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眠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不敢露出一絲異處。
這種時候,哪怕只是神情的短暫一滯,也會是致命的。
從來沒有什么摯友。
從始至終,一言一行皆是試探與暗示。
那么,現(xiàn)在是肯定海外無人窺視,才終于顯露出根本的目的了嗎?
只是,她既沒有供人愚弄的癖好,亦沒有自授軟肋、與誰結(jié)盟的打算。
于是,她微微蹙起眉,稍稍低了低頭,借著耳旁垂下的發(fā)絲,將方才自己可能露出的不妥盡數(shù)掩去,然后仔仔細細瞧起冊子上的花來:“好像……是有點像?!?p> “僅僅是像?”碧草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雖然面上同先前一般無二,可眼底掩藏的幾分興味還是不小心泄了出來,“你可知曉,為何海外靈氣充裕,這么些年除了我,卻沒生出什么別的精怪來,也不曾見過什么妖邪?”
“最早時候聽過一些?!?p> “該是容卿同你說的了?那他定然說過這樣一句話吧?!北滩輰宰油聣毫藟海碜?,偏頭枕在膝蓋上,嘴角噙著笑,“……海外仙氣濃郁,一般的妖精受不住。咱們花草于妖類不過中下,若論天資悟性,更不能與蛟龍狐族之流作比,何故你能無傷無損?”
阿眠“唔”了一聲,適時露出些許恍然之色:“許是因為我靈識初開時,是在個香火鼎盛的寺中?”
碧草“嘖”了聲,眼底的興味散了散,斜斜白了她一樣:“俗世妖類千萬,生于道觀廟宇之流不在少數(shù),你隨便捉個來,瞧它是不是一觸那海外仙障,就要當場暴斃了。我想說的是這個。”
說著,手指輕輕在那頁上敲了敲:“行霄飛羽,類屬仙品,只可能如此,你才能過得仙障入得海外呀~”
阿眠將冊子拿過來,翻來覆去地又瞧了會兒,神色漸漸松動,須臾,一把將冊子塞回碧草手中,消沉地嘆了口氣,垂著頭,眸底的光晃了晃,泄出幾分隱忍的悲傷與痛苦來:“若我真是……那她便不會死了?!?p> 聽得這句,碧草將冊子收回懷中,想了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摯友,別這樣,長韶上神的藏寶閣中不乏尋魂的法寶,不行咱們就一道去找找?”
阿眠閉了閉眼,眼睫輕輕顫了顫,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釋然的模樣:“不了,想來她早已輪回,再世為人了,她會將一切都忘干凈,自去過新的一生。這樣便很好……她不被困住便很好?!?p> 說到此處,已見分曉,再進一步毫無意義,偏還會叫人愈發(fā)警惕。
碧草失了興趣,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后跨出一步,直指身后的山林:“走吧摯友,沒時間傷心了!今天我們還要和泥摻草,為那些無處可歸的可憐鳥雀,搭出個屋子來的??!”
似白忍不住吐槽:“若非她一夜掏破了所有的巢,被人家成群結(jié)隊滿山攆著跑,哪里還用拉你去做苦工的?”
阿眠倒不覺得如何,她此時正需疏解,自是應允。
果然,當某些刻意忽視的真相、被人明晃晃擺在面前時,總是叫人難以接受、不愿接受,又叫人覺得酸澀難堪的。
那需要救命的是什么人?需要用上這樣有傷天和的秘法,需要無辜之人數(shù)世累加的苦難來灌溉?定然是個身份尊貴之人吧。
她們算什么?
卑賤的、不值一提的……螻蟻嗎?
需要她們心甘情愿地、匍匐于他們腳下,癡迷狂熱地仰望著他們說,能以己卑賤之軀、為救貴者盡一份綿薄之力,她們求之不得嗎?
需要她們覺得自豪榮耀嗎?
實在太過荒誕可笑,又太過自以為是了。
天道予眾生平等,而非予一人之專權(quán)。
未可以天地做爐,而戮蒼生為柴。
而以云端俯世,自渺茫不得見細,歷萬世不覺性移。
這就是……神的傲慢嗎?
