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丹寶宗眾人分開已是傍晚時分了,陳正告訴白長平,距離御州城最近的一艘跨海山舟會于今夜子時靠岸,到時候他們會在港口為幾位弟子送行,他能及時趕到就可。
白長平也正好有個事情要處理,就暫時告別了眾人,在港口附近尋了家偏僻清幽的客棧,稍作休息。
這客棧著實不錯,處在偏僻無人的小巷子里,住店的大多是付不起神仙銀子的凡人百姓,所以價格公道,而且勝在清凈。
但說是客棧,卻也是不嚴謹。
眼前這方客棧年歲悠久,開在一座高塔里,讓白長平感覺有些新鮮。踏入這座不知應該稱作客棧還是塔樓的上層客房里,還能隱約透過窗戶看到遠處的玄海。
一眼望去,海水呈玄色,水稠密而極重,一小桶海水居然重達五六十斤。據(jù)傳玄海神秘廣闊,行出海岸十幾里后,海水便不再能浮船,不管大小船只只會盡數(shù)沉入海底,被玄海吞噬。
只有大金王朝耗資無數(shù)打造的跨海山舟可以在這玄海上航行,這也使得跨海山舟成為了修士們跨洲旅行的唯一選擇。
趁著離子時尚有段時間,白長平要利用這短暫的空閑,幫助虎子完成煉體淬煉。
對于虎子功法的學習,白長平是不著急的,雖說每個修士修行的功法可以變換,但換起來總歸是麻煩。相信大金書院有自己獨門的修行功法教授給學生,自己無需操心。
但若是想走武夫一脈,淬體要趁早。
即使說不當武夫,只求錘煉身體,免得日后與人交手吃了體魄軟弱的虧,這個煉體入門也是越早越好,尤其是孩童時期,作用最為明顯。
白長平相信,一座弟子眾多的書院,是絕不會拿出六品的丹藥來給一個平民百姓家的孩子用作煉體的。
倒不是什么摳門歧視,而是沒有這個義務。畢竟書院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丹藥法寶總是優(yōu)先給那些天賦出眾的學生弟子。
人之常情罷了。
眼下這枚柳筋丹對散修而言,已經(jīng)算是上上之選了,虎子能有此福分,說明他仙緣不淺,將來說不定會有大成就。
想到此處,白長平欣慰的笑了笑,如果王楊成跟趙老能知道這個消息,他們二人一定會很開心吧。
不知道那個可愛的小妞妞,會不會為自己哥哥感到自豪呢?
有家人牽掛的感覺真好。
白長平突然有些許的落寞,仔細想了想,竟是連個牽掛自己的人都沒有,諾大的江湖沒有一處歸宿。
虎子年紀雖小,人卻很機靈,白長平與丹寶宗長老的交談他都聽在耳里,于是隱約猜到這枚珍貴的丹藥是神仙叔叔為自己爭來的。
他一張小臉上全是緊張。
他看著桌子上放著的精美玉盒,不知道怎么開口了。
“叔,這個藥丸……”
“是給你的,待會我問店家要個木桶,你服下丹藥在溫水里泡一會,等到子時咱們就出發(fā)去港口,叔叔帶你坐大船?!?p> 白長平非常喜歡這個懂事的孩子,在虎子家生活的兩個多月里,他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含義。
那是每天小小的幸福在幾個血脈相通的人的努力下,匯聚成長久幸福的地方。
有頂天立地,撐起幾間瓦房、耕作幾畝薄田的男人;有心存萬般瑣事,操勞一輩子的女人,還有整個家庭的希望——一雙可愛的兒女。
朝暮相處間,眼前這個孩子仿佛不再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而更像是自己的弟弟。
雖然白長平不知道有個弟弟是什么感覺。
但現(xiàn)在,他或多或少體會到一點了。
鼻子一酸,白長平輕輕的抱過虎子,緩緩地拍打他的后背,叮囑道。
“去了大金書院,不要爭強好勝,萬萬不可心存惡念,與人結仇。好好跟著先生修行,不要辜負村長和趙老的希望?!?p> “但也不用刻意的去學你王楊成叔叔?!?p> 白長平雙手扶住虎子的肩膀,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
“他選擇的路,不敢說前無古人,但也差不些許了?,F(xiàn)在和你說太多,只會影響你的道心,總之一句話,每個人的路是自己選的,只能聽這里的?!?p> 他握拳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
“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等到你長大了,是踏上長生路還是追隨王楊成,你自己自然會有答案?!?p> 虎子看著白長平明亮的眼睛,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他能感受到白長平眼中的真摯。
孩童時期的思想最是敏感,一句無心的話語,也許會影響一個孩子的一生。
在這秋末冬初的傍晚,在中洲大陸東部的御州城里,白長平就說出了這樣一番影響了王虎一輩子的話語。
多年后,等到王虎已經(jīng)能真正理解這一番話的時候,他才幡然醒悟,明白了當時這位神仙叔叔心中,到底有著怎么樣的胸懷了。
但現(xiàn)在,所有人只是看到了白長平貪財懶散的一面罷了。
嗯……或許貪財摳門的確實有些過了。
“吃下去吧?!?p> 白長平以真氣托著這枚六品柳筋丹,小心翼翼地遞給虎子。
這可不敢失手啊,萬一一哆嗦摔碎了,找誰哭去?
