她,很不高興。”

  丘胤明聽到杭州問劍閣,心里生出厭惡,見無為情緒低落,不禁也跟著他難過,但又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能道:“東方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擔心?!?p>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無為漸漸安心下來,回去歇息了。丘胤明回到書房,心緒翻涌,挑燈夜讀,直坐到深夜。

  次日,皇帝下詔,授徐有貞學士,入內閣參與機務。十九日,加徐有貞為兵部尚書。二十日,石亨向皇帝進言,又封徐有貞為武功伯,兼華蓋殿大學士,掌管文淵閣事務,并賜號奉天翊衛(wèi)推誠宣力守正文臣,徐有貞一躍成為朝中僅次石亨的權臣。二十一日,圣旨下,大理寺宣判于謙,王文謀逆罪,處極刑。大學士蕭磁,陳洵,工部尚書江淵與于謙等人皆有干系,削籍為民,流放鐵嶺。其他受牽連的幾十名大小官員貶職的貶職,削籍的削籍,內閣舊臣亦是斥逐殆盡。東方炎沒有聽從丘胤明的勸告,執(zhí)意上疏。幸好皇帝看他文采非凡,又是前科狀元,沒有深究,只將他降職為南京禮部員外郎。石亨與徐有貞于是大力扶植親信,楊善,趙榮等皆加官進爵,進入內閣。張軒,徐彬,李賢等皆賞賜金箔俸祿。樊瑛也加封了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

  是夜,東方家府上燈火通明,仆人們匆匆忙忙地搬箱柜,挪家具,后院里已有幾車的物什,看來東方兄妹快要起程回南京了。丘胤明在后院里徘徊不止,此時無為正和東方兄妹一同用飯,自己本也應該和他們在一起的,可是如今要如何面對他們呢。東方炎心性耿直,怕是不會明白自己的心意。仰天望去,層云密布,星月無光。

  次日,于謙和王文在菜市口被梟首示眾。許多京城百姓舉家外出,捧著香火和酒食為二人送行,衣袖掩面,悲戚萬分。

  數日后,東方家派來的人已到了京城,原本只是接東方麟回南京,可如今東方炎也被貶官,于是又多花了好幾日里外打點。臨行前夕,家里雜亂無章,東方麟心情郁悶,邀了無為到街市上閑逛散心,無意中在一間茶館外遇見了段云義和田文孝。

  東方麟未曾裝扮,仍是家常女裝,段云義并不認得她。意外相遇,幾人同時抱拳相互作禮。段云義道:“上官公子近來可好?”

  無為道:“還好,多日不見,原來段公子還在京城?!?p>  段云義道:“西海盟近日來在京城四處出沒,我等不查出個頭緒來,一時也走不開?!笨戳丝礀|方麟又道:“請問這位是?”

  東方麟拱手道:“南京東方家的老二?!?p>  段云義面露敬意還禮道:“原來是東方家的小姐,失敬失敬?!庇謫枱o為:“林公子怎么沒和你一起?”

  無為臉色微異:“他,他到南京去了?!?p>  段云義道:“太上皇復位,這些天被殺的殺,被貶的貶,丘胤明……現在如何呀?”

  無為想了想,說:“他,還好,沒受什么牽連。”

  段云義淺淺地冷笑一聲,說道:“恐怕不是還好,而是好得很吧?!睙o為不答,心想:胤明在京城也算是個特別的人,大概議論傳聞不少。這段云義和他想來芥蒂已是不小,自己又何必多言。

  田文孝在一旁小聲道:“小時候聽我爹說,于大人當年力保京城于瓦剌鐵蹄之下,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官,這朝廷真是瞎了眼了?!?p>  段云義嘆了口氣:“可惜,我們雖自命行俠仗義,遇到這種事也還是束手無策。”

  東方麟此時并不想與人談論時事,只想快些寒暄完畢各行其道,不經意間抬頭望天,眼角掃過對面酒館的二樓一角,瞥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定睛再看,那不是司馬辛么!連忙一拉無為的衣袖,指了指酒館,低聲道:“快看那邊樓上,司馬辛怎么也在這里,啊呀,他也看見我們了?!?p>  無為抬眼望去,正遇上了司馬辛的目光。

  司馬辛轉身離開了窗邊,不一會兒便從酒館中出來,近前對無為拱手道:“上官公子,別來無恙?”抬頭時眼睛卻看著東方麟,微笑道:“東方小姐,多日不見,差點認不出來了?!睎|方麟心中尷尬,但面不改色,向他一拱手,淡淡道:“公子見笑?!?p>  司馬辛又向段云義點頭道:“段公子?!倍卧屏x一愣,自己從未見過此人,心中狐疑,抱拳道:“請問公子尊姓?”司馬辛道:“在下洛陽懷月山莊司馬辛,久聞段公子大名,今日幸會,既然都認得,不如今日我作東,一同用飯如何?”

