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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七章 何以入世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3200 2020-02-24 10:34:59

  天涯無寒暑,光陰荏苒,如今已是景泰四年的秋天。當(dāng)初上官道長收留丘胤明之后,原本無為的臥室就改為讀書授課之用,在舊樓前搭了座新樓供二人居住。數(shù)年間又開墾了菜地,多添了些雞鴨,越發(fā)生機勃勃。

  傍晚微風(fēng)習(xí)習(xí),舊竹樓里很安靜,只有道長一人。轉(zhuǎn)眼天色漸暗,燈盞里的油卻見底了。道長起身往前面去,想借些燈油,可新樓里鴉雀無聲,徒弟都不在,跨過堆在廊下的竹籃竹筐,到無為門口,打起簾子。

  枕邊散落著一疊功課,方桌上放著只編了一半的竹老虎。道長會心而笑,徒兒的手藝無師自通,越來越好。隨手將無為的功課拿起翻閱,心中思量,也許是該讓他入世游歷一番了,可轉(zhuǎn)念又想到他那純真無邪的模樣,不免猶豫不決。

  隨意看了幾篇無為的文章,卻冷不防瞧見,其中有張紙上滿是丘胤明的筆跡。仔細看,文題《入世論》,是無為所書,可余下的卻是丘胤明所作,落筆潦草隨意。道長心念一動,順著念下。

  人之初,性本善乎,性本惡乎,歷世爭說不休,余皆不取。人之初,法自然,純?nèi)鐭o物,何來善惡之分。知識之開,或得于父母,或取之眼見耳聞,而后獲于師。是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長成,向善趨惡,一念之源。能勿如履薄冰歟。

  每念往昔,莫不嘆余之幸。余幼時,顛沛流離,食無果腹,衣無蔽寒,亦無父母兄長眷顧扶持,嘗求者茍存而已。然天運不為人窺也。適舉目無望之際,屢蒙恩惠,具衣食而拜蒙師,卻懵鈍而始知為人之道。一念之善其深也,苦厄艱險莫使異,身比盜匪莫使移。因思其就,蓋廣歷世間諸惡在先,后方諳善之所以為貴也。猶瘴暍之中偶沐甘霖,知其貴而倍惜之矣。又何幸也,得遇師尊,高德普濟,授文武經(jīng)世之道,更博古論今,屢釋吾惑。再造之恩余不知何以為報。夜闌深靜處憶及過往諸般,猶自嗟曰:普天之下生如余者眾也,或安為販夫走卒,或淪落亡命之途者莫計其數(shù),緣何余得僻此蹊徑耶。遂念及老聃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故非生而有殊于眾耳,率無怨不棄而得善時是也。

  自余至此,荏苒八載矣,安之樂之,無論甲子,不知寒暑。塵世紛繁久沉夢寐,恍惚不可及也。然近日忽萌入世之想,一念發(fā)而不可收。嗟乎天地之大,生而為人,滄海之一粟,其貴也,一瞬耳。會當(dāng)不令虛度。余常自問,若懷今之才投于世,將至何地?非夙有所求,斯誠如懷有寶刀,經(jīng)年礪其刃,為待一朝試其鋒也。

  古之賢者見諸經(jīng)史,或當(dāng)萬乘之主,上下相親,及卿相之位而澤天下,或出于亂世,運籌帷幄,立社稷而安黎民,亦或有布衣之俠,不軌禮法,言必行,行必果,趨人所急,誠其諾而輕其身。然世人咸美者,曷其少哉。余嘗戲言,思賢崇德,不可深究。夫圣賢唯出于古,何也?蓋因歷世久遠,凡俗細末俱不可考,譬如泥塑仙佛立于廟堂,端整肅穆,惟以教化后世,豈容千姿百態(tài)挑惑人心乎。故史家爭鳴后,圣賢不可再世也。麟經(jīng)之晦,太史記之明,筆意雖異,然歷歷如鑒,昭顯人心之力莫不深透。感曰:善無常蘊,惡無常戾,所觀因果輪轉(zhuǎn),是非曲直,其源在心,其成敗在時勢矣。持心貴以明,持德貴以恒,持才貴以矜,至于進退周旋,上沖下覆,時也,非人所能馭,是故,明心矢志克己懷德者,堪為人杰耳。

  今常聞人言,世風(fēng)日下,余不以為然。如今之世,食貨豐饒,縱崖州邊陲之地,娛目悅耳爽口之類亦比比皆是,量中州繁盛必遠出其右,更水陸交通,貨殖疏暢,猶涓流之匯江河,湟波之下百類競游,滔滔然泥沙俱現(xiàn)。非泥沙不嘗有,洪流之弗激是也。食色貪欲人所固有,毋強自欺以滅之,高俊殊秀所以別于凡俗庸陋者,為其常能修身自省,守誠克妄也。

  余自知不比古之賢能,所及者,識人善忍,懷才不伐已。隔海遙看,想九州煙塵似舊,來途既沒,去路茫茫,欲謂恩師曰:貧賤富貴皆身外之物,唯愿存善于己并廣施予人,能兀立濁流而初心不染,斯或足以不負師尊之教焉。

  看罷,上官道長若有所思,半晌,將那張紙仍塞回原處,取了燈油,踱出門去,信步走到山頂。

  此時正當(dāng)八月中秋,在這谷物豐收,天青月明之際,各族各寨都有歡慶場面。夕陽沉入南海,海天一片嫣紅,前山的黎家人今晚又有歌會,家家青煙裊裊,隱約望見男女老幼身著艷裝,穿梭不暇。經(jīng)過村子的上山小路上,有個人向山頂跑來,正是無為。

  “師父,徒兒回來了。”無為此時已有二十多歲了,面目依舊清秀溫潤。

  “無為,你又去村里了?”

