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深舉著手機手有點軟了，干脆放到桌子上，按了免提。

　　衛(wèi)悉忽然道，“深深，你還在聽嗎？”

　　“我在呢，我一直在聽。”

　　衛(wèi)悉的聲音總像一張軟軟的蹦床，陷進去又彈起來，又陷進去，很早的時候深深就在想，以前的悉悉會不會性格和現(xiàn)在相反啊，會不會是一個很暴躁的人，或者社會上的二流子，想到這里深深總是會笑，有時候她也希望悉悉可以不要那么好。

　　“你聽累了嗎？”衛(wèi)悉問。

　　“沒呢，我正聽得起勁兒，然后呢，你就做好雞湯給奶奶喝了嗎？”深深把手機放到里耳邊近一點的地方，音量關(guān)小。

　　然后，他回家做湯，做了紅棗枸杞茶，清蒸鱸魚，雞湯，給奶奶拿去了，奶奶還夸他，我們悉悉長大了。

　　是啊，悉悉這么懂事，體貼，從小就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

　　奶奶不讓他陪在醫(yī)院里，還讓爺爺跟他一起回家，衛(wèi)悉還要上學，一天守在醫(yī)院里怎么好好學習。

　　衛(wèi)悉卻很執(zhí)著地說，奶奶，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您就不要擔心我了，我會好好學習的!

　　小時候的話，無論是什么話都會說的很認真，都會遵守得很好，奶奶受傷他做不了什么，只有管好自己讓奶奶放心。

　　奶奶笑著，臉上的一道道皺紋宛如時間劃過的細波，是歲月的痕跡啊。

　　回了學校之后衛(wèi)悉每天都很用功的學習，全神貫注地聽課，連作業(yè)一筆一劃都寫得很認真。

　　到一個周末，他又會去給奶奶送雞湯，到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又遇到了上次那個女孩。

　　她蹲在醫(yī)院的草叢外面，臉埋在手臂彎里，衛(wèi)悉以為她在哭，抬步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她立刻抬起了頭，眼里透亮，像一汪清澈的湖倒映著藍天白云，她什么事也沒有。

　　他靜靜看了半晌，吐出兩個字，你好。

　　女孩站起來，指著他，你是上次那個，我知道你。

　　衛(wèi)悉不解地看著她。

　　女孩睜大眼睛，又覺得不禮貌了，收回手，你是上次帶我進醫(yī)院的那個人。

　　衛(wèi)悉點點頭，準備離開。

　　她拉住了他的衣角，她說，你能陪陪我嗎？

　　徐徐的風刮起她額前的碎發(fā)，她忽然變得沉默。

　　衛(wèi)悉回頭，抿了一下唇，他知道她的媽媽在病危房，她的表情很沮喪，神色黯然。

　　你等我一會兒，我先上去一下。

　　她盯住他的眼睛，你一定要來找我哦，我會在這里等你。

　　衛(wèi)悉輕輕地，嗯。

　　上到二樓，他幫奶奶盛好湯，還夾了一個雞腿遞給奶奶。像一個小大人一樣告訴奶奶，奶奶你要好好吃，把我做的都吃完身體才會好起來。

　　奶奶欣慰地微笑，聽悉悉的。

　　奶奶把雞湯吃的干干凈凈的，連一顆花椒也沒剩。

　　衛(wèi)悉喝奶奶道了別下就去樓下找她，圍著大門轉(zhuǎn)了幾圈都沒看見人，現(xiàn)在醫(yī)院的人不怎么多，他四處望了望，朝醫(yī)院前面的花園走去。

　　果然，她坐在長椅上垂著頭。這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四周都是黃黃綠綠的樹葉，還有那些被踩下去又揚起頭的小草，好像永遠不屈服一般，一朵莖長得很長的小花觸到了她的腳踝。

