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01.

　　北岳大帝將煒彤的血滴入種植蘇木靈芝的土地，剎那間土地散發(fā)出一樣的光芒，土地中央裂開一條縫。煒彤突然騰空而起，被拉入了縫隙。

　　司寇逸忙去拉她，卻被北岳大帝攔住?！皼]事的。”

　　北岳大帝一直都知道，蘇木靈芝需要的所謂有緣人乃是一個具有真正神性的有緣人，這可不是單純的心境純潔就可，若是這樣，隨意哪個兒童便可。

　　真正的神性，是對眾生的憐憫，是慈悲。是對惡的憤慨，是對善的具象表現(xiàn)，這樣的神性世間罕有。

　　北岳大帝沒想到的是，他竟會在這樣的一個小姑娘身上看到，他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悲傷，身具神性者，命運(yùn)注定坎坷曲折。

　　那縫隙下邊，是一片開闊的土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梅花鹿在草地上嬉戲。

　　煒彤被眼前的祥和美好打動了，她還沒來得及感嘆，一個稚嫩的聲音便從身后傳來。

　　“你轉(zhuǎn)過來，讓我瞧瞧?！?p>　　煒彤轉(zhuǎn)過身去，只見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瘦削少年，穿著一身絳紫的長袍，懷中抱著一只純白的貓。少年的眼神深邃，看起來有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少年認(rèn)真地看了看煒彤，接著將貓放到煒彤懷里，將自己的手空出來，摸了摸她的臉，“有些瘦了，該多吃些?！闭f完他自然地揪著煒彤的袖子，往一棵樹下走去。

　　先前這棵樹下什么都沒有，少年過去的瞬間，石桌石椅憑空出現(xiàn)，少年坐下，又拍了拍身邊的座位，示意煒彤坐下。

　　“真稀奇，它在你懷里還挺乖巧?！鄙倌昕戳搜圬?，然后拍拍手，桌上瞬間有了美味佳肴?！皝?，別客氣，快吃?！?p>　　煒彤還在拘謹(jǐn)，少年已經(jīng)往她的碗里夾了不少菜了?！翱斐钥斐裕抑滥阏椅矣惺?，咱們邊吃邊聊，這也是我喜歡北岳大帝這個小老頭的原因，他和別的神仙不一樣，他就是個愛種地的小老頭，但他知道這世間的運(yùn)行規(guī)律，他知道順應(yīng)自然，他不急功近利，你別看他這樣子，似乎沒什么本事，但其實(shí)他還挺厲害的，凡間許許多多的仙草都靠他的照顧活著，不是所有的仙草都適合在天庭長的……”

　　少年喋喋不休地說著，語速很快，煒彤一邊吃，一邊認(rèn)真地聽著。

　　過了一會兒，少年突然不再喋喋不休地說他的生活，而是問煒彤：“你想不想留下來？”

　　“什么？”煒彤震驚地菜都沒夾穩(wěn)。

　　少年又說了一遍：“你想不想留下來，我這里山清水秀的，再與你個宅院，與世無爭，比外邊好多了?！?p>　　煒彤見少年似乎是真的想勸她留下，放下筷子，鄭重地說：“我承認(rèn)這里很好，”煒彤看看周圍，想到和父親四處漂泊的日子，那個時候，若是能有個像現(xiàn)在這樣的棲身之所，她會感動不已，可現(xiàn)在她只能搖搖頭，“我要回去，我還有家人和朋友在等我?！?p>　　少年不解地看著煒彤：“你的家人朋友也一定希望你能過得好，既然你在此處能過得很好，不如留下來，他們會理解的?！?p>　　“是啊，他們會理解的?！睙樛X海中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又閃過石道長，阿玲以及宣涼的臉，她忽然笑起來，“他們每一個人都希望我過得好，但是我知道，他們也需要我，只有和他們在一起我才會幸福?！?p>　　“所以你求取蘇木靈芝不是為了自己嗎？”

　　“不是?！睙樛畵u搖頭，眼中卻閃耀著光芒，“我想救我的家人?！?p>　　少年鄭重地握住煒彤的手，他感覺了久違的溫暖，“蘇木靈芝能給你帶來的很高的修為，甚至能讓你躋身天界，你不心動嗎？有了這些，你照樣能救你的家人?！?p>　　煒彤依舊不為所動：“我既然答應(yīng)了別人要將蘇木靈芝帶回去，自然是要帶回去。況且，我也不想做什么天神，天神未必快樂，而且神身上的期望太多了，我承擔(dān)不起。”