那么,師父……長韶上神又知道多少呢?
這一切,都不過是教化嗎?
“摯友,瞧我這個,可美觀呀?”
碧草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抬起滿是泥巴的手抹了下額頭上的汗,向她展示自己忙碌的成果:“雖然我不小心弄壞了它的巢,但是我賠了個更好的呀,總該不再追我了吧!”
一坨泥混著干草,堆得歪七扭八,抹得亂七八糟,奇形怪狀,只從正中摳出個洞來。不能說毫無美感,只能說粗制濫造。
一旁枝頭盯梢的小雀,張開翅膀連撲數(shù)下,飛至高處收了勢,直直落下來,將那造型別致的窩撞成一片,然后又飛了回去,繼續(xù)盯梢。
“啊~真有那么難看?”碧草有些泄氣,鼓著臉,埋頭重新堆起來,嘟囔道,“算了,誰讓我理虧,倒該讓它出出氣的?!?p> 阿眠低頭攏著自己手下的泥,一下下抹出個弧形來,勉強算是有模有樣。
瞧啊,連鳥雀心中不快,也能發(fā)泄疏解。而她,卻只能一忍再忍,連個惱怒怨恨的表情都不敢露出來。
恍惚間,她想起自己離開容陽的前夜,”白梟”那輕柔的、宛若蠱惑般的話來——
“你要知道,不論是何處,面對既定的命運,弱者只有被迫接受的份兒?!?p> “你當真甘愿被那些……為人操縱的命運,壓迫擺弄嗎?”
呵,甘愿嗎?
眉心的紅痕隱隱發(fā)燙,微不可查地亮了一瞬。
眼尾無聲無息染上的紅,像極了不甘到極致、才零星溢出的戾氣。
她從不甘愿,卻不得不甘愿。
碧草借著擦汗的間隙,眼角余光輕輕掃過她的側(cè)臉,雖瞧不清表情,可有時短暫的沉默,已足夠說明許多事了。
看啊,現(xiàn)在是誰、棋高一招?
等到日薄西山,萬物盡染,預計的量并未完成。
碧草抬頭看了看天色,拍了拍手上的土,嚴肅道:“摯友,誠然是我有錯,可也已經(jīng)盡力了,不如今夜就讓它們先互相擠擠,咱們改日再戰(zhàn)吧?!?p> 阿眠也是累,搓泥搓的手都酸了,活動了下手腕,贊同道:“正有此意?!?p> 兩人就近找了條小溪清洗,理好了,便在不虛與蓬萊交界處分別。
送走了人,碧草面上夸張的笑容收了收,背著手哼著調(diào),三步一蹦地往回走去了。
白澤搬了個小矮凳坐在院門口,手上捧了卷竹簡,許久才滾一簽,神色淡淡。
如今還未到木槿花開的時候,籬笆上便連個花苞都沒有,連著一片深淺不一的綠,將他身上灰白兩色的袍子拉入淺淺的冷中。又一道被此時、天地間的昏黃朦朧所襯,沾染上令人沉醉的暖。
碧草遠遠瞧見人時,便收了招搖的步子,確認懷里的冊子沒露出來,才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準備隨口招呼一句,就竄進去先將罪證放回原處。
可還沒等她招呼呢,只不過剛抬起手,白澤就收了竹簡放在膝上,攤開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抬眸看過來:“拿出來吧?!?p> 情況不太妙,碧草砸吧了下嘴,裝傻充愣:“什么東西?”
“《奇花錄》?!卑诐傻穆曇粲行├?,連帶著眼神也沉了下去,“不是已經(jīng)用完了,還回來?!?p> “沒勁?!北滩萜擦似沧?,將冊子丟回他懷里,“多大人了還偷聽小姑娘家講私話,你不要臉~”
白澤慌忙翻了翻,確定并無損壞,才暗自松了口氣:“你那算哪門子私話,亂七八糟瞎扯一通,還不是一無所獲?”
碧草卻是不服:“誰說我一無所獲!”
“那你說說有何發(fā)現(xiàn)?”