  “我……”無為笑著搔了搔頭,“我練功回來后,幫人家摘椰子去了,然后人家強留我吃飯?!?p>  “哦,胤明在哪里?”

  “他一早就去了珊瑚海,說是去采珍珠,現(xiàn)在快回來了吧。要不我去海邊看看。”

  “不急,你若見他回來了,就讓他來見我?!?p>  無為答應(yīng)了,一路小跑下山。

  山坡之下,蔥郁婆娑的椰林外便是白沙海灘。夕陽沒入水中,緋紅的晚霞浸染著天幕,融成一片霓彩。海面微風(fēng)輕揉,退潮的水波在沙灘和礁石上沖刷出層層碎響。一只小船擱淺在沙灘上,不遠處的礁石上坐著一人。

  “胤明!”無為的聲音穿過溫暖的風(fēng),驚起幾只灰鷗。

  礁石上的人聞聲站了起來,是個高個寬肩的青年,赤著上身,長褲卷到膝蓋,乍一看就個漁家小伙子。聽見無為的喊聲,他回過頭,其人眉鋒硬朗,顴骨微高,雙目修長,瞳若點漆,目光中透著常人少有的精煉。

  無為站在樹下道:“別在那里乘涼了,師父要見你。”

  丘胤明三兩步從礁石上跳下來,先把小船推到岸邊的椰樹下拴好,從船里陸續(xù)拿出幾樣?xùn)|西,首先映入無為眼簾的是竹簍里幾支耀眼的紅珊瑚。

  無為驚嘆:“我編一個月的竹器也沒這個換的錢多啊?!?p>  丘胤明笑解下腰間的小布袋,遞給無為道:“你再看看這是什么?”

  無為解開袋子倒在掌心,原來是五顆珍珠,最大的一顆有拇指蓋大小,隱隱透著藍幽幽的光彩?!斑@回要發(fā)財了!”無為喜滋滋道。

  兩人有說有笑地朝山上去。

  回想當(dāng)年,丘胤明的到來,不僅給無為的生活增添了許多趣味,最大的改變就是從此有了口福。上官道長常年清修,每日粗茶淡飯,有雞蛋就算很豐盛了,除了黎家大娘會不時送來野味,就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由寨子里的人一同送來些豬肉羊肉。可道長不善烹飪,每每水煮了事,以至無為很久都不知道肉該是什么滋味。可自從丘胤明來了之后,他便常會在山間打獵,又造了條小船下海捕魚。更妙的是他善庖廚,令無為頓覺生活無比美好。

  回到竹樓,丘胤明洗去身上的鹽,換了身干凈衣服,來到道長的竹樓。上官道長示意他在榻邊的藤椅上坐。見道長神情有別平日,丘胤明不知所以,恭敬坐下,欠身問道:“老師有何指教?”

  “胤明,”道長微捋長須,“你在這里有七八年了吧。”

  丘胤明心感意外,問道:“學(xué)生不才,承蒙老師不棄,授業(yè)八年,至今愚鈍,不知老師招我為何?”

  道長莞爾一笑,“沒什么。前日我與無為談及‘入世’一說,無為似有探訪人世之念,卻又糾結(jié)于清修無為的道家本心。我問他‘何謂清靜,何謂無為,為何道家本心歸于此,’他雖能說些道理,可皆是書中之論。你非我道門中人,如今已年過弱冠,瓊崖雖好,你未必愿意長居此地?!?p>  丘胤明沒想到道長竟會突然說出此番話來,遲疑了一會兒,方問道:“老師可是要遣我離去?”

  道長道:“你如今文武皆有所成,是該去尋你自己的道路了,我怎能約束于你。”

  丘胤明思量少頃,起身在榻前跪下道:“老師既出此言,我,便不推辭了。老師多年點化教導(dǎo)之恩,學(xué)生永生難忘?!?p>  道長笑道:“莫說這些,凡人都有個歸屬。既然身懷寶刀,該去試試鋒芒才是?!?p>  丘胤明心里一動,莫非……見道長有意無意的笑容,心下即時明白三分,也不多言。

  眼前這個年輕人,依稀還是當(dāng)年那個倔犟老成的少年,不過現(xiàn)在變得愈發(fā)冷靜內(nèi)斂了。道長斟酌少頃,又道:“胤明,有句話我還是要說?!?p>  “老師請講。”

  “以你今日文武之才,任用其一皆可登廟堂。只是一樁,你熟讀經(jīng)典,若能有機緣入得仕途則最好,若不然,也莫管江湖事?!?p>  這話道長早先也提過,可每當(dāng)他要細問,道長便顧左右而言他,令人費解。丘胤明只好點頭道:“老師遠見,學(xué)生已領(lǐng)。但學(xué)生自小無父,先母帶我出生入死,后喪于不白之屈。我此生已不能報答養(yǎng)育之恩,所以唯獨此事無法忘懷?!?p>  道長微微鎖眉,道:“令先慈如此奇才,死得太凄慘,你要去了解,我當(dāng)然沒什么緣由去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情理之更亂,窮究也未必有果。萬事莫要太執(zhí)著?!?p>  丘胤明輕嘆一聲,垂首問道:“老師,直到今天你還是不愿告訴我先母師出何門么?”

