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丑孩子回到家，看到她舅舅來了，那本是相當(dāng)高興?？纱藭r屋里的情景卻讓她感到疑惑不解。首先是舅舅鳳麟，他本是行伍出身，經(jīng)歷了多少大風(fēng)大浪！加上又是個沉穩(wěn)豁達(dá)的性格，平時都是一副穩(wěn)坐釣魚臺的樣子?？梢哉f，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他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
但是此刻，他再也沒了往日的淡定與爽朗，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看上去憔悴不堪，頭發(fā)有點蓬亂，紅腫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而他的妹妹寶琴，低著頭正不停地抽泣。這，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這還得從寶琴建房子說起。當(dāng)初大頭挑了老蛇窩后突然發(fā)病，因病情蹊蹺，搞得人心惶惶。兄弟幾個都認(rèn)為這是老蛇在報復(fù)，于是解散了工程隊，各自尋活路去了。
在老三和兄弟們的幫助下，寶琴的新房才得以順利峻工。其實在建房子的過程中，還遇到了一個難題，那就是缺少木料。
那時候的房子，屋頂全部需要用木頭撐起來，對木材的需求量很大。寶琴爹知道了這事，第二天就派人送來一大車上好的黃楊木料。這可真是雪中送炭??！
寶琴當(dāng)時只顧著高興，后來才知道，他爹為了給她買這車木料，前前后后跑了好幾個村子。他的身體本來已經(jīng)很虛弱了。走幾步就喘，還經(jīng)常胃疼，冒虛汗。這一圈折騰下來，直接倒在炕上爬不起來了。
大兒子鳳麟前段時間回家，看到他爹瘦得厲害，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于是請了假，非要帶他去醫(yī)院檢查下身體。他拗不過，只好跟著去了。
在路過寶琴的新房時，他讓鳳麟把車停下來，他想看看他閨女的新房。
鳳麟笑了：“爹，咱還是先去醫(yī)院吧，等你好了，在寶琴這好好住一段時間。”
他爹笑了笑，點點頭。這幾年，閨女也受苦了。一大家子擠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寶琴一家四口就一間房，哪里有多余住的地方？他還沒在女兒家住過一次哩。
有一年，丑孩子剛種完牛痘（一種預(yù)防針，專門預(yù)防天花病毒的），他和老伴給孩子烙了幾張白面餅子送過來。
早上出門的時候還是大晴天，誰知到下午，突然就下起了雨。老兩口是走路來的，見變天了便著急得要往回趕。
寶琴苦苦挽留，可是他和老伴兒還是堅持離開了。兩人撐了一把破舊的雨傘，淋了一路的雨。終于在天黑前回到了家，結(jié)果都感冒了。為這事，寶琴氣得大哭了一場。
他從來都是一個不喜歡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女兒，他也不想讓她為難。其實他的身體早就不舒服了，好幾次老伴要去找鳳麟都被他拒絕了。他說：
“我都七十多歲的老骨頭了，哪有那么嬌貴，再說，孩子們都挺忙的，沒事別去打擾他們！”
若不是鳳麟這次回家，還指不定拖到什么時候呢！鳳麟這孩子孝順，也懂事，從小到大沒讓他操過心。他覺得老天待他不薄。
其實鳳麟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說起來挺沒出息的，那時候，他因為家里太窮，三十幾歲了還是光棍一個?？墒撬膊⒉恢?，覺得當(dāng)光棍挺好，無牽無掛，每天放放羊，曬曬太陽，倒也自得其樂。
可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奇妙，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他怎么也沒想到，命運會讓他遇見那個穿著旗袍的四川女人。他更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后來會成為他的妻子。
他記得十分清楚，當(dāng)時他正在放羊，她被幾個壯漢從一輛軍用吉普車上抬著扔了下來，她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腳上的鞋也掉了一只，路上因為剛下過雨，到處都是水洼。她的頭上、臉上、旗袍上都沾滿了泥漿，看上去狼狽極了。
吉普車揚長而去。他出于同情，將女人帶回了家。村里人聽說了，都跑來看稀奇。那女人長得細(xì)眉細(xì)眼，高高的鼻梁，算不上特別漂亮，只是比較清秀。大伙都說他交了桃花運了，白撿一個美嬌娘。
可他壓根兒就沒往那方面想。他只是有些好奇，她到底是什么人？從哪里來的？
那女人一直對他有很強的戒備之心。晚上睡覺時把房門頂?shù)镁o緊的。他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好像這是她的家似的，而他倒是個外人了。
就這樣，那女人住他的屋，他住柴房打地鋪。彼此相安無事。慢慢地，那女人不再戒備他。她開始幫著掃地，喂雞，像個女主人一樣大大方方地在這個家里住了下來。
這倒讓他有些為難了。趕她走吧，不妥。可這樣住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可咋辦？
就在他左右為難的時候，那女人主動找了他?！皳渫ā币宦暪蛟诹说厣?。
“大哥，請你不要趕我走！”
“沒人說要趕你走，你若不嫌棄，愿意住多久都行！什么時候想離開了，說一聲我送你回去?！?p> 提起回家，那女人的神情頓時黯淡下來，好半天沒吱聲。
“大哥，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我家里人都不在世了。我丈夫也死了。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而且……我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孩子?！?p> 說完，那女人無限惆悵地瞅一眼自己微微攏起的腹部。她的眼角泛著淚花，但是又有一絲幸福的光暈?？吹贸?，她很在意這個孩子?；蛘哒f，是很在意孩子的父親吧。
說實話，當(dāng)時他有點小小的震驚，雖然從見到她第一眼就猜到她身份不一般，但終究還是什么都沒問。如果她想說，自然會告訴他的。