“……好吧,暫時沒有?!?p> 白澤嘆了口氣,起身往院里走去:“我早先便說過了,這法子不成。她若當真記了起來,只怕早在容陽便鬧翻了天,哪里能忍到現(xiàn)在,還能等你自送上門去與她說道?”
碧草緊隨其后,辯道:“又不只這一個法子,不是南海還留著后手?今日我已激了激,瞧她也不是毫無觸動的,正好算著日子,也快到靈氣灌頂后、妖性反撲的時日了,若后手能成,也不算一無所獲呀!”
“那是逐召和渡鴉的局,你也敢碰?!”
“怎著,天渝介南海之地又沒刻他倆的名字,我如何就碰不得?”
“你要同兩個瘋子講理?”
“這話我可不愛聽,人家那叫執(zhí)著!”
“天真!”
白澤大步拐進左邊的屋里,一只手扒著門板,“嘭”地一摔送了碧草一個閉門羹。
碧草心頭一顫,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退了一步,雙手叉腰,大聲喊道:“多謝夸獎!”
她就喜歡聽人夸她來著。
摯友不接她遲來的見面禮?
沒關系,再備一份就是了。
…
群峰連綿,披云戴雪。
頭頂一輪恒久不變的明月高懸,月色清冷,朦朦朧成就一道薄紗,遮與天幕柔和了顯眼的層云。其上一道與其同寬的縫隙,瀉出獨屬外界的天光,與月色交融落下,將山間的寒意藏于不甚清晰的溫情之下。
寒山間的所謂邪魔,像極剝皮拆骨后、再覆上一層雪的“人”。它們四肢細長,不見面容,脊椎處攀生的冰凌上總浮著不同的字。
阿眠曾見過“貪念”、“口業(yè)”、“私利”。
而今日的“人”,是為——“執(zhí)念”。
她有些分不出究竟是寒山鈴中的幻象作祟,還是自己已經(jīng)瘋了。
否則,為何當行樂一劍斬出,青白兩色的劍氣將那些“人”攔腰截斷,它們上下錯開砸入雪中時,她會在那滋滋作響、猝然升騰的白霧中,見到……孫婉的臉。
“不過多吃了兩口糖人,娘親應該不會發(fā)現(xiàn)吧?!?p>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行走江湖,劫富濟貧!”
“小石頭,你要快點開花好嗎?這樣那個人很快就會來接我啦,到時候咱倆一起游遍四海!”
“你果然是妖精吧,否則方氏剛鬧完我,就倒了霉,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
“小石頭,他們說我病了,再好不了了,你說咱們還能走出去嗎?”
“待在這里有什么不好,起碼爹娘都能安心?!?p> “小石頭……”
“小石頭……”
又是一劍斬出,雪塊崩斷砸在地上,晶瑩的冰點飛濺,被猝然升起的霧氣一激,化作點點水漬,滴落下去。
“……小石頭,我是不是要死啦?!?p> 她一劍接一劍地劈砍,眼底猩紅,不知疲倦。
長久的迷失過后,她已經(jīng)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殺死她,還是在奔向她。
待到力竭,行樂自她手中跌落,落在雪地之上,不聞一絲聲響。
她于寒風和白霧中倒了下去。
點點冰涼落下來,點在她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執(zhí)念”再度逼近,她卻生出了,認命的念頭。
直到,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臉,衣擺上的飛雪云紋幾乎要與寒山相融。
她想,自己的腦子大約已經(jīng)混沌了吧。
否則,怎么會有這般真實的感覺呢。
她緩緩抬起手,想要輕輕去碰一碰,可在半空停留許久,還是膽怯地縮了回去。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眼角的濕潤感,以極盡緩慢的速度滑下。
那是淚嗎?
還是方才的雪水?
石頭也會有心嗎?
花草也會流淚嗎?
是幻覺吧。
不要來……亂她心神啊。
她緩緩閉上眼,卻又聽那幻象開口,聲音宛如穿過近三百年的歲月,從那夜暖光充斥的小佛堂中傳來。
“小石頭,不是你的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