  道長緩緩道:“我本方外之人,不妄論人間恩怨?!痹捯袈湎略S久,見丘胤明遲遲不愿抬起頭來,搖頭道:“罷了,罷了。與其你去苦尋,不如指你一條道路。杭州問劍閣是中原武林第一名門,你到那里去打聽,自然能曉前因?!?p>  丘胤明揣摩著道長言下之意,料其不愿再多言,只得點頭。

  道長又道:“你成人已久,尚未有字,為師今日送你一字吧,叫承顯。望你承令先慈之德才,昭顯于世。”

  丘胤明附身拜道:“多謝老師賜字。”

  “好了?!钡篱L和聲道,“你準(zhǔn)備何時動身?”

  “再等幾日吧?!鼻鹭访髡酒鹕?,“老師對我恩重如山,學(xué)生也不忍倉促離去?!甭运加值溃骸盁o為知道我要走,定是不樂意?!?p>  道長笑了:“待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他離去。他呀,真需多多磨練,說不定將來還要勞你關(guān)照呢。”

  當(dāng)日晚間,上官道長對無為解釋了他的安排。從師父房里出來,天已黑了,無為爬到山頂,向前山的寨子望去,火把熒熒,一群人似在跳舞,歌聲陣陣,伴著悠悠鼻簫聲隨風(fēng)飄散。八年過得太快,丘胤明初到時的情形尚歷歷在目。時過景未遷,人世已不同。中原到底是什么樣無為不知道,只在夢里想象過。他這一去,不知何年可再相見。圓月如鏡,莊重地高掛天幕,清輝瑩瑩遍灑海面。

  數(shù)日后,丘胤明拜別道長,無為順便下山賣竹器,購雜物,送他一程。二人一路緩行兩日,至崖州府,在府城里住了一宿,丘胤明第二天清晨搭上了去??诙嫉纳炭痛?p>  碼頭告別之際,無為長舒一口氣,說道:“胤明,就此別過了。天下如此之大,等我出山時,若要找你,恐怕如同大海撈針。”

  丘胤明道:“你不是會卜卦么?”

  無為點頭:“你干什么都好,就是別做強盜。”說著,從懷里拿出那只裝著珍珠的布袋,“要不這還是你拿去吧,外面要用錢的?!?p>  丘胤明哈哈一笑,伸手推還給無為,將自己的包裹系好,又拍了拍小毛驢的腦袋,說道:“放心,我就是窮得沒飯吃,還能去教書呢。錢總有用完的時候,不能靠這些。你留著用吧,少編些竹子,快把卜卦算命學(xué)好了?!?p>  二人依依惜別。無為站在碼頭邊目送船出海,直到那風(fēng)帆消失在天際盡頭。

  次日船到??诙?,丘胤明在碼頭上打聽了一下,有支快起航的貨船走溫州,于是便搭了船,托福萬里晴空,兩日的旅程同海面一樣平靜,遠遠望見甌江口的沙洲。

  陸地越來越近,不出一個時辰,這支船融入了穿行于江口的大小船只中。暮色里,船進入泊位。從碼頭的人群中穿出來時,夕陽已沒,城頭烏鴉喧鬧盤旋,而后紛紛藏入城墻邊的大柳樹中。此時出城的人已不多,只有剛到的商販帶著成車的南北貨物等待進城的盤查。幾個兵丁已不耐煩地打起了哈欠,朝他揮揮手,“進去進去?!?p>  城中華燈初上,熙熙攘攘,路邊成行的魚販子陸續(xù)收拾生意,取而代之的是三三兩兩帆布棚下的小灶烹飪,不乏魚蝦蟹貝。賣果子,甜粥的小板車緩緩徘徊其間,連說帶唱的叫賣聲在暖融融的燈火中喚醒了溫州城的夜晚。丘胤明不由得記起小時候的泉州,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光景。時隔多年,這樣的夜色竟有些陌生。

  此時腹中饑餓,他的盤纏不多,只有幾兩銀子,自己尚沒有一個明白的打算。試試鋒芒?衣食無著,無行無業(yè),怎么試?他搖了搖頭,自嘲一聲,向四周看去,街邊有家極小的面館,半開間門面,門口掛著一盞泛黃的燈籠,店里燈光如豆,沒有客人,一個年過花甲的駝背老翁坐在門邊的矮凳上面露愁容。

  丘胤明見老翁開店如此可憐,便不再多想,徑直走向小店。老頭兒見有客人,顫巍巍立起身道:“客官請進,要用點什么?”

  丘胤明問:“你這里有些什么?”

  老翁道:“小店有蛤蜊面,肉絲面,有煎餛飩??凸僖灰群赛c酒?”

  丘胤明在靠門的一張方桌前面朝大街坐了下來,道:“酒就不用了,來盤煎餛飩吧。”

  老頭兒說了聲:“好,好,一會兒就來。”拿了塊抹布擦了擦桌面,取過一個陶盞,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便走進了里間。

  丘胤明見這茶半黃半紅,拿起喝了一口,味道倒還可以,卸下包裹隨意打量著小店。石灰墻雖有些煙熏火燎的痕跡,也算白凈,桌椅只有兩副,擦得沒有灰塵。面館對門是個烤魚的,生意甚好。管攤兒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被木柴燒出的青煙嗆得直打噴嚏。等著買的大人小孩圍了一圈,少年手忙腳亂。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粗聲粗氣地道:“喲,今天換人啦。小張,你哥呢?”