　　少年神情復(fù)雜，煒彤看不穿他的想法。

　　良久，少年嘆了口氣，看向遠(yuǎn)處：“你與蘇木靈芝有緣，我將蘇木靈芝贈與你，你拿去救你的家人吧?！?p>　　話音剛落，少年將手伸進(jìn)自己的胸膛，取出了一顆七彩泛光的心臟，那顆心臟在少年的手上滿滿變成一株棕灰色的靈芝。他將靈芝遞給煒彤。

　　煒彤卻不敢接，“這是你的心？我若拿走，你會不會死？”

　　少年搖搖頭，“我的心還會再長出來，我會等下去，等到那個愿意陪我在這里生活的人，曾經(jīng)也有一個人來找我取過蘇木靈芝，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是誰??？”

　　少年笑了笑，這笑有些凄涼，“她叫淺跡，她像你一樣，為他人求取。蘇木靈芝的有緣人都無法用到它，而且……”

　　“而且什么？”

　　少年看著煒彤，神情悲傷地說了一句話。

　　煒彤聽完，先是愣住，然后釋然地笑了笑：“我對命運(yùn)從來都沒有奢求，你今日的話記下了，送我出去吧?！?p>　　少年不舍地再次摸了摸煒彤的臉，“你與淺跡的眉宇也有些相似，告訴我你叫什么?！?p>　　“呂煒彤?！?p>　　“呂煒彤，真是個好名字。”少年念了一遍煒彤的名字，“希望我還能再見到你，記住我，我叫奕鳴?！?p>　　煒彤還沒來得及跟少年告別，已經(jīng)被奕鳴送出了結(jié)界。

　　司寇逸擔(dān)心地跑上前，圍著煒彤轉(zhuǎn)，“你沒事吧？”

　　“我很好，”煒彤看他這個樣子忍不住笑出來，“你看，”她拿出蘇木靈芝，“我拿到了?！?p>　　“那我們可以回去了?！?p>　　北岳大帝上前，親切地問：“你可見到了奕鳴，他過得可好？”

　　煒彤點(diǎn)點(diǎn)頭，“他過得不錯，念叨了你好幾句?！?p>　　北岳大帝欣慰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小子就這樣，逮到個人就能講個不停?！?p>　　煒彤又補(bǔ)充道：“許是太孤單了，您若是得空，不如去陪陪他，他還勸我留下呢？”

　　煒彤的話讓北岳大帝神色大變：“什么？他叫你留下？”

　　煒彤點(diǎn)點(diǎn)頭，“看他那個樣子，不像是騙我。”

　　北岳大帝仿佛一下子被人重?fù)袅?，喜悅的神情全部退下了，轉(zhuǎn)而變?yōu)橐环N悲愴，但很快他就平復(fù)了心情，“無妨，今日天色已晚，你們在我這里歇一歇再回去吧，也不差這一天?！?p>　　盛情難卻，煒彤他們便決定留一日。

　　02.

　　北岳大帝也不拿他們當(dāng)外人，親自下廚，燉了一鍋白菜豆腐湯，還做了四喜丸子。

　　司寇逸看著眼前這個小老頭，滿腹疑惑，最終還是在吃飯的時候問了出來：“我有個問題，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北岳大帝看看他，“若是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那就別問?！?p>　　司寇逸只是想客氣一下，沒想到北岳大帝直接沒給他機(jī)會。

　　見他面露難色，北岳大帝哈哈大笑起來，隨后便自己開口了：“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為什么知道你是魔族也沒有刁難或者阻攔，煒彤是個半妖，你們兩都是天界不容的存在，為什么我那么輕易地讓你們?nèi)〉锰K木靈芝？”

