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還是把那匕首給收了起來。說實在的,眼下這年月,冷兵器能發(fā)揮的作用已經(jīng)十分有限,這東西雖然看著好,但終歸派不上什么用場,沈滄海送,也是送個紀念品。
不過是個他很喜歡的紀念品。
蕭冀曦一向?qū)ι驕婧:吞m浩淼很放心,尤其是對蘭浩淼,現(xiàn)下是事無不可對他言的地步,因為沒有蘭浩淼,也就沒有他這些年。
所以他說走也就不會留下來聽什么,也就聽不見那兩個人在后頭竊竊私語。
“你確定這么一扔,他能把東西好好存下來?”
“確定?!鄙驕婧5穆曇粢蝗缂韧喚毟纱?。
“那你離開上海吧?!?p> 長久的沉默。
沈滄海忽然莞爾,她很少露出這么純粹的笑容,所以蘭浩淼看著也就分外稀奇,把滿肚子準備好的勸誡的話都幾乎忘到了腦后。
然后他很意外的聽見她答話。
“好?!?p> 蕭冀曦還是在加班,不過知道了自己在做的活兒與追索沈滄海有關(guān),就總想著能不能把進城的拖慢一些,旁人看著也不過是他因為不滿而消極怠工,都覺得這活兒本也沒有什么,而到了萬里浪那里,萬里浪巴不得蕭冀曦多犯些錯誤。
倒是鈴木薰問過一次。
蕭冀曦只反問了他一句。
“這究竟是在查什么?”
老實說,他依舊看不出什么,因此也確定了鈴木薰所要的不過是一個態(tài)度,因為查的是沈滄海,是以更需要他到底態(tài)度。
他以為查的是沈滄海,鈴木薰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兩個人都算心里有鬼,誰都沒接著往下說,卻陰差陽錯的混了過去。
果然,鈴木薰沉默了片刻,道:“你不希望查,對么?”
“畢竟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蕭冀曦苦笑?!斑€要讓我盡心盡力的去抓她的辮子嗎?”
鈴木薰露出了一點愧疚的神情,他說話時微微猶豫,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出這話來,但蕭冀曦并不覺得意外,甚至于大為震動。
他知道叫鈴木薰說出這話來,是相當?shù)牟蝗菀住?p> “這份工作重要的只是一個姿態(tài),證明你們不是一路的——很快就要有大事發(fā)生了?!?p> 蕭冀曦很清楚,鈴木薰沒有騙他,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想著一定要讓沈滄海趕緊離開上海,離得越遠越好。
但是等他和蘭浩淼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蘭浩淼卻說沈滄海已經(jīng)離開了。蕭冀曦看他那表情不似作偽,卻總覺得事情有哪里不大對勁。
不過他很快就沒有工夫再想這件事了。
蕭冀曦猜的不錯,從六月份那場堪稱慘烈的海戰(zhàn)之后,日本的確沒法再在太平洋上守住任何一片陣地了,他們節(jié)節(jié)敗退,上海的空氣也愈發(fā)的緊張,所有昔日和日本人交好的,都在悄悄的為自己謀求后路,就連日本人都不復往日的神氣,蕭冀曦覺得他們似乎也已經(jīng)萌生了退意
只是停不下來。
這架戰(zhàn)車被時局推到了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上,即便有人想要停下來,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上頭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推進無底深淵。
七月,塞班島。
八月,關(guān)島。
這都是日本海軍應該操心的事情,不過跟在鈴木薰身邊,蕭冀曦也總能第一時間得到這些消息。
天氣逐漸的熱起來,等到空氣里時不時飄過一縷紙灰的時候,蕭冀曦才意識到又是一年中元。他幾乎已經(jīng)不記得日子,因為保衛(wèi)局里氣氛是前所未有的緊張,那些人很清楚,等大廈傾倒時,最先被舍棄的會是他們,但現(xiàn)在,他們一樣退無可退,所以保衛(wèi)局變成了一只火藥桶,每個人都在試圖把別人踩下去,換來自己的生路。
就像是一群溺水的人,試圖把對方踩在水下,給自己一個露出水面的機會。
蕭冀曦卻不大在乎這個,不是作為即將要勝利的一方而有恃無恐,他很清楚黎明前的黑暗才是最可怕的,窮途末路的反撲,永遠要比自信能夠碾壓敵人時所使用的手段更加可怕,尤其是在這個地下戰(zhàn)場上。
他只是覺得,自己真正在乎的危機快要過去了。沈滄海看上去的確又一次離開了上海,隨著她杳無音訊,鈴木薰的調(diào)查也告一段落,這讓蕭冀曦更加確信,先前的調(diào)查都是沖著沈滄海來的。
今年的中元節(jié),他忽然格外的想去看看那些人。
而他去祭拜誰,從來也是不用瞞著鈴木薰的。
在鈴木薰眼里,他們這樣的人,去懷念誰,和對誰出手,一點都不矛盾。蕭冀曦就曾經(jīng)在路過町田明的墓碑時發(fā)現(xiàn)新獻的祭品,在中國幾乎沒有人知道町田明的存在,就算是知道,也不會拎一疊和果子來,來過的是誰,自然不用多說。
這回蕭冀曦在每個人的墓碑前頭都停了停。
他沿著山路往上,在依舊帶著暑氣的夜風里,長久佇立在每一座碑前,這誠然是很怪異的一個場景,旁人看來,是殺人者在為自己殺過的人哀悼,也可能更近乎于一種懺悔,又或者,這兩者對蕭冀曦來說是一樣的。
李云生的墓在最靠近山頂?shù)牡胤?。這還是蘭浩淼選下來的,因為高,來得人少,便顯得荒僻,且蘭浩淼說,李云生很喜歡看風景,所以要選個高點的地方。
蕭冀曦空著手站在墓碑前面,他也不敢說話,不過好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難捱的沉默。
他想,李云生要是變成鬼,那應該也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所以不會來找他。
想到這里忽然覺得可惜,因為他其實很想跟人說說話。
他四下看了看,好像指望自己能看見一個半透明的李云生。
自然是看不到的,然而他看見了一座新墳,土色還與四周不同,像是剛剛挖就。
然后他看見了上面的字。
模模糊糊的,像是個阮字。
蕭冀曦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識地往前走,想要看個究竟。
七月十五,也是滿月,所以月光很好。
他看清了上面寫著的字——
“尊師阮慕賢之墓”
然后,他聽見了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