他自己都還沒吃過六品的丹藥呢。
虎子讓白長平緊張的樣子傳染了,也是顫抖著手接過丹藥,雙手猛地將這柳筋丹塞進嘴里,一仰頭吞了下去。
“什么味道?”
白長平一臉期待。
“好苦,一股草味!”虎子擰巴著臉色,快要哭了。
“喝口水漱一下,我去給你拿木桶,你脫了衣服在床上坐會,閉上眼睛好好感受經(jīng)脈骨骼的變化。”
白長平連忙下了塔樓,去問店家要木桶熱水去了。
而虎子也是麻溜的把自己脫了個精光,盤腿坐在榻上,閉目凝神的架勢學的有模有樣。
半炷香后,只見從虎子腹部開始,一團忽隱忽現(xiàn)的亮光出現(xiàn),從他的內(nèi)部把整個胃照的金光通透。
而后亮光逐漸擴散,從腹部到小腹,到胸腔,再到四肢,不一會虎子整個人都開始忽明忽暗的閃著金光。
他抿著嘴,小臉通紅,額頭上開始滲出汗滴,身上的毛孔里也開始流出黑色的雜質(zhì)。
白長平風風火火地提著盛滿溫水的木桶奔回來,一見虎子這副樣子,驚得合不攏嘴。
“喲,金身羅漢!”
他忍不住打趣道,虎子這副樣子像極了傳聞中和尚廟里的金身羅漢。
聽聞叔叔回來,虎子睜開眼睛,喘著粗氣:
“叔,我好熱,身上黏糊糊的?!?p> “沒事,這是正常的,煉體丹藥最先排出的就是內(nèi)臟里的雜質(zhì)?!闭f著白長平將虎子抱起來,放到木桶里泡著,頓時木桶里的水就換了顏色,變得烏黑一片。
“嘖,看來得換不少遍水?!卑组L平摸了摸虎子的頭,“你放松心情,好好感受身體的變化,有叔叔在不會出岔子的?!?p> 虎子點點頭,安下心來去感受筋骨的變化。
白長平轉(zhuǎn)身又跑去塔樓下,預備給虎子更換的溫水去了。
就這樣一整個傍晚,白長平都在樓上樓下的來回奔波中度過了,而虎子也是順利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zhuǎn)變。
……
夜色越來越濃,這座塔樓地處御州城最東邊的港口,而這御州城又是建在中洲大陸最東邊的海岸上,按理說在這方客棧里注視著一輪金烏從玄海那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躍出,將是一副不錯的人間美景。
但很可惜,這是傍晚。白長平甚至連日落都沒有看到,金烏消失在西面的高閣樓宇間,便再也看不分明了。
好在海邊寂靜的夜與初冬有些清冷的風給白長平帶來了一絲安慰。
他喜歡這種靜謐孤獨的感覺,在寂靜中回憶往事,一遍又一遍想著那些不想遺忘的人和事。
虎子完成初步淬體之后就沉沉睡去,白天的擂臺之戰(zhàn)給他的沖擊太大,興奮過后疲憊便如潮水般淹沒了這個只有八歲的孩子。
白長平打開窗戶,搬了條板凳坐在床邊倚著窗口,用手撐著頭,望向遠處的海面。
倏忽一下,黑暗的街道群樓間,一盞微弱的燈火點起,然后就像收到了訊號一般,整個東海岸陸陸續(xù)續(xù)亮起千萬家燈火。
白長平嘴角微笑,右手輕揮,客房內(nèi)的油燈便被點亮。這小小的調(diào)皮讓他仿佛也融入了東海岸的萬家燈火中。
“東塞不見白鷺飛呀啊~仙鳥不停玄海上~”
“桃花流水鱖魚肥啊啊~斜風細雨不須歸~”
一聲聲仿佛從亙古傳來的漁歌聲,伴隨著海上的漁船歸航而響起。
這些漁民在御州城官府的庇護下,得以在危險的玄海上捕魚為生,補貼家用。當然也僅限于在十里之內(nèi)能浮船的海域上罷了。
堅韌的御州城漁民們就這樣世世代代在狹窄的海域上生存著,這一首首優(yōu)美婉轉(zhuǎn)的漁歌便是漁民苦中作樂的結晶。
大金王朝的子孫們最擅長的便是用樂觀的心態(tài)去面對艱苦的生活,再難再苦的環(huán)境也壓不垮勤勞的百姓。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當!”