“大哥，你是好人！我想好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就嫁給你！”那女人態(tài)度很堅決，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個……那個，以后再說吧！你先安心住在這，把身體養(yǎng)好！”
女人的話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時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說實話，他可不想乘人之威。他感覺這女人一定是遇到了不可告人的難處。不然，怎么會委屈求全？
再說了，看她的穿著打扮，談吐氣質(zhì)，也不像是來自普通人家。俗話說：“金花配銀花，西葫蘆配南瓜?！彼桓F羊倌，怎么配得上人家？
他不愛占便宜，也從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事，何況掉下來的還不是餡餅，而是個林妺妹！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女人見他半天沒說話，以為他嫌棄自己，于是哭著說：“大哥，你若同意，便是救我，你若不同意，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可怎么辦？他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想想也是，本來他收留這女人，村里已經(jīng)有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眼下若再整出個孩子來，就算他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結(jié)婚以后，她和別的女人一樣，勤儉持家，辛苦勞作，沒幾個月，竟然生下了一個漂亮的男嬰。他當(dāng)時特別高興，樂顛顛地買了糯米酒給她煮蛋花湯吃。村里愛看熱鬧的就又說開了：
“嘿嘿，你這光棍命好哇！這突然之間，媳婦兒子全都有了！”
這話聽起來像夸他，實際上是在損他。弦外之音就是，他是替別人在養(yǎng)孩子。都知道“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哪有結(jié)婚才五六個月就生下孩子的？
面對村民們的挖苦嘲笑，他一點也沒放在心上。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她和孩子身上。這孩子長得高鼻梁，大眼睛，十分排場。想來是像他的親生父親無疑了。
盡管孩子不是他親生的，可他一直視為己出，甚至比親生的更多了一份偏愛。他請有學(xué)問的四哥給孩子取個好名兒?？墒撬母鐓s冷著臉說：“不過是個野種，叫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按我們朱家的族譜來取名兒?！彼犃诉@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別人怎么想他不管，也管不著?？墒撬欢ㄒ獙@個孩子好。當(dāng)他和她說起給孩子取名的事兒，她笑著說已經(jīng)取好了，就叫“鳳麟”，取自成語“鳳毛麟角”。
他沒讀什么書，只是認(rèn)得幾個字，不懂什么叫成語。也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但是他就是覺得這名兒好聽！與眾不同！他內(nèi)心隱隱覺得，他這媳婦兒不簡單。
那鳳麟一天天長大，在小朋友中間也比較突出。他長得好，又聰明又勇敢，小小年紀(jì)就很有主見。而他的弟弟妹妹們，無論是長相還是氣質(zhì)，均不及他。
所以，他對鳳麟格外的偏愛，他和她的感情也一直非常好。幾十年來，倆人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沒有紅過一次臉，這也算不得了了吧。
一晃眼，大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她已經(jīng)由當(dāng)年的美少婦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而他比她大了十幾歲，更是老態(tài)龍鐘，完全就是個糟老頭子了。歲月從來不饒人啊！
“醫(yī)院到了。您慢點！”寶琴爹正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耳邊突然傳來鳳麟的聲音。他這才睜開疲倦的雙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
無巧不成書。剛走到門診處，就看到麥琪迎面走來。自從當(dāng)年她爹棒打鴛鴦之后，他們各自都有了新的生活。這兩年雖說都在一個城市，卻從來沒見過。
此時，鳳麟還算平靜，麥琪的內(nèi)心卻掀起了狂瀾。她努力地克制著自己，看看鳳麟，又看看他爹，然后擠出一個微笑：“朱大叔，您老哪不舒服了？”
她是醫(yī)生，一眼就看出鳳麟的爹病得不輕。所以才直接問出這樣的問題。當(dāng)然多半也是因為他們是熟人，表達(dá)下關(guān)心也是人之常情。
鳳麟亦笑著說：“我爹身體不好，來檢查檢查！”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好像麥琪不過是同村的一個相熟的老鄉(xiāng)罷了?？墒侵挥兴约褐溃谒男闹杏袀€地方是永遠(yuǎn)留給她的。誰也不能去開啟，誰也不能去碰觸。她是他的朱砂痣，也是他的白月光。
在麥琪的熱心幫助下，檢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
胃癌中晚期！動手術(shù)的意義不大，好了可以多活半年，如有意外，也可能下不來手術(shù)臺。老教授的話，如同當(dāng)頭一棒，重重地打在鳳麟的心上。讓一向處變不驚的他，突然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是長子。眼下，大妹妹寶霞剛生完第三胎，還在坐月子。二弟是個“炮仗筒子”，出點事兒他比個女人都能咋呼！娘年紀(jì)大了，暫時還不能跟她說。思來想去，只好來找了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