  段云義心中詫異:素聞此人桀驁不馴,目中無人,從未謀面,他又怎么認得自己?只聽司馬辛又道:“段公子有什么不方便嗎?”段云義笑道:“司馬公子大名,段某久仰,恭敬不如從命?!?p>  東方麟并不想參合進去,正要推辭?!眳s不想司馬辛搶先道:“東方小姐不要客氣。日前走得匆忙,今日正好敘敘舊?!睎|方麟心中有氣,不過一來在段云義面前不便顯露,二來若是執(zhí)意推辭反而顯得自己小家子氣,索性不語。無為見她不言語,不想多事,只好點頭,心中嘀咕:和他哪來什么舊可敘。

  五個人找了家雅致的飯店,落座時,店堂里另幾桌人陸續(xù)投來好奇的目光。東方麟知道這些人都是在看自己。原本只是出來走走,便沒有刻意裝扮,現在和四個男人坐在一桌,很是惹眼。堂倌上前來,彬彬有禮地問道:“貴客要點什么?”

  司馬辛道:“東方小姐,請?!?p>  堂倌好奇地看著東方麟。

  東方麟心想:這人總要和我過不去。哼,反正你作東。于是微微一笑,抬頭道:“先上些西湖龍井,你這里可有新鮮蔬果?”堂倌見這姑娘說話態(tài)度甚是老練,不敢怠慢,連忙點頭道:“有,有。黃瓜,茄子,豆角,豆芽,韭菜,鮮筍,鮮蘑菇,都是新鮮的?!睎|方麟道:“那好。我要清炒豆芽,韭菜肉絲,蒜蓉茄子,蝦仁炒黃瓜,清燉羊腩,蔥燒鵝掌,鮮筍燒鴨子,醋溜魚片,再一個瑤柱豆腐羹。就這樣吧?!?p>  東方麟面又對司馬辛道:“我知道公子一向大方,如果多的話就改幾樣?!?p>  司馬辛一笑,對堂倌道:“不多,就這樣?!?p>  無為心知,東方麟正趁著這機會敲詐司馬辛。在京城住了許久無為也知道,這般寒冷的天氣里新鮮蔬菜是什么樣的價格。丘胤明家里十天半月才能吃上一小盤黃瓜,平常就只有大白菜腌豇豆之類。瞥眼看見東方麟臉上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無為差點笑出聲來,不過介于旁邊還有人,只好強忍著。而段云義和田文孝二人此時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段云義方才就詫異,這東方家雖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名門世家,可江湖上從未聽說過嫡傳小輩的事跡,早就有人傳言說堂堂天下第一鏢局竟然后繼無人。今天竟會在這里遇到東方家的小姐,而這小姐舉止大方,絲毫不見閨中女兒之態(tài),且同司馬辛熟識一般,看來傳言不可靠。

  這時司馬辛道:“聽說近日西海盟在京城附近頻頻生事,眾多武林正義之士正陸續(xù)前來查探,段公子莫不是也為此而來?”

  段云義道:“正是?!?p>  司馬辛道:“不瞞眾位,我也是為西海盟而來?!?p>  此話一出,眾人都很意外。段云義道:“哦?何人能勞動公子大駕?難道西海盟和貴莊也有什么過節(jié)?”

  司馬辛道:“倒不是敝莊的家事。兩月前有十多個西海盟的人到少林寺挑釁,打傷了許多僧人,方丈和我家頗有些故舊,于是拜托我?guī)兔Σ榍宕耸?。后來我聽說西海盟又在京師附近殺人滅門,于是便追蹤至此。”

  東方麟和無為在一旁聽得奇怪,倘若有人去少林寺找茬,那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可回京以前從來沒聽說這事。這時司馬辛又道:“東方小姐和上官公子可也是來參與此事的?”

