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葬禮,讓賈環(huán)見識了一番豪門氣派。當日送殯之人,浩浩蕩蕩,一路擺了有三四里遠。
也不知哪里傳出的消息。說太上皇聽了寧國府冢孫婦告殂,神情恍惚。失手打落了手中的茶杯。
追思往日與賈代化君臣情誼,寧國公當年開國功勛。遂命大伴戴權前往吊唁。
降旨隆恩,加封賈蓉御前侍衛(wèi)龍禁尉之職。秦氏得以五品宜人身份下葬。
若在后世,即便領導講冷笑話,誰敢不捧場?
太上皇這一懷舊。京師勛貴都想起了當年,彼此祖上是同甘共苦的軍中袍澤。憑著大家世交情誼,沒有不來祭奠的道理。
什么四王八公十幾侯,京師諸王孫公子,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來人實在太多,賈環(huán)都被派了招待一些二流勛貴。
因為賈家祖墳在南京。所以,當日抬棺出城,暫停靈在南郊鐵檻寺中。等算好了日子,再一路扶靈回南京下葬。
據(jù)說,秦氏的義女寶珠,悲痛欲絕之下,定要在鐵檻寺護靈。也不回寧府,享受新任小姐的待遇。
賈珍連連感慨贊嘆,說她們母女情深!
……
喪事過后進入十一月份。賈環(huán)恢復了正常讀書生活。
自從剃發(fā)悟道之后,賈瑞再沒有來過學房。賈代儒還是按著心情回家。學房卻再沒人搗亂作妖了。
賈環(huán)扔了手中《孟子》。就目前進度來看,四書與對應的《朱子集注》算是滾瓜爛熟了。
這本是自己默寫在宣紙上,后找書店裝訂好的。又能練習寫字,又能加強記憶。
賈環(huán)隨身掏出時辰鐘表來,這是上次鳳姐賞的。
剛過申正初刻,即后世下午四點左右。這倆天心緒浮躁?。≠Z環(huán)揉揉眼睛。決定去棋盤街,落實一下自己的經(jīng)商計劃。嗯……先作調(diào)查吧!
抬頭一看,學房里就三個人。其他人都被賈菌以搗亂為名,踢打著趕出去了。
“蘭哥兒,我要去棋盤街逛逛。你在這里讀書等著?還是一起去?”
賈菌手里拿著本書。趴在座上,上下眼皮打架。聽見這話,立馬精神抖擻:“三爺,咱們?nèi)ツ抢锿鎯菏裁矗俊?p> 賈蘭盯著賈菌,見他三倆下包了書。胸口起伏,鼓著腮幫說:“三叔,我也去吧?!?p> 一邊低頭收拾,一邊嘀嘀咕咕:“反正都快散學了!”
……
榮國府屬于小時雍坊,位于皇城西南。
三人出了學房,打發(fā)隨從馬車回府。一路沿街往東走。
進入東西走向的西江米巷。繼續(xù)往東,一路路過五軍都督府,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wèi)等衙門。
走到巷口,見有一座大牌坊,上書“武功”倆個字。
賈環(huán)站在巷口,朝南北張望。
這一條南北走向的街道,就是京師內(nèi)城最繁華的商業(yè)地區(qū),棋盤街。也叫天街。天子儀仗出入內(nèi)城,走的就是這條路。
棋盤街位于京師中軸線上。南連內(nèi)城正門正陽門,北接皇城大明門。是東西城居民來往的交通要道。居民客商往來稠密,人聲嘈雜,百貨云集。
賈環(huán)再打眼看向街對面。
那邊是東江米巷。巷口建有“文德”牌坊。六部,宗人府,太醫(yī)院,翰林院等衙門所在地。
賈環(huán)正在巷子口,欣賞大晉朝商業(yè)繁華。對面臨街一處客棧門口,傳來女子一聲尖叫。
原來,那門口有一伙錦衣華服的豪奴,正圍毆倆人。左右行人見狀,也不怕事,呼啦啦圍成一圈看熱鬧。
賈環(huán)被人墻遮擋視線之前,看清了剛才叫喊之人。
原來是十二三歲一個小姑娘。眉心中間,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痣。眉眼熟悉,竟然和秦可卿有幾分相似。
賈環(huán)三人也跟著往人群里側(cè)擠。
原來打人這伙也是賈環(huán)熟人。正是薛蟠和他的隨身四個小廝。
只聽薛蟠哈哈笑到:“憑你個破落戶,也配和爺搶女人!啊呸,往死了打!”