“天干物燥,小心……”
打更人的叫喊聲高昂尖銳,但不待白長平細聽,便遠去了。
和著這如水般的夜色,白長平雙手趴在窗邊,頭枕在手上,緩緩閉上雙眼。
這樣的沉寂,不小憩一會多么可惜。
幾息間,白長平飄然進入了夢鄉(xiāng)。
優(yōu)美的漁歌還在這城市的上空飄蕩,但白長平已經(jīng)聽不到了。睡夢中的他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夢到了什么開心的往事。
但具體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
時間還在流逝,玄海萬年不變的海面依舊平靜著,冷風吹拂著海面,浪花一波接著一波撞擊著岸邊的礁石,濤聲朗朗。
但這方天地間的平靜卻在子時前三刻被打破了。
一艘巨大無比的樓船從遠處的海霧里緩緩駛出,向著碼頭靠來。
那樓船之大仿佛遠古神獸玄武背負著一座大山在玄海之上游蕩。
“山舟靠岸!定海樁準備!”
岸上,成百上千的人們齊聲呼喊著。
“山舟靠岸!山舟索就位!”
這一聲,是山舟上傳來的回應。
隨著這比御州城恢弘的城門還高出數(shù)倍的巨大山舟靠近港口,港口燈火通明,上千名普通的船夫駕著幾百艘小船,載著修行者們,駛到了山舟的船下,將山舟圍了起來。
此時在山舟面前,能乘坐十人的木船小的像是螻蟻一般,如同滄海一粟。
一艘插著鮮紅色錦旗的小船緩緩行駛到山舟面前。
“定海樁,起!”
小船上,專門負責跨海山舟交接的官員大聲下達著命令,每艘聽到命令的小船又將信息隔空喊給鄰近的小船,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幾百艘船都接到了命令。
只見這百艘木船上,各有著一位修行者,手持著大金王朝特制的木樁法器——定海樁。
他們默念著法咒,催動手里的法器。隨著法咒的催發(fā),幾百根定海樁從各自的主人手中緩緩升入半空,迎風暴漲,變成了巨大的木樁。
而后在山舟之上,又有著幾百名船員拋出一根根繩索,準確的拴住了懸在空中的定海樁。
“山舟索捆好,定海樁落!”
隨著指揮的官員又一聲大喊,幾百根定海樁同時落下,插進了玄海,這定海樁進入水中后又是不知伸長了多長,直到底端完全固定在海床之中。
“迎客!”
山舟的交接儀式順利來到了最后一步,完成使命的幾百艘小船陸陸續(xù)續(xù)的返港,而那巨大如同山岳一般的跨海山舟之上,一道由金光組成的寬闊大橋從甲板上緩緩延伸到了岸邊。
山舟上載著的幾百幾千修士,幾千幾萬凡人們,都紛紛踏著這道金光化成的大橋,從山舟上走下。
他們終于結束了為期三日的海上旅行。
“這就是中洲大陸啊!”
“你看他們的房子,建的這么高多費石料!”
“這地方太熱了!”
各洲前來的旅人們互相交談著,給寂靜的夜色增添了許多熱鬧。
一刻鐘后,隨著金光大橋上人影漸漸稀少,船上的幾百名駕駛山舟的船員也隨著人潮的末流返回了陸地。
迎著他們走來的,是接替他們的換班船員。
“師父,辛苦你了?!?p> 準備登上山舟的新船員中,一位身材魁梧,瞎了一只眼睛的大漢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了剛剛下來的一位老人。
這位老人是將他領進這一門的師父。
老人大力的擁抱著漢子,囑咐道:
“這上船的本事已經(jīng)沒什么教你的了,這趟回來陪老頭子我好好喝幾杯!”
說罷老人拍拍他的肩膀,領著自己的船員走了。
那漢子一直注視著師父遠去,直到那一群人的身影離開港口。
師父這群人也老了,不知還能再跑幾趟?
想罷,這漢子搖搖頭,甩掉無用的情緒。
“兄弟們,上山舟!”
然后漢子看著這幾百個跟著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大手一揮。
于是幾百人就浩浩蕩蕩地登上金色大橋,上船接手山舟去了。
“嗡!”
突然,一陣無比奇怪地聲音從港口傳遍了整個御州城。
“嗡!”
“嗡!”
三聲過后,把守著港口的官兵陸續(xù)撤走,開放了因為交接而暫時封閉海岸線,港口也做好了準備,迎接下一批乘坐山舟的旅人。
白長平在睡夢中被聲音驚醒,他揉著惺忪眼睛抬起頭來。
然后他一歪頭,就看到了海岸邊那艘大的不像話的跨海山舟。
然后他就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