　　她看到了一雙黑色的帆布鞋站到她前面。

　　你來了，她的眼睛瞇起來，似乎他給她帶來了生氣。

　　衛(wèi)悉提著保溫桶坐到她旁邊，她把耳鬢的發(fā)挽到耳后，側(cè)身與他對著。

　　兩人互相看了好一會兒，異口同聲，你...，你先說吧。

　　她繼續(xù)道，那我先說吧，我叫唐芷，你呢？

　　衛(wèi)悉。

　　真好聽，她又說，我知道你，你是我們學校的大名星，很多女生都知道你的。

　　衛(wèi)悉微微怔住，很多人知道？

　　你是低年級的第一名啊，好多老師都夸你，成績好，人品好，又懂事長得還好看，好多人都喜歡你呢。她咧著嘴，充滿希冀地眼神里泛著光，好像很羨慕他。

　　我嗎？衛(wèi)悉沒有注意過這些事情，他努力是因為要讓爺爺奶奶過上好生活，所以要拼命學習，所以也要讓老師喜歡，其他人，他沒想過。

　　對啊，她朝他靠了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你這么聰明，你的爺爺奶奶很喜歡你吧，我就沒有爺爺奶奶，我的成績也不好，總是讓媽媽失望，媽媽想我考一個好一點的初中，可我連數(shù)學考試都上不了七十分。

　　唐芷捏住衣袖，在指尖轉(zhuǎn)，一會兒纏住她的手，一會兒又脫開，反反復(fù)復(fù)，想起有些事情，總是會讓人緘默。

　　衛(wèi)悉不知道說什么，他從未傾聽過別人的心聲，也從來沒有人給他講，唐芷的話他聽得很認真。她的成績不好，媽媽又生病，這樣確實無法過上好生活，他坐的端正，他或許可以幫幫她。

　　唐芷，她看向他，我可以幫你點兒什么。

　　他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里，像被輕輕撓了癢。

　　她唐芷愣了愣，點頭，好啊。

　　她很需要幫助啊。

　　他比她小兩歲，教數(shù)學不大可能吧。她嘗試著問，五年級的數(shù)學你會嗎？

　　衛(wèi)悉沒有立刻答，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我試試吧，應(yīng)該不會很難，你把你的書給我看看。

　　嗯！

　　回家后唐芷把她的所有主課書都拿給他看，只有語文的筆記最整齊，有些理解還寫得挺不錯，數(shù)學書上干凈的和她的臉一樣，書封還被揉得不成樣子寫名字的一頁還畫著“數(shù)學老師肖像畫”。

　　衛(wèi)悉仔仔細細地看了每一頁，并不難理解，他理解得很快，課后習題也能做得出來。

　　他帶著書去找她，他們說好在假山旁邊見面，那里有石桌和石板凳，位子出門時帶上了兩張廢報紙。

　　唐芷來的時候梳著縝密的麻花辮，精心打扮過，襯衫上滿是碎花，手上還拿著沒吃完的糖。

　　衛(wèi)悉把報紙墊到旁邊一個石凳上，把書攤開。

　　唐芷走過去，碰了碰他的頭，表揚到，悉悉很懂事。

　　衛(wèi)悉不著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唐芷看著他的側(cè)臉，烏色羽毛的鳥從一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嘰嘰喳喳好像在聊天似的，她的眼神晃到頭頂上去了。

　　衛(wèi)悉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看著飛來飛去的鳥很是專注。

　　唐芷。

　　唔......