  三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走在前頭的便是說話人,膀大腰圓,是個練家子模樣,身后跟著兩個壯漢。三人來時,圍在攤邊的人都像被風(fēng)吹開似的讓出一條道。那人目中無人地將鼻子湊到快要烤好的魷魚前,說道:“小張啊,你烤得比你哥還要好。”

  少年不停地用袖子擦鼻涕。

  “你哥呢?”大漢問。

  “他,他不在家。我,我娘病了,我哥碼頭上做工去了?!?p>  “那錢誰還呀?”

  “我們過年前一定還給你?!?p>  “過年?做到明年也還不出二十兩銀子。你回去告訴他,這月十五還不拿錢來,就別怪我不客氣!”說罷,轉(zhuǎn)頭對兩名隨從道:“來,全拿了去?!?p>  兩人一點頭,上前將烤好的魚串一下子全拿了,又搬起一邊未上爐的生魚。少年央求道:“王教頭,這些生的就別拿了,我這生意還沒做呢?!?p>  大漢斜眼道:“去你媽的生意,要求去求我們大官人。再羅嗦砸了你的爐子!”三人大模大樣地晃去。這時方才有人過來,似乎在勸說垂頭喪氣的少年。不一會兒,人也都散光,少年灰頭土臉地收拾爐子走了。

  丘胤明坐在桌前全都看在眼里。這幫地頭蛇平日里也不知欺負了多少人,不知那大官人是個什么家伙。

  這時墻上人影晃動,老翁端著一大碗煎餛飩走了出來,小心地擱在他面前道:“客官請慢用,當(dāng)心燙。”

  丘胤明連忙拉出旁邊的凳子道:“老伯也坐。”

  老頭兒估摸著,沒有別的客人會來光顧,便謝過坐下。

  丘胤明此時餓極了,二話沒說先吃了幾口,方道:“老伯,這溫州城里可還安寧?可有欺行霸市的惡人?”

  老翁聽得一愣,繼而皺了皺眉,道:“客官遠道而來,如何這樣問?”

  丘胤明便把方才所見描述了一遍。老翁聽后,小聲道:“我見你是個外鄉(xiāng)人,說說倒也不妨,聽過就算了,可別隨便去說?!鼻鹭访鼽c頭。

  “唉,方才那個王教頭是丁大官人家護院的頭頭,平日在大聚財賭坊里坐莊。丁家是溫州城里的大戶,這幾條街上的鋪面大多都是他家的,開著賭場,酒樓,還放高利貸。仗著有靠山,呼風(fēng)喚雨的。那賣魚的小哥自己不爭氣,去賭錢,輸了又借錢賭。也不想想,這丁大官人也是得罪得起的?”

  “莫非是官家的親戚?”

  “不是?!崩衔虛u頭,“那大官人的姐姐是永嘉縣顧府老爺?shù)姆蛉?。公子你遠道而來,不知道這顧家可不一般吶。我們靠海的地方一向不太平,習(xí)武的人多,方圓數(shù)百里就數(shù)顧家最強悍。溫州府來來往往的人多,三教九流都有,老漢我日日聽聞也知道一二,這永嘉顧氏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丁大官人仗著姐夫厲害,就無法無天?!?p>  “豈有此理。官府不管么?”

  “官府?官府只會管管小老百姓。那些大戶人家只要送點錢,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p>  丘胤明心想:所謂江湖名門,恐怕多有這樣的。

  老翁見他面上有不忿之色,嘆道:“看不慣的人自然有。不瞞你說,這幾年,有人告過官,不是被拒之門外就是被丁家的報復(fù)。也有江湖人看見了去打抱不平的,可人家有厲害的親家,那些出頭的最后還不是吃苦頭。唉!我這小店眼看也開不下去了。回鄉(xiāng)下去,過多久算多久。”

  丘胤明見他臉色愁苦,安慰道:“老伯,別說喪氣話。你這餛飩好吃得很,城里有家店總好過鄉(xiāng)下?!?p>  “客官,不是我不想開,而是這店過幾天就不是我的了。”

  丘胤明放下了筷子。老翁繼續(xù)道:“丁大官人看上了這兒的市口,要新修一家茶樓,前幾天派人來強買了店面,可憐我這小店,經(jīng)營了幾十年啊,真是舍不得!可又沒辦法。不論幾個錢,賣了總好過被他們強拆了去?!?p>  老翁說得快要落下淚來,低頭道:“對不住,說這些攪了客官的興致。我去給你添些茶水來。”起身顫巍巍地往后廚去。

  丘胤明聽得心中郁塞,悶頭吃完了剩下的餛飩。老翁捧了壺?zé)崴鰜?,要給他添水,丘胤明推辭了,從包裹里摸出一塊最大的碎銀塞給老翁,站起身就走。

  老翁忙道:“哎,別走,我去找你些銅錢來?!?p>  丘胤明趕緊快步走出門外,老翁追不上,只好作罷。

  右行不遠,街市越發(fā)寬闊熱鬧,兩旁屋檐下黃橙橙的燈籠連成長龍。正是賓客滿堂的時候,車馬穿梭,人影攢動,間和著吹拉彈唱,紛亂嘈雜。若不是心中有所掛念,他只想找個客棧好好睡一覺。

  忽聽前面有人大罵:“再不滾打斷你的腿!”

  只見一個讀書人模樣的從一間門里被人推出,仰面跌到地上,一時里爬不起來,扶著帽子嘟嘟囔囊不知說什么。兩個打手模樣的走出來,其中一個走上前去揣了書生一腳,吼道:“下次看清了招牌,我們這里不賒賬!這回饒了你,快滾!”書生點頭唱喏,連滾帶爬地遛了去。打手啐了一口,進去了。路人看也不看,似乎對此司空見慣。

  丘胤明路過門口,見四開間大門面上掛著金字招牌“大聚財”,駐足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走過,在北門附近找了家小旅店,洗了臉喝幾口茶水,便又出去了。

  剛踏進大聚財?shù)拈T檻,一陣哄亂迎面而來。

  “去他媽的!喪氣!”

