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了書房。見寶玉的小廝在門外來回渡步。
茗煙見二爺安然出來，海松口氣，趕緊跑到跟前攙著。
賈環(huán)朝寶玉拱手道別：“二哥，我先回屋了！”
這時候，寶玉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迷迷瞪瞪，也不回話，腳步踉蹌地往西走了。
……
賈環(huán)回了自己院里。剛走到門口，隱約聽見屋里，有人嗚咽哭泣的聲音。
推開門走進去，見到茜雪背著身子，坐在書桌旁邊的小凳子上。腦袋埋在胳膊里，雙肩控制不住地抖動著。
茜雪聽見動靜，扭頭看向門口。見三爺回來了，趕緊擦了眼角。站起身來，去拿杯子斟茶。
賈環(huán)見她頭發(fā)散亂，眼睛紅腫，明顯剛才哭過。胸中涌起關心憐愛的情緒，便邁步走到她身后。
一邊拍她的肩膀，一邊輕聲安慰：“受了什么委屈？說給我聽！”
茜雪這個時候，心事重重，又正在倒茶。被三爺一拍，手中一抖，茶杯就往地上掉去。
她又驚慌失措，下意識用雙手去救茶杯。一時失手，連另一只手上的茶壺也掉了。
嗆啷啷幾聲響，瓷片碎了一地。連帶著壺里的茶水，灑了賈環(huán)一身。
這時，正好趙姨娘來找兒子。進門正好撞見了這一幕。插起腰來，瞪著眼睛就罵：“小蹄子作死呢！連個茶都拿不穩(wěn)，要你有什么用！”
茜雪心中一驚，怕姨奶奶不由分說，要趕自己走。雙膝一磕，就地跪在碎瓷片上。一邊磕頭，一邊哭道：“奶奶我錯了！奶奶饒我一回！”
趙姨娘在這院子里罵慣了人，并不是真的生氣。卻沒想到她這么大反應！一時間，竟然沒有接著往下罵。只張著嘴，愣在門口。
茜雪聽不到姨奶奶回應，心中更急！轉身朝向賈環(huán)，一把抓了他的褲角。
趴在地上求道：“三爺！看在奴婢盡心伺候的份兒上，饒我一回！要打要罵隨意，奴婢都會受著！只求別趕我出去！”
這是第一次，有人給自己下跪磕頭?？粗_下小姑娘凄慘的模樣。賈環(huán)心口堵的慌，卻說不上來什么感覺。
或許是兩人平日朝夕相處的感情，或許是她此刻柔弱無助的樣子……
見她膝蓋和手掌，都被瓷片劃破了口子。還有額頭上，也磕了一片血漬。
賈環(huán)突然鼻子發(fā)酸。這才意識到，自己心里是強烈的愧疚感。
蹲下身子，平視著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道：“放心，我不會趕你走的！”
說完話后，雙手扶著茜雪坐回凳子上。見她不再驚慌后怕，慢慢安靜下來。
賈環(huán)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回身和趙姨娘說道：“娘，有沒有一些金瘡藥，拿一些來，好給茜雪止血?！?p> 趙姨娘面色訕訕，朝門口喊著丫鬟道：“小鵲，回屋里拿一些金瘡藥來?！?p> 等了一會兒，小鵲手里拿了一瓶藥膏進來。見姨奶奶往茜雪那邊努嘴，便走過去替她抹藥。
趙姨娘撇撇嘴角，嘀嘀咕咕道：“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就知道討好丫鬟！”
賈環(huán)早習慣了老娘的風格，也不理她。卻見她說著說著，回過神來，一跺腳，扇了她自己一個嘴巴！
臉上頓時眉開眼笑，兩步走到兒子跟前。
一邊往外推兒子，一邊催促道：“差點耽誤了正事！你快去找老爺去！就說寶玉要強奸金釧。沒有得逞，便打了那丫鬟一頓！金釧被逼不過，現在投井自殺了！”
賈環(huán)見老娘這么高興，還以為有什么好事呢！
聽到這話，實在哭笑不得。只好頭疼地勸道：“娘！寶玉就算被打一頓。對咱們有什么好處！”
趙姨娘一時語塞，惱羞成怒地揪著兒子耳朵，張口罵道：“天生的下流種子！不知道往上爬嗎？寶玉失寵了，老爺自然會高看你一眼！”
賈環(huán)哪里能跟得上這些思路？又不能真跟老娘急眼，只好求饒道：“娘你放手，是我說錯話了！”
趙姨娘找回了面子，這才放手，揚著下巴問道：“還不快去？”
賈環(huán)趕緊抓住老娘的兩只手，苦著臉求道：“娘，你聽我說完！我才從老爺書房回來！太太剛才打發(fā)了人，已經和老爺解釋了！我這會兒再去，老爺能信我嗎？”
趙姨娘一聽，太太已經先和老爺說明白了？那環(huán)兒再撞上去，就是白白地討打了！
心里悔恨啊，自己要是早來一步就好了。
賈環(huán)見老娘不說話了，正以為唬弄過去了。
卻見她猛地抬頭，咬牙說道：“好??！你個孽障，還敢騙我？老爺的書房，是你能進去的？”