  東方麟道:“我們家只做生意,其他的不太關心。家兄在京城為官,我只是在此陪伴家兄,并不知道西海盟的事跡?!睙o為跟著道:“我也不知道這些事,我的一個同窗如今亦在京城為官,我來看望他而已。”

  這時菜肴陸續(xù)上桌,蔬菜很新鮮,這頓飯恐怕要花上數兩白銀。既然已說明事不關己,東方麟便不再多言,徑自吃菜,絲毫不顧段云義和田文孝的奇怪臉色。無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但見東方麟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也只好意思著吃點。

  司馬辛不介意,轉而又對段云義道:“聽說眾多武林人物聚集在密云堡已有多日,可還沒查出個頭緒來?!?p>  段云義聽了,面上有些過不去,只道:“是啊,這西海盟的人詭計多端,我曾經暗中注意過那個犯下兩家命案的殺手頭目,據說是西海盟中的大人物,可似乎被他們發(fā)現了,之后就再也沒有抓到一絲線索。”

  司馬辛道:“我剛來京城不久,還沒去密云堡會會各路英雄。既然段公子先我而來,不如做個人情,轉告李堡主,近日我將登門拜訪,順便和各路英雄相互熟悉一下?!?p>  段云義笑道:“這是自然。不過,人道公子你向來閑云野鶴,不喜與武林中人來往,怎么如今反而主動要去密云堡?”

  司馬辛道:“少林方丈所托之事不可含糊。再說,我們懷月山莊也算是武林名門,許多年來卻一直閉門自守,所以出來走動走動也好。”

  幾人隨意聊了半個時辰,菜吃得差不多了。段云義因還約了別人見面,便帶著田文孝起身先行告辭。

  待二人走遠,司馬辛忽然道:“東方小姐,聽家母說前些時候你家和問劍閣白家議婚,可有結果了?”

  東方麟大吃一驚,心中不悅,道:“你怎么知道這事?”

  司馬辛道:“不瞞你們,先父的胞妹便是問劍閣主的夫人。我那姑媽薄情寡義,從不和我家來往,但卻最好炫耀,一個月前專門來信向家母提及此事。如今可有結果了?”

  東方麟冷冷地道:“你什么意思?我家的事還輪不到你管?!?p>  司馬辛微微一笑:“小姐誤會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有機會先去了解一下我那個表弟。倘若你家已同意了這門婚事,以你的手段,萬一想退婚大概還是可以的?!?p>  東方麟皺眉不語。

  司馬辛道:“我言盡與此。小姐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吧。二位,后會有期?!闭f罷起身向二人作禮告辭,付賬走人。

  東方麟徑自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對無為道:“這人好奇怪啊,和我說這些干什么?!?p>  無為道:“我不知該說不該說。其實,他的話確也有幾分道理,是該去了解一下白家公子的人品。萬一……”

  東方麟道:“了解了又怎樣?難道我不喜歡便要退婚么?我何嘗不想去了解清楚,可那又改變得了什么呢?”

  無為語塞。東方麟說的都是實話,像她這樣的大家小姐,婚姻之事父母做主,天經地義,到了年齡便是無法逃避的事實。

  東方麟嘆了口氣又道:“退一萬步,即使他人品不好,我父母已經同意了。若我想悔婚,便是大不孝,讓東方家顏面何在。算了,先別想了,還有好幾個月呢。我們走吧。”

  二月初二早上,東方兄妹一行正要出發(fā),無為一同出城相送,忽聽馬蹄聲急,回頭見丘胤明單騎直奔而來,將到三人面前,一躍而下,拱手道:“予敬,東方,我來遲了,你們一路上多多保重?!?p>  東方炎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不勞丘大人費心。”東方麟拽了拽東方炎的袖子,對丘胤明道:“謝謝丘兄特地趕來送別。我們兄妹遷回南京是福非禍,倒是你要保重?!?p>  丘胤明見她言語中肯,絲毫沒有鄙夷不滿之色,微笑頷首道:“東方的善意我心領了。時候不早,你們啟程吧,一路珍重。”

  東方炎冷淡地回禮道:“你好自為之?!?p>  馬車緩緩向崇文門方向駛去,東方兄妹坐在頭一輛車里,無為送他們出城,此時亦陪坐車中。看著漸漸熱鬧起來的街市,相互無語。過了些許時候,東方麟終于開口道:“無為,你可想好了去哪里?”