  “啊!老子今天撞神仙了!十兩!哈哈……”

  “高興什么!一會兒輸了去吃屎!”

  “別吵別吵!下注啦!”

  迎面正墻上掛著一幅財神像,旁邊點著手臂粗的描金大紅燭,房梁上掛下十多盞八角紅木大燈,煙燭味中夾著發(fā)酸的汗臭。廳中央一張大桌,圍得如同蜂窩一般。四周另有十張八仙桌,打手們在廳里晃來晃去。一條樓梯通向二樓,上面立著兩個武師模樣的,不時有堂倌兒捧著酒菜往樓上去。樓梯邊帳臺后掌柜的蹺起二郎腿,忙著收錢給籌碼。

  這時忽聽中間大桌上“哄”的一聲,眾賭徒拍桌子跺腳,有人大叫:“通吃!”接下來便是一陣唏哩嘩啦的摸籌碼聲。

  二三十個賭徒伸長脖子擠在桌子四周,有的卷起袖子褲腿,單腳踏在凳子上。泛紅的燈光下人人額上油亮亮地冒著汗,揮拳瞪眼,粗話刺耳。

  原來這里在玩骰寶,贏得快輸?shù)靡部欤墙址黄ψ拥淖類?。桌布上畫有大小方格,分出各種點數(shù):大,小,雙骰,圍骰等分格下注。賭眾一陣聒噪,紛紛摸出籌碼。荷官兒一邊理籌碼一邊道:“大家下注啊!賭大小一賠一,雙骰一賠十,全圍一賠十五?!?p>  丘胤明側(cè)著身子擠了進去。只見下注已畢,荷官三顆骰子握于掌心,揉搓了幾下,放入硬木骰盅,蓋上底盤翻過向下,托住骰盅,上下大搖,口中道:“骰子六面,行家自便,大小通達,財源廣進!”丘胤明盯著荷官的右手,見他拇指上套著只黑色扳指,不時上下移動,心中已然明了,這是賭場常用的手段,骰子都是動過手腳的。

  但聽“通”的一聲,荷官將骰盅壓到桌上,左手揭開。賭眾張牙咧嘴,捶胸頓足,一陣紛亂。就在此時,丘胤明突然掄起手朝桌上一拍,喝到:“狗頭賭場!靠往骰子里做手腳騙人錢財,算什么東西!”

  荷官一繃臉:“休要胡扯??纯催@什么地方,要臉的快走!”

  丘胤明叉手胸前,笑道:“有種的當(dāng)場把骰子拆了我看。否則,大爺今天就不走了。怎么,不敢?”這時,四周賭徒也議論紛紛起來。

  荷官見狀,立即向身后招手,三名打手走了過來。

  丘胤明大聲喊道:“大家聽好了!這賭場詐人錢財!”話音未落,雙手將賭桌一把掀起。那荷官并數(shù)名賭徒躲避不及,被實木大桌迎面壓倒。三名打手齊刷刷朝他撲來。他閃身讓過,順勢擒住身側(cè)二人的肩膀,那二人未待回神,已被甩到一邊,面對面撞到一處。另一人見形式不妙,大叫來人。

  堂上余下的四名打手慌忙中操起凳子向他砸來。丘胤明前后左右一陣拳腳,將那幾人結(jié)實地摔倒在地,動彈不得。幾條板凳飛出,砸上了旁邊的八仙桌。一時里店堂大亂,賭徒們相互擠踩,杯碎茶潑,叫罵聲四起。忽聽有人叫道:“還不快上去通報王教頭!”

  丘胤明循聲一看,原來是掌柜的躲在帳臺后面喊話。原本站在樓梯上的兩個武師此時也朝他沖了過來。未待二人近身,他操起手邊桌上的一只茶碗,擲向其中一人的腳踝。那人應(yīng)聲摔倒,另一人沖到他跟前,拳頭剛出,便不知怎的被撞到一邊,大聲喊疼。抬頭看時,丘胤明已奪梯而上。樓上傳來人聲:“哪里來的狂徒!膽敢在大官人的地盤上撒野!”話音未落,便見一人抱頭滾了下來,隨即又是一陣桌椅翻倒的聲響。

  丘胤明將前來堵截他的武師踹了下去,幾步?jīng)_到二樓的大廳。樓上的人都已站了起來。丘胤明立定,只見又有數(shù)名武師一齊圍了上來,屏風(fēng)后面大圓桌旁一圈五人,眼角掃過,果然看見了方才在集市上耀武揚威的王教頭,余下幾名穿著考究的想必是大客人,還有幾個濃妝艷抹的娼妓立在角落。

  王教頭喝道:“快給我將他拿下!”

  丘胤明不屑周旋,三五下便將他們?nèi)挤诺?。王教頭見轉(zhuǎn)眼之間,手下的人一個個都爬不起來了,這才突然慌亂起來,語無倫次道:“你,你是什么人?”

  丘胤明大步走到屋子中央,環(huán)視眾人道:“不相干的趕快走吧?!?p>  眾人愣了一會兒,忽然呼啦啦散了開去,奪梯而下,而樓下也是一陣人聲躁動,間雜著有人喊報官。丘胤明盯著王教頭道:“你就是丁家的護院頭子?”