賈環(huán)一邊往后躲著，一邊叫到：“是真的啊！老爺見我過了縣試，所以叫我去書房的！娘可以出去打聽！”
趙姨娘聽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仔細想明白這話之后，哈哈大笑起來。
轉過身去，雙手舉過頭頂。腳下生風，邁開大步，扭著腰身就往外走。
小鵲回頭一看，趕緊放下藥膏。跑著去追姨奶奶。
“哈哈哈……！環(huán)兒考上了！環(huán)兒考上了！”
賈環(huán)聽到老娘再院外喊著，很懷疑她明不明白，過了縣試是什么意思！
好在，終于把她唬弄走了。疲憊地坐到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休息。
“噗嗤…??！”
賈環(huán)聽見，知道是身邊茜雪，忍不住笑出聲了。
賈環(huán)拿了桌上的藥膏，小心地幫她涂在傷口上。并不抬頭看她，語氣盡量隨意地問道：“好好地，怎么一個人躲在屋里哭？”
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身邊的聲音：“因為金釧！”
賈環(huán)聽她說過。賈母，王夫人，寶玉房里的十幾個大丫鬟，都是從小玩到大的。小姑娘們關系親密，為金釧之死難過是應該的。
賈環(huán)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金釧出了什么事情？”
這次，身邊立馬傳來哭哭啼啼的話音：“她…不過是和寶二爺玩笑幾句…就被太太…攆了出去！”
其實，賈環(huán)知道了尸體是金釧的，又見了寶玉的那副德行，對這事兒就有所猜測。
可畢竟這是現實世界，并不是書中游戲。自己總不能光憑借一些印象，就下論斷。
這會兒，終于確定了事情真相。
寶玉和金釧的玩笑話，肯定是涉及了一些成人話題。王夫人首先是為了維護寶玉的名聲，其次也是真怕寶玉被丫鬟們勾引著學壞了。
攆了金釧，主要是為了警戒丫鬟們，以后不要勾引她的寶玉。當然間接的，也算教訓提醒了一回自己的兒子。
賈環(huán)突然想起，賴大一臉感嘆地夸主子們仁義，說金釧福氣好！
心中壓抑，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攆出去，就攆出去吧！為什么要投井呢…”
“三爺若攆了我出去，我也投井去！”
茜雪話一出口，就后悔了。見三爺抬起頭來看著自己，滿臉困惑。
慢慢低下腦袋，期期艾艾說道：“三爺不明白嗎？能進二門里做精細活兒，伺候主子們，就是我們的福氣?！?p> 賈環(huán)放下藥膏，有些遲疑地說道：“可是，你們總會長大的，不可能都留下來。過幾年時間，總要出去嫁人的！”
茜雪慌亂地左右搖頭，早已經淚流滿面。
又怕三爺誤會，哽咽地解釋道：“我不敢有什么妄想！只求三爺到時候能做主，給我找一個好人家。若現在被攆了出去，或賣或配，就全憑下面管事們說了算！…更何況，金釧頂著那樣的名聲被攆出去……”
賈環(huán)還是擺脫不了后世的思維。
若真的站在金釧的角度想問題，她一生最幸福的事情，恐怕就是伺候王夫人了。
她向往追求的，也是太太替她做主，找一個好人家嫁了?；蛘摺梢宰鲗氂竦囊棠铩?p> 被攆出去了，自己這一輩子，最幸福的時間就過去了。
至于她作為一個人，內心那卑微的追求……
奴婢作為主子的財產，婚姻是不能自己做主的。若她父母敢私嫁女兒，相當于盜竊主人的財產。
如果王夫人不過問，真的是或賣或配，全憑管事們說了算。
還有她被攆的原因…這種花邊八卦一傳起來，肯定是毫無節(jié)操的。
什么金釧勾引了二爺，被太太發(fā)現…攀高枝…不要臉…被太太捉奸在床…
《大晉律》明文規(guī)定：女子未婚，若與男子發(fā)生身體關系，亦構成和奸罪，雙方各杖一百。
這一百杖就能把人當場打死。更何況，打女方的時候，還規(guī)定要脫了衣服，光著屁股打。
當然，沒人會來打金釧和寶玉倆人的屁股。因為她是奴婢，她的身里身外，都是屬于主子的。
在法律上，她甚至連被打屁股的資格都沒有。
但是，在府里下人們的嘴中，在父母眼里，或者在她自己心里，她就該被人唾罵，該受這樣的下場。
在金釧自己的心里，她是有資格被人打屁股的。
賈環(huán)甩了甩腦袋，瞥見茜雪淚如雨下，心頭一軟。想要安慰安慰，卻說不出話來。只好從衣襟里掏出手帕來，替她擦掉臉上淚珠。
手指剛觸到眼角，帕子便瞬間被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