這時南面街道拐角,跑來二十幾個紅襖兵卒。各個掛著腰刀,舉著長槍。
當先一人卻頭頂烏紗,身穿青袍。正是南城兵馬司副指揮使裘良。
這裘良短小身材,顎骨高聳,小眼睛。秦可卿喪禮上,屬于被賈環(huán)接待的二流勛貴。
京師順天府附郭倆縣。內(nèi)城東城歸屬大興縣管轄,內(nèi)城西城歸屬宛平縣管轄。
但是,府縣只管民政。朝廷專設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主要負責京師治安捕盜,彈壓街面。
五城兵馬司具體組織機構,便是下設若干個巡捕廳。分片區(qū)管理京師五城三十余坊。巡捕廳主官便是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
裘良是景田侯之孫。他父親那輩兒就丟了軍功爵位。宗人府考核后,只授予了一個三品將軍的宗室爵位。
到了裘良這第三代,按三品將軍再降一等襲爵,只剩下一個云騎尉的爵位。
云騎尉沒有品級,只能每年從宗人府領取不到百倆銀子的俸祿。
從這里可以看出。朝廷規(guī)定了,非在軍職,未立軍功的襲爵人轉(zhuǎn)襲宗室爵位。宗人府又掌握考核授爵的權力。可以震懾大部分勛貴家族。
當然,為了避免朝廷有苛待功臣之后的名聲,云騎尉可以世襲罔替。
轉(zhuǎn)宗室爵位時,被考核授予一品將軍爵位的家族。或者是祖上功勞薄足夠大,或者與當朝關系親密,受朝廷信任。
裘良顯然倆樣都不沾。
他是以蔭監(jiān)名額補入太學。肄業(yè)之后,拖了關系到吏部選官。
畢竟是特權階級,很快就得到了現(xiàn)在的七品官身職位。主管巡捕廳的負責片區(qū),還包括了棋盤街這樣商業(yè)繁榮,油水豐厚的街道。
人群見了兵卒,亂糟糟一哄而散。卻并不走開,站在遠一些的地方圍觀。
兵卒舉著兵器上前,將當事雙方圍住。
薛蟠小廝也自覺住手。
裘良正想著抓了幾人,回去敲詐勒索一番。卻認出了,打人一伙為首是薛蟠。心中晦氣,看來只能賣個人情給這薛大傻子了。
正在這時,地上一人鼻青臉腫,磕頭哭訴道:“求指揮老爺做主申冤!薛家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已打死了?!?p> 原來這被毆打倆人,是一對主仆。眾人聽了這話,看向地上躺著那人。胸口并無起伏,肢體僵硬,一動不動。嘴角吐血沫,白眼上翻,后腦還在往外流血,臉色早已發(fā)青。
薛蟠一伙人一看,也早慌了。知道京師不比外地。看著周圍明晃晃長槍,手腳發(fā)軟。
裘良心中罵娘,自己絕對惹不起薛家??蛇@薛大傻子,不會把人拉出城郊再打死嗎?這讓自己如何料理?
正急得抓耳撓腮,聽到身旁有人說道:“怎么回事?”
裘良回頭一看,喜上眉梢,拱手見禮:“察院老爺!”
這位察院老爺三四十歲。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胸前一把長須,氣派威嚴。正是南城巡城御史賈雨村。
五城巡城御史主官監(jiān)察五城兵馬司衙門。街面上,如果遇到人命,強盜大案,必須立即抓捕。坐堂五城兵馬司衙門判決,上報刑部。不得推諉拖延。
賈雨村今日正要去裘良的巡捕廳巡查。見這邊有情況,便來問清楚。
見了門口那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立刻認出,這是自己恩公甄士隱的女兒英蓮。與當年模樣大致沒變,又有眉心胎痣為憑,定不會認錯。
聽說這孩子五歲時被人拐走。恩公遍尋不到,急得發(fā)瘋出家了。
當年自己落魄蘇州城外破廟,是憑著甄士隱接濟渡日。后來又送了自己上京趕考的盤纏。可以說一句恩同再造!
薛蟠怕事態(tài)嚴重,擦了擦汗。趕緊解釋道:“我已經(jīng)花銀子買了這個丫鬟,是他們主仆硬和我搶人!”
對方仆人跪地磕頭,口中哭嚎:“我家小主人也是付了錢的啊!”
賈雨村聽完。知道是人販子將英蓮賣了倆家貨主。這里只剩當事雙方和英蓮。人販子應該是事泄之后,卷了銀子跑路了。
買主其一已經(jīng)死了。再抓了這剩下的買主。救出英蓮,也算報答甄公之恩了!
想罷,竟然也不先打聽對面身份了。賈雨村目光逼人,并指呵斥:“天子腳下,王法之地!竟敢當街殺人!”
這狀況不對??!裘良趕緊小聲提醒到:“這是金陵薛家大爺!”
金陵還能有哪個薛家?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是自己在南京當江寧縣令時的所謂“護官符”。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是萬不敢招惹的。
賈雨村一聽。并無表情變化,心中沉吟道:自己能從地方縣官,越升清流科道御史,也全靠了賈,王倆家出力。以后前途光明…他們幾家又同氣連枝……
“原來人沒有死??!你們可以自己去縣衙打官司。非人命,強盜案件,需找縣衙審理。”
其實賈雨村這話,也對也不對。
巡城御史在職責上,只要是擾亂街面秩序的,都能在兵馬司衙門升堂審理。只是不會像縣衙那樣。不會放告牌,接百姓遞送狀紙。
非人命,強盜大案不辦,這是一種現(xiàn)實狀態(tài)。而不是明文規(guī)定。
因為一般當事人被抓后,兵馬司都是敲詐勒索一番,就把人放了。讓他們自己去衙門解決糾紛。
當然,這些人才出狼窩。會不會去縣衙打官司,縣衙會不會受理就是另外一件事。
只有人命,強盜大案,《大晉會典》明文規(guī)定,必須立刻判決,上報刑部。
賈雨村說完,不等那仆人啰嗦。吩咐裘良道:“驅(qū)趕鬧事之人,不得擾亂天街秩序!”
裘良得令,大步上前,一腳踹斷那告狀仆人的下巴。然后,朝手下兵卒,干凈利落的擺手下令。
身后兵卒散往四周,驅(qū)趕看熱鬧的行人。另有四人上前,抬了那對主仆往巡捕廳走。
那仆人掙扎不過,喉嚨拼命嚎叫。無奈下巴被卸,口水流了一地,就是說不出話來。
惹急了抬他的倆個兵卒,一刀把磕在腦后,那仆人便暈了過去。
賈雨村見事情解決了。也不再想報恩的事了。朝薛蟠一拱手,算打過招呼。便命轎夫,起轎回衙。
賈環(huán)站在人群外圍??粗昧悸暑I巡捕廳的兵卒,跟在后面揚長而去。
正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卻聽身旁賈菌羨慕道:“真威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