  王教頭滿臉通紅,不知是喝多了還是緊張,額上青筋暴露,大叫一聲,攢緊雙拳欲和丘胤明一搏??僧吘瓜嗖钐h,三招一過,便被踩在了地上,艱難地張嘴道:“你,你不知道這是永嘉顧府的地盤么?膽敢在這里,在這里鬧事!”

  “什么顧府,沒聽說過!”丘胤明朝他踹了一腳,踩住又道:“像你們這種習(xí)武的敗類,即便被我失手打死了,也不冤枉。不過今日來此不想多事。你說,你家丁大官人住在什么地方?”

  “在,在城東,十井街,過了觀音廟牌坊就是。大俠,大俠饒命!”

  丘胤明一拳將他打暈,推窗而出翻上屋頂,越過兩處較高的風(fēng)墻,回頭瞭望,賭坊門前圍了不少人,想必有人去報官,那些打手們亦會回去通風(fēng)報信,不如先去看了地方,等到后半夜再行事。于是順著屋脊一路向東,果然有座牌坊,不遠便是一座大宅,前中后四進,燈火瑩瑩。他落下墻頭,繞道至宅院對面,找街邊小販打聽了一下,就是丁大官人家。于是將四周路徑都記清楚了,便回客棧休息。

  后半夜起風(fēng)了,到處黑沉沉一片,偶爾有幾滴細雨飄下。四更已過,打更的人都睡去了。丁家值夜的家丁護院巡視了大半夜,此時都忍不住困倦,沉入黑甜之中。

  內(nèi)院門口有一名值夜的小廝,睡得東倒西歪。丘胤明從墻頭輕輕躍下,上前推了推小廝的肩膀。那小廝迷糊之中嘟囔:“誰呀?”揉揉眼睛,含糊道:“還沒天亮呢,睡去,你誰呀?”半睜開眼,唬了一大跳,從椅子上跌下,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是……”

  丘胤明已將匕首抵在他在脖子下,輕聲道:“我是強盜?!?p>  小廝驚醒大半,涼風(fēng)一吹,身上發(fā)抖,瞪著眼:“你,你就是……你來干什么?”

  “你說呢?開門?!?p>  小廝不敢不從,摸了半天鑰匙才將內(nèi)院的門打開,立在一邊瑟瑟發(fā)抖。丘胤明將他推入門中,關(guān)上院門,刀尖抵著他后腰道:“知道老爺睡在哪里嗎?”小廝連連點頭?!扒懊鎺贰!?p>  來到一間屋子門口,小廝停了下來。丘胤明道:“敲門,把你家老爺叫出來。”

  那小廝滿臉苦相,猶豫道:“我,我……”

  丘胤明道:“快叫,不叫我捅了你?!?p>  小廝無法,只得硬著頭皮,拍門道:“老爺,老爺。醒醒!”

  少頃,屋里有響動,一個女人道:“作死啊。干什么?”屋里亮起了燈。丘胤明朝小廝看了一眼,小廝聲音發(fā)抖道:“奶奶,有人找老爺?!痹拕傉f完,丘胤明一把將他敲暈,隨后繼續(xù)拍門。

  “這小狗腿子瘋啦?!币粋€男人的聲音朝門邊而來。

  剛把門拉開一半,丘胤明當(dāng)面就是一拳,將他打進屋里,仰面跌在地上。那人吃痛大叫。丘胤明上前將他一腳踏在地上,對一臉驚恐躲在帳子里的胖女人道:“你敢動我就不客氣。”

  胖女人跪在床上朝他直磕頭,嘴里不停地道:“壯士,大俠,大爺,饒命。饒命?!?p>  地下的人含糊道:“你,你就是那個……”

  丘胤明道:“對,砸你賭場的就是我。你橫行霸道多年,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p>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喊道:“快!賊人來了!快去保護老爺!”不一會兒,外頭亮起了燈火,院子里涌進一伙手執(zhí)棍棒的家丁打手。領(lǐng)頭的還是那王教頭,跑到門口,但見砸賭場之人此時正坐在椅子上,反手扣著丁大官人,一把匕首抵在他脖頸,面上似笑非笑,目光閃亮如刀,看得那王教頭挪不動步子。

  丘胤明對丁大官人道:“我正好沒盤纏了,來你家借?!鞭D(zhuǎn)頭對胖女人道:“你去取??禳c!”

  胖女人從床上爬下來,顛顛地跑到床背后,捧出只紅木箱,又從脖子上取下一把鑰匙,插了幾次才對準(zhǔn)鎖孔,打開箱子,捧上前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大爺,錢在這兒,放過我們吧。”

  丘胤明粗略過目,只見金燦燦的一堆,還有一些大小不一的銀錁子,便對那女人道:“你幫我都包起來?!背弥峙舜虬漠?dāng)頭,對在場諸人道:“別以為有靠山就能無法無天。今日暫且放過汝等,留個小小念想。”說著,匕首一挑,在丁大官人臉頰上狠狠劃了個十字。大官人哇哇亂叫間,丘胤明一腳將他踢開,抓起包裹,闖出房門,躍上墻頭,回首道:“將來莫要太張揚。惡名傳得響了,自會有人來收拾你們!”飛身而去。

  清晨,下著毛毛雨,守門的兵丁們一臉倦色。丘胤明快步向北沿大路而去。昨夜教訓(xùn)了那些人,他們不是去報官就會去通報顧家,他并不想多惹麻煩。

  行過半日,天邊一朵濃云壓來,仿佛有大雨將至。

  雖有意盡快離開,可看天色,實在不宜趕路,該趕著大雨之前尋個落腳處。走了不久,遠遠看見一面青色酒旗從路邊探出。剛走進掛著酒旗的小店,豆大的雨點便稀疏落下。少頃,雨勢瓢潑。