　　我在呢。她嘿嘿一笑。

　　你是要聽它叫，還是聽我講？他不徐不疾地說，沒帶脾氣，卻也不容她的頑皮。

　　聽你叫。你叫吧。她的眼睛更彎了。

　　衛(wèi)悉把視線移到書上，用筆敲了敲書上的例題，指著一步一步給她講。

　　唐芷用力一咬，剩下的糖都碎在了嘴里，她把糖嚼得“乒乓”響，吃著津津有味。

　　好了，你來做一下這道題吧。衛(wèi)悉把筆和書推過去。

　　唐芷終于嚼碎，咽了下去，拿起筆，這是一道很簡單的一元一次方程，她提筆就寫，自信滿滿。

　　她還未寫完，衛(wèi)悉直接打斷她。

　　錯了。

　　她擰起眉頭，錯了，哪錯了。

　　衛(wèi)悉說，你再讀一遍題目。

　　題目這么長，她不想讀，又道，哪里錯了，你直接說嘛。

　　衛(wèi)悉不答，站起來走到池塘邊的臺階上，沿著臺階走。池塘里的水很渾了，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深綠色，里面幾乎被青苔浸滿，綠屏浮在面上，假山巋然不動立在池塘中間。

　　唐芷請哼一聲，憋嘴，不說就不說。

　　唐芷雖說是比他大兩歲，但依舊像他的妹妹一樣，每天需要他監(jiān)督著學習，天氣轉(zhuǎn)涼了，要他提醒加衣服，要期末考試了，要他幫著復(fù)習。

　　唐芷漸漸形成了依賴心理，只要有事情不分大小，首先找到衛(wèi)悉，再黏黏地叫一聲，悉悉，眨巴眨巴眼睛，衛(wèi)悉絕對不會拒絕，她把他看得透徹了。

　　在學校的時候，以前是從來不會有交集的，兩人認識之后，他就經(jīng)常遇到她，有時候再在走廊，有時候在樓梯，有時候在食堂，還有兩次在廁所門口，他剛系好褲腰帶，就看到唐芷從女廁出來笑意盈盈。

　　五年級在四樓，而他在三樓。他看見了，無視掉。久而久之，他習慣了她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但也只是淡淡地打招呼。

　　她上六年級之后，兩人碰面的時間變少了，衛(wèi)悉感覺到了，準備去問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一天放學，她到教室門口，找到他，對他說，悉悉，我可能畢業(yè)后會去其他城市讀書，而且，不會回來了。

　　衛(wèi)悉拉著書包的袋子，沒說話，但眼睛卻像一張網(wǎng)牢牢鎖著她，他要辨別她是不是在說謊，她騙過他不止一次兩次。

　　悉悉，這次我沒跟你開玩笑，是真的，我媽已經(jīng)在那邊安好家了，只差入學手續(xù)了。我...

　　唐芷還沒說完衛(wèi)悉就越過她，擦過她的肩走出教室。

　　后面的他不想聽了。

　　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衛(wèi)悉回了家，經(jīng)過上次奶奶廠里鬧事已經(jīng)過去大半年，奶奶的身體也好得利索了，一切，都要恢復(fù)如常。

　　窗外是稀疏的枝干，空氣里白茫茫的，下學期一過，他會繼續(xù)讀完六年級，而她就要去其他城市。

　　時間總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的快，上課發(fā)呆看天花板是很過得慢，但如果回想我們之前干過什么，那么多記不得的事情，沒留在腦海里又是那么快。

　　依賴，是互相的，她有，他也有。

　　盡管當時他們很小，懵懵懂懂的事情理解不透徹，她的好，他是明白的。

　　唐芷離開的那天，鑼山村艷陽高照，碧綠叢生，他那天沒在家，陪爺爺去釣魚了，她沒找著他，離開前也等了他很久，最后還是被媽媽拉走了。

　　最終是一句話也沒說上。

　　他考上了煙臺最好的初中，但他沒去，繼續(xù)留在鑼山村一個普通的高中學了一年。

　　他那時確實在想，她，是否會回來。

　　事實上是沒有。連一個電話，一封信也沒有。一年之后他不想等了，告訴爺爺奶奶要去煙臺讀書。

　　他留了一張紙在桌上，什么也沒寫。

　　去了煙臺，也就是現(xiàn)在的學校因為他的優(yōu)秀，依舊讓他在校讀書。

　　“然后，我就遇見了你?！?p>　　這么長的故事，結(jié)尾來到了她身上，他十四歲之前，有一個唐芷啊。

　　她又聽到他說，“深深，遇到你，我很幸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