　　司寇逸點(diǎn)點(diǎn)頭。

　　北岳大帝給司寇逸夾了一顆丸子，“我在做北岳大帝前，就是個老老實(shí)實(shí)的農(nóng)民，住在恒山腳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約在我三十歲那年，遇到戰(zhàn)亂，我?guī)е患依闲√与y，孩子在路上餓死了，我妻子一時禁不住打擊，瘋了，在一天夜里不知跑去哪兒了?！彪m然過了許多歲月，北岳大帝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但說起這些的時候，他依然覺得記憶非常清晰?！昂髞砦腋渌寺o目的地逃，不知跑到了哪里?？蓜e人的地盤哪有我的活路，我只得到處漂泊，四處行乞。一日，我不小心沖撞了一個貴婦，她的下人把我狠狠打了一頓，我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yīng)。他們打完我，就將我隨意丟在路邊，我渾身是血，沒有一點(diǎn)力氣，那一刻我眼前我浮現(xiàn)出我的孩子的臉，我知道我快要死了?！?p>　　北岳大帝說到此處，他看向煒彤：“你說得對，凡人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才會向神明祈禱。我也在一遍又一遍地祈禱，可神并沒有聽見。在我絕望之際，有一個男人救了我，他把我背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喂我飯食，又采來草藥涂在我的傷口上。后來我慢慢好了起來，救我的男人是一只豺狼妖。這只豺狼妖很向往平靜的生活，他拼命修煉，但從未吃人，試圖早日修成正果，他的正果不是飛身成仙，而是成凡人。”

　　“后來呢？”煒彤聽得津津有味。

　　“后來啊，豺狼妖遇到了修煉的瓶頸，不管他怎么修煉，都無法再提升，便想去問問山神，希望得到山神的指引。他帶著我去找山神，山神見到我后，說我有仙緣，于是開始帶我修煉，后來，機(jī)緣巧合我位列仙班，又因?yàn)槲倚南岛闵?，便派我來駐守恒山?！?p>　　司寇逸聽到這里，繼續(xù)問道：“那豺狼妖呢？”

　　北岳大帝開心地說：“他呀，得了山神的指引，后面成了凡人，輪回之時我還送了他。”

　　“那也算得償所愿了。”煒彤感慨道。

　　北岳大帝點(diǎn)點(diǎn)頭，“我雖是神仙，但我其實(shí)不覺得神仙有什么。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一只豺狼妖救了我。我做神仙的這些日子，見多了太多的冷漠，許多天神都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他們只是一味地追求修為，一味地追求強(qiáng)大。而我慢慢地也麻木了，我不再傾聽凡人的祈求，起初我還會去凡間走走，但后來我放棄了，我永遠(yuǎn)沒法滿足所有人，我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yùn)，凡人做的所有選擇，既是命，也是貪念。”他嘆了口氣，“生病的若是恢復(fù)了健康，便會求財(cái)，有了財(cái)便會圖權(quán)，總是沒完沒了?！?p>　　煒彤和司寇逸都沉默了，他們知道，北岳大帝說的是對的，一路走來，他們見的太多了。他們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但遇到的多了，自然也就失望了。

　　北岳大帝從他們的沉默里明白，眼前的這兩人理解他。

　　是啊，自己曾經(jīng)是個凡人，他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只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罷了，后來他只希望全家人能好好活著，再后來他只是想活著。當(dāng)他成為神，能去保護(hù)弱小的時候，他去到凡間，他希望能夠幫助像他當(dāng)初那樣絕望的人，可所到之處，盡是可憐人，他都不知道該幫誰，又能怎么幫？當(dāng)他幫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恢復(fù)目力后，他再沿街賣唱就已經(jīng)無人同情，但這個人也不愿意去做別的事情來養(yǎng)活自己。當(dāng)他讓一個窮苦的讀書人有錢去參加科考，希望他做官后能為百姓多做些事時，宦海沉浮，這個人最后和其他的官員一樣，壓迫百姓。

　　他是神，但他也不是萬能的，于是最后，他失望了，他回到了恒山，再也不離開這座山。每天只是過著他喜歡的生活，種地，生火，做飯，放牛。在茅草屋里，自己給自己做衣服，他過著與世無爭的安逸生活。

　　司寇逸吃了丸子，這頓飯非常的樸素，卻意外的可口，相比他吃過的一些山珍海味，還多了一些深意。

　　夜里司寇逸躺在草地上，手摩挲著嫩綠的草，看著滿天繁星。

　　煒彤在他身旁坐下，也抬頭看著星星。

　　“這一路真累，明天就可以往回趕了。”煒彤開心地說著，“恒山確實(shí)好，但也不如家里好?！?p>　　司寇逸聽著煒彤的話，點(diǎn)點(diǎn)頭，夜晚的風(fēng)輕輕吹拂，“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那么放松的時刻了，希望有一天，魔界也可以像恒山這樣，大家都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p>　　北岳大帝給司寇逸帶來了不小的震撼，或許不是所有的神仙都配做神仙，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妖魔都低一等，妖也好，魔也好，凡人也好，神仙也好，只是這廣闊天地中微不足道的存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