  要了些米酒飯食,等了個把時辰,雨勢漸歇。他正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卻聽籬笆墻外由遠及近傳來馬蹄聲。探出頭去,見店外陸續(xù)來了十來匹馬,店家早已迎出門外,向來人低頭行禮,而后對領(lǐng)頭的說了些什么。丘胤明即刻想到,這里尚屬永嘉縣地界,想必有顧家的眼線。昨夜之事恐怕姓丁的已連夜通知親家,散出消息。他在這里歇了許久,早夠他們?nèi)ネL(fēng)報信的了。

  果然,一行人快步走進。領(lǐng)頭的不到三十,錦衣快靴,腰掛佩刀手執(zhí)馬鞭,步履矯健,身后十多名隨從,一色衣帽,個個魁梧精神。

  那人徑直上前,對丘胤明作了個揖,道:“敢問閣下,是否昨夜去過溫州府城的丁家大宅?”

  丘胤明見那人尚有禮數(shù),便也不怠慢,起身回禮道:“正是。昨日路過府城,見丁家人仗勢欺人,便小小懲戒了一番。公子可是顧家的人?在下聽聞,永嘉顧府是江湖上有頭臉的人家,怎會容此等宵小狗仗人勢,不怕辱沒了名聲么?”

  那人聽得皺眉,卻也忍著不想發(fā)作,說道:“既然知道,也請閣下不要太目中無人了?!?p>  “你想怎樣?”丘胤明道。

  “將錢財歸還,隨我回去賠個不是,這事就一筆勾銷了?!?p>  丘胤明失聲笑道:“公子何必強要拘禮。錢財已在我手,豈有歸還之理。還賠不是呢,虧你說得出口。你們江湖人就該干脆些,動手吧?!?p>  “哼!敬酒不吃?!鳖櫦夜訉ⅠR鞭拋給隨從,一個箭步挺身上前,雙掌齊出。

  這顧公子練了手好把式,下盤穩(wěn)重,招式精準(zhǔn)。丘胤明并不想傷他,于是也不主動,由著他上下騰挪左右擊打,自家只是拆擋著。顧公子一口氣掄出幾十招,將小店的桌椅砸壞大半,卻連丘胤明的袖子都沒摸著,不免有些氣急敗壞,尋了個空擋跳開,“唰”地抽出佩刀道:“你欺人太甚,別怪我不客氣!”

  丘胤明將衣襟塞進腰帶,正色道:“我敬你是名門之后懂得禮數(shù),分得清利害。你根本不是我對手,為了條家狗的臉面和我動刀,不值?!闭f罷,神色徒變,身形頓快,出手的樣子和方才截然不同,沒出幾回合,顧公子就被逼到了墻角。

  “公子且讓開!讓我等來會會他!”身后傳來一聲大吼,嗓音渾厚。

  顧公子腳下一滯,即被丘胤明撩翻,刀也撒手了。丘胤明回頭看去,說話的是隨從中一名四十來歲的漢子,印堂發(fā)亮,太陽穴隆起。方才沒留意,沒想到隨從里倒有個可以過過招的。

  丘胤明見那漢子領(lǐng)著六人,個個手中拿著一人來高的白蠟棍,頗有氣勢,于是也迎上前去,微微笑道:“好。外頭去打?!?p>  “正有此意。請!”

  雨停了,但小店的場院里十分泥濘。丘胤明此時倒不敢太大意了,聚氣凝神,端立中央,肅然凌人。那七人即刻感到了騎虎難下的一絲難堪,可情勢已發(fā),哪容遲疑。為首的漢子一聲令下,七根棍子各行一路,上如疾矢,下如盤蛇,前后照應(yīng)而來。

  棍長且韌,七人陣法嫻熟,緊密有道,和方才那顧公子的花架子迥然不同。丘胤明空手對應(yīng),一開局著實有些費力,尤其那為首的漢子,頗有功力,即便單打獨斗恐怕也能在他手下過上些回合。不過畢竟是早早就經(jīng)歷過生死亂陣的人,任他來勢洶洶,且來且應(yīng),不消一盞茶工夫,便已摸清了對手的路數(shù)。七人一番疾風(fēng)驟雨般的攻勢眼看皆盡落空,個個泥水滿身,腳下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

  為首漢子抹了把臉,左右招呼道:“打起精神來!”

  丘胤明此時已將七人的行走換位暗自記下,就在其中一人稍稍慢了半步的當(dāng)頭,抓準(zhǔn)了時機,猛然搶上,兩步之間一帶一撞將那人格出了圍攻的圈子,緊接著奪了棍子,反手一杵,那人跌了出去,便捂著肚子爬不起來了。其余諸人驟驚之下,陣腳頓亂,眨眼間又被撩出去了兩人。頃刻之間棍陣已破。余下三名隨從見狀,不由自主地手腳無措起來。為首的漢子氣道:“不中用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退下!”自己將棍子振起,大喝一聲,朝丘胤明劈頭蓋臉地點來。

  且說場院中泥水四濺,隨從們扶起跌倒的同伴,顧公子在一旁看得臉紅跺腳,見那對頭功力驚人,招無虛發(fā),為首的漢子已然落敗,再也忍不住了,揮手喊道:“大俠請住手!手下留情!”