  無為道:“也許到江南一帶去看看。還是南方好啊,溫暖宜人。”

  東方炎道:“妹妹,你說我是不是太頑固了?其實丘胤明他倒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可是這隨波逐流,無所作為,我實在看不下去?!?p>  東方麟道:“哥哥,我覺得丘兄不是個愿意趨炎附勢,同流合污的人,他暗地里定有打算?!?p>  東方炎嘆了口氣道:“希望如此。妹妹看人一向比我仔細?!?p>  自從東方兄妹走后,接連幾天一直雨雪不斷,這冰冷的雨里夾著細細的雪珠,落得人難受至極,也耽擱了無為的行程。直到第六天,這雨方才漸漸停了下來。第七日午后,濕嗒嗒滿是泥水的路面總算干了大半,無為背上早就整理好的行裝,丘胤明陪在一旁,兩人緩緩騎馬向城外而去。天空中陰云未散,風吹來仍舊冰涼。

  丘胤明將無為一路送出五十里,還未有回頭的意思,終于無為轉過頭對他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回去吧,再不回去進不了城門了?!?p>  丘胤明點頭道:“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自己要保重,遇人多留個心眼?!?p>  無為憨憨一笑:“別擔心。胤明,不管怎么樣,我們總是好兄弟。我會來看你的?!?p>  直到無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灰茫茫的天地之間,丘胤明才勒轉馬頭,重重地夾了一下馬腹。馬吃了一驚,長嘶一聲,揚開四蹄飛奔起來。原本以為和無為的久別重逢該是輕松愉快的,怎知變得有些別扭。他不禁回想起當初的那篇《入世論》,心中自嘲。路過京城東面不遠的一片山坡時,他忽然想起,于謙和王文的墓就在附近。這還是聽樊瑛說的,原本于謙和王文被判棄市三日,沒人敢為二人收尸,后來于謙的舊部,現在是都督同知的陳達看不過去,偷偷將二人尸首收殮,暫時葬在了城東的五里坡上,待風聲過去再將二人骸骨運回家鄉(xiāng)去。

  丘胤明看天還沒暗,便策馬上了五里坡。既然生前沒能盡些心意,如今去拜祭一下也好。放眼望去一片亂墳林立,陣陣寒風掠過,鴉聲四起,凄涼萬分。想來陳將軍怕別人知曉,定是將二位大人安葬在不易發(fā)現的地方,自己亂找怕是找不到。他還是下了馬,踩著陰濕的泥土慢慢走在橫七豎八的墓牌之間。墓牌多是隨意撿來的木板,天長日久,上面的字跡大都模糊不清。兩朝重臣,造福天下,卻得來如此下場,令人心寒。丘胤明四處尋視了好久,還是沒發(fā)現于謙和王文的墓,抬頭望去,鉛色的暮云如同鍋蓋一般將要沉沉地壓下來。夜幕將降,四周的樹木和雜亂的墓牌,轉為灰黯,漸而黑色,陰風襲人,地下的寒氣透過皮靴慢慢地浸上身來。黑馬從后面伸過腦袋,在他的臉頰上磨蹭,鼻子里“呼嚕呼?!钡暮孟裣胝f什么。丘胤明朝它笑了笑,摸摸它的脖子道:“回家了?!?p>  雖說過了年就是春天,可是今年的春天來的真晚。天冷,街上的店鋪都早早的關門,行人三三兩兩籠著袖子急匆匆回家。如今東方兄妹走了,無為也走了,這城里好像一下子變得異常冷清。

  “賣餛飩啰——火熱的餛飩啰——”身后傳來了微帶沙啞的叫賣聲。

  丘胤明心中一動,回頭喊道:“賣餛飩的,來,來。”

  只見一個駝背老翁推著個小車,一顛一顛地走上前來,道:“公子,來碗餛飩?”丘胤明點頭道:“這天真冷啊?!崩衔填濐澋貜男≤嚿夏孟聜€小板凳,道:“公子請坐?!鼻鹭访髯?,見這推車雖然很小,可倒還有爐有鍋有瓢有碗,只見老翁三兩下扇熱了爐子,揭開鍋蓋,扔下十幾個餛飩,一蓬熱氣看得人暖洋洋的。丘胤明問:“什么餡的?”老翁道:“野菜餡兒的?!鼻鹭访鞯溃骸疤旌貎龅?,哪來的野菜?”老翁笑道:“現在正是鄉(xiāng)下能挖到嫩菜尖兒的時候,你們城里的貴人可是不容易吃到喲。”

