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盡管吩咐。”齊威抹了一把眼淚,甕聲甕氣地說。
“我這一去,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但是師父和師兄師姐的墓不能沒有人掃?!笔捈疥匕岩粋€信封交給齊威?!斑@里頭是他們住的地方,還有忌日,我知道的人,現(xiàn)下也只剩你一個了,你多操些心,若是還有其他人在,也可告訴他們。再就是里面還有我一位兄長的墓,我只單獨(dú)拜托給你,也是厚著臉皮。”
齊威拆信的手有點(diǎn)抖。
蕭冀曦由著他慢慢看,看完了兩個人相對沉默良久,齊威才道:“您放心吧,我也很敬佩白先生的為人,我一定辦到?!?p> 蕭冀曦嗯了一聲,想到的卻是旁的事情。
他想,虞瑰這丫頭跟著鈴木薰,到底還是很受委屈。他當(dāng)然不能叫齊威去幫著掃一個戰(zhàn)犯的墓——沒被定罪,因?yàn)槿艘呀?jīng)死了,但如果他活著到遠(yuǎn)東軍事法庭上,估計也逃不開。不過他們兩個能在一起呆著沒人打擾,就已經(jīng)很好了。
齊威走后,蕭冀曦又提了第二個要求。
“離開上海之前,我要出門一趟,如果有可能的話,盡量少派幾個人跟著我?!?p> 這要求也被答應(yīng)了,蕭冀曦沒有過于高興,因?yàn)檫@證明東北的局勢很不好,至于他們肯對一個階下囚百依百順。
最后被派來的還是熟人,蕭冀曦看著那個神情木然的年輕人,想了想說,辛苦你了。
年輕人心想這沒什么可辛苦的,我堂堂保密局的人當(dāng)了這么些年老媽子總算見著出頭之日,這兩天隨你怎么折騰。
然而入夜之后,他才知道蕭冀曦為什么要說那句話。
他簡直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這個大半夜帶著他挨個墓地跑的男人,分明一把年紀(jì)還瘸了腿,爬山倒是不含糊,而且還很會躲守夜人。他的理智告訴他,這男人是從戰(zhàn)爭里走出來的,別說是躲一個守夜老頭,就是躲一隊(duì)兵都很簡單,但他還是忍不住覺得,這是因?yàn)槭捈疥刈隽颂噙@種事兒,至于已經(jīng)熟練了。
但跟著跟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心酸。
因?yàn)槭捈疥匾宦纷?,一路跟那些長眠地下的人說話,黑夜里除了蟲鳴就只剩下他的聲音,但不叫人感到恐懼,只有無限的悲涼。
“二師兄,你死的時候我沒能跟你說什么話,但這些年你也應(yīng)該都看明白了。”
“小子,可別怨我沒來看你,這兩年我是大門都出不來,不過看你躺得也很安逸,沒來找我,還算識相?!?p> “原本我那里還有群馬縣來的酒,但是后來家估計是被抄了,也不知道落在誰手里,嫌晦氣砸了也不一定。所以今天空著手來,其實(shí)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沒來得及和你交朋友太可惜,下輩子吧,下輩子你投胎當(dāng)個中國人也行,咱們離得近了,更好交朋友?!?p> “松哥,張姑娘叫我打的是雙人墓,但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大概你還得等上個幾十年吧,其實(shí)我也知道,等得越久你越高興,你恨不得等不著人。但是青竹最后一次見到張姑娘的時候她說了,一個人很自在,逃過了給你生孩子,她何苦再自找不痛快去給旁人生孩子?!?p> “你們兩個人鬧了一輩子的別扭,也不知道現(xiàn)在躺在這兒,是不是能消停些。我要去東北了,來看你們的活兒,我交給了齊威,那小子也說不上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滿門就只剩下這么一根獨(dú)苗。他還沒有收徒,我不知道咱們這一支能不能傳到清字了,但師父肯定不在乎,你們也不在乎?!?p> “師父,當(dāng)初師姐帶您回來,是因?yàn)樗宦诽痈Z,去開師娘的墓太冒險,現(xiàn)下只能叫您在徒弟跟師娘之間選一選了,要是您想回東北,就托個信兒給我,我叫他們?nèi)マk。”
年輕人在他身后跟著,默默地聽了一路,但還沒等醞釀出一點(diǎn)眼淚來,就被蕭冀曦喊去開車,且越開越荒僻,他簡直覺得蕭冀曦是要把自己殺了,然后逃走。
“你別那么看著我?!笔捈疥赜X得有點(diǎn)好笑?!捌鋵?shí)我應(yīng)該告訴你,讓你想想自己樂不樂意去。但是又一想,你跟著我是任務(wù),再不情愿也得跟著,告訴你也沒有用?!?p> “我聽說過你的一些事情?!蹦贻p人低聲道?!拔倚∈迨逑铝舜螵z,只有我能去看他,他話多?!?p> “誰?”蕭冀曦愣了一下。
“我叫王臨,小時候叔叔跟我關(guān)系不錯,后來家里人就不提他了。因?yàn)樗木壒?,我總叫人欺?fù),人家說我家里出了漢奸,當(dāng)面不敢說什么,但是背后總要戳我們家脊梁骨,所以我當(dāng)時就想,我一定要上戰(zhàn)場打鬼子,沒成想我進(jìn)了軍校,還沒等上戰(zhàn)場,戰(zhàn)爭就結(jié)束了,我進(jìn)了保密局,有一年去牢里提審犯人,看見了他?!蹦贻p人破天荒地說了很多話,或許是因?yàn)檫@些話憋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蕭冀曦哦了一聲,說:“你跟你叔叔一點(diǎn)都不像,他那人話最多?!?p> “我原先話也很多,只是多說多錯,就不敢說了?!蓖跖R苦笑?!澳闼坪鯖]那么討厭他?!?p> “他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jìn)了大牢,難道我要沖進(jìn)去吐唾沫?讓歷史去審判他吧,我太累了,不想干這么勞心勞力的工作?!笔捈疥芈柤?,王闖做了那么久幫兇固然可惡,但是他一點(diǎn)都不想再看見過去那些人,想起那些年的明爭暗斗來,他說的是實(shí)話,太累了。
“我知道你要去看誰,你覺得自己欠了他嗎?”
“沒有,他活該被騙?!笔捈疥?fù)u頭?!暗覀兊拇_是朋友,所以,我應(yīng)該去看看他,告訴他,我要走了,回東北去,希望他能多想想自己在東北當(dāng)記者捅婁子被特高課追殺來了上海之后的那段日子?!?p> 王臨不說話了,估計是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個,于是他只悶頭開車,一鼓作氣把車開到了地方。
然而那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人了,他的脊背彎曲出一個有些疲憊的弧度,腳邊還放著兩瓶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