  丘胤明聽了,將手頭勁道急收了幾分,可棍頭還是點到了那漢子的胸前,將他點得踉蹌數(shù)步,差點摔倒。漢子捂著胸口,面色青白,喘了幾口氣才直起身來,上前躬身抱拳道:“甘拜下風(fēng)?!?p>  丘胤明回了禮,轉(zhuǎn)身對顧公子道:“你們武林人家,何必和市井無賴攪合在一處,黑白不分,為虎作倀。即便是親家,也該分清是非,免得傳出去惹人恥笑?!?p>  顧公子被說得抬不起頭來,鎖著眉頭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丘胤明神色不變地將手中的棍子向地下一杵,那棍頭竟“噗”的一聲沒地兩尺,嚇得那顧公子一哆嗦?!拔沂莻€讀書人,沒興趣攪合江湖事。就此別過吧。”

  眾人默不做聲,收拾家伙,一溜煙地回去了。丘胤明松了口氣,低頭看,自己一身原本干凈的布袍此時臟得不成樣子,鞋子更是粘滿污泥,又濕又重。

  心中正不爽快,忽聽身后店門口傳來個笑呵呵的聲音:“公子好身手啊。”

  丘胤明扭頭,見店前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文質(zhì)彬彬,身材高瘦,形容瀟灑的文士。文士頭戴方巾,身著寬大道袍,足下云履,三股長須隨風(fēng)微動,看上去約莫五十來歲。身后站著個十幾歲的小書童。

  文士對躲在門板后的店家道:“還不快去生火燒水,給這位公子梳洗?”

  丘胤明瞥見店門外停著輛馬車,想必他們是方才自己和人交手時投店的。哪有讀書先生觀看江湖械斗看得那么得味的,想必亦不是一般的先生。正定睛朝那文士細看,小書童跑了過來。近前對他恭敬作了個揖:“公子,我家先生想請你喝杯酒?!?p>  那文士滿面微笑,向丘胤明作了個請進的手勢。丘胤明見他態(tài)度可親,便也不多慮了,欣然接受?;氐降晏美?,掌柜的不敢來見,只教小二殷勤預(yù)備了湯水。丘胤明換洗完畢出來,見那文士已讓人擺好了酒菜。

  重新見禮入座,這才看清了文士面貌。其人輪廓分明,眉角高揚,雙目炯炯深邃有神,分明是個內(nèi)力深厚的高人。文士笑起來分外的和善,自薦道:“在下祁慕田,恰巧路過歇腳,不想觀看到公子大顯身手,心中欽佩,故此貿(mào)然來請。公子莫要見怪?!?p>  丘胤明微笑道:“晚生偶遇事端,有失體面,先生見笑?!?p>  祁慕田端詳著他道:“方才未得細看,公子氣質(zhì)不凡,令我隱約想起一位故人。萍水相逢,實屬有緣,杯酒相敬,望能交個朋友?!?p>  “不敢當(dāng)?!鼻鹭访髋e杯道,“晚生丘胤明,初到中原,身無長物,得先生關(guān)照,亦感有幸?!?p>  祁慕田眼中閃過光彩,捋須笑道:“方才聽公子說,是個讀書人,敢問此去何方?可是要去考取功名?”

  丘胤明搖頭道:“說來慚愧,晚生習(xí)武為生活所迫,習(xí)文又未能入得正途,不想虛度年華,這才到中原尋出路的。我看先生亦是武道中人,卻又別有風(fēng)骨,冒昧請教,先生在江湖上可有稱呼?”

  祁慕田哈哈一笑:“似乎并無稱呼,如今我已不再牽扯江湖事了,和你一樣,也自稱是個讀書人。老家在蜀中,后來在西北經(jīng)商,來來去去幾十年,如今家資已足,只喜歡游山玩水。這次,是要去雁蕩山的。昨日路過溫州府城,聽說城里有人鬧事,也聽說了緣故,誰想竟能遇到公子。公子行事利落,大快人心啊?!?p>  丘胤明見他言行灑脫,心中喜歡,亦笑道:“我純是誤打誤撞。唉,說好聽了是行俠仗義,不好聽還不是強盜行徑。自覺有愧,來日還須多多自省。”

  祁慕田點頭贊賞,又問:“公子此去欲往何處?”

  “杭州。有些舊事要去了結(jié)。”丘胤明忽閃一念,問道:“先生可知道,杭州問劍閣是什么樣的地方?”

  祁慕田微微一怔,反問道:“公子不知道?”見他果真不知,這才說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中原各大武林門派尊他們做盟主。聽說問劍閣主家世顯赫,德高望重,常常出面調(diào)停紛爭。對了,昨日我還聽說,那永嘉的顧府月前同寧波府的余家鬧不合,爭斗數(shù)番,傷了不少人,有江湖朋友請了問劍閣主出面,替他們說和,好像最近在金華城有個聚會。你若是感興趣,倒可以去看看?!?p>  見丘胤明神情認真,祁慕田不禁詫異起來,眼中透出隱隱思緒,卻按耐住好奇,喝了一口酒,故作隨意道:“去問劍閣了結(jié)舊事,公子可真不一般吶。”

  丘胤明沒看見他轉(zhuǎn)瞬而過的神情,淡淡笑道:“哪里,只是聽人說,他們知道的事多罷了?!?p>  “我和公子投緣,不如,一會兒同坐我的車,載你一程?!?p>  “好?!?p>  不知為何,這半途偶遇的長者令丘胤明頻感親切,明知他內(nèi)有玄虛,可索性不愿去多想,侃侃而談,倒也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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