  餛飩煮好了,老翁撈出個缺了邊的陶碗,舀了一勺豬油,抓了把蔥花,拿出大勺將餛飩盡數撈出?;馃岬酿Q飩湯澆在豬油蔥花上,噴香誘人。丘胤明此時又冷又餓,接過陶碗大口吃起來。一股暖流頓時沖遍全身,那餛飩更是鮮香無比。老翁見他頭也不抬的樣子,笑道:“公子平日從來不吃這野菜餛飩吧?”丘胤明點點頭,道:“好吃,真好吃。”一碗餛飩三五下就被吃了個精光。丘胤明放下碗,摸出一把銅錢遞給老翁道:“老人家,這么冷的天,還是快些回家吧?!崩衔探舆^銅錢,數了數,將多出來的全還給了他,笑道:“公子,一碗餛飩值不得這許多錢?!鼻鹭访鬟€想說什么,老翁又道:“你們這些貴人們吶,錢都不當錢。我小本生意,消受不得,消受不得。”自言自語地收起家伙推著小車上路了。

  原來自己在別人眼中已然是個貴人了。丘胤明無話可說。

  踏進家門,看見柴管家手捧一封信走來,道:“大人你可回來了,趙尚書送來的請?zhí)!鼻鹭访鹘舆^來一看,皺了皺眉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辈癜嘁娝惶吲d的樣子,便沒說什么。

  丘胤明端坐在書房里,面前放著的是趙榮送來的請?zhí)f是如今朝綱大整,承蒙圣上恩典,得以加官進爵,值得慶賀,于是請各位同僚至家中赴宴。丘胤明把這請?zhí)谑种腥鄟砣嗳?,心想:如今這三個大奸臣已是權傾朝野,想動哪一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曹吉祥是皇帝的親信,最是動不得。石亨在軍隊里極有威信,況且從前也立過大功,恐怕一時里也動不得,倒是這徐有貞,小人得志,而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張揚無度。如果想要做些什么手腳,從這個人下手應該有機會。

  這時外頭好像又下雨了,淅淅瀝瀝的落在屋瓦上。書房一角的炭爐燒得正旺,暖洋洋的催人睡意,若不是心事重重,此時該好好睡一覺才是。這十多日里種種變故接踵而來,諸事皆不如意,恨自己一概無能為力。其實心底里頭又何嘗不怕被這官場的濁流磨去了棱角,最終亦隨波而去。三年前和東方炎互為知己,無所不談,而今卻連一句真心的話也難說得通。如今身邊除了樊瑛,也許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丘胤明垂下眼簾想安靜一會兒,腦海中不知不覺卻又浮現出恒雨還的影子來,愈要使之淡去,愈是揮之不去,終于打定了主意,拿出一張上好的細紋宣紙,磨上墨,工整寫下:

  恒大小姐妝鑒:

  上元與君相遇東市,雖片時之會,然得君相伴左右,婉言悅色,如沐春風。至今念之,歷然在目。近日天寒陰霾,雨雪相重,望君安好。

  君或有耳聞,帝不豫,遂有急功近利之臣,得此時機,勒兵迎上皇復位。繼而謀害忠良,斥逐異己。朝堂昏暗,奸逆當道。吾自愧,無能挽救忠良于小人刀下,且為安身自保,雖義憤而不能與人言。每對小人,雖心惡之而面善之。捫心自問,此舉何異于小人乎哉?自知所為非君子也,身在廟堂,諸事不由己。然則,一心不二,是非難融。吾欲盡己之力,雖不擇手段,唯望還朝綱于清正,還忠良以清名。今世事紛雜,昔日摯友以吾趨炎附勢,利欲熏心,余無言以對。既行至此,則將安之。退一時之鋒芒,伺機而后動,污一己之身而后行利世之舉,試問此足以為善否?吾不知。但求所思所行,無愧于心。

  肺腑之言,吐之為快。念君可親,故冒然告以書。言語冗長,擾君逸居,還望見諒。時風雨如晦,思君而怡然。

  胤明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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