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京城內(nèi)。
一個苗條姑娘牽著馬停在席舉書院門口。
連續(xù)下了三天雪了。姑娘不得已,將那天在官道上打劫的人身上錢財(cái)都卷走了。最后,反倒好像是她自己,做了強(qiáng)盜!
姑娘留著四根長馬尾。一些學(xué)生見了姑娘,暗自卑微,低頭與同伴竊竊私語。
姑娘只是笑著,問過一個學(xué)生,向書主的庭院走去。姑娘想的是,既然要在書院讀書,自然得與書主打聲招呼。
書院內(nèi)很多護(hù)衛(wèi)。姑娘一路打聽,來到書主庭院。
庭院內(nèi)有個年輕護(hù)衛(wèi)。
那護(hù)衛(wèi)見了姑娘,眼神閃爍了一下。姑娘上前,用鄉(xiāng)下人的打招呼方式笑著道,“老兄,書主可在?”
那護(hù)衛(wèi)微微蹙眉,“姑娘是何人?”
姑娘笑意盈盈,“我叫翠娘,來此求學(xué)。特意來與書主打聲招呼?!?p> 護(hù)衛(wèi)眉峰漸漸聚攏,“翠娘?!何方人士?所任何職?”
姑娘不假思索便說道,“斷劍城茶蘭鎮(zhèn)的。職位啊,沒有,平民一個!”
見姑娘笑意盈盈,年輕護(hù)衛(wèi)瞬間發(fā)火,冷聲道,“可有當(dāng)?shù)貢旱耐扑]信?”
姑娘皺眉,“沒有啊?!?p> 年輕護(hù)衛(wèi)抽出長鋒,冷聲道,“既然沒有,你來此何用?!你覺得書院是救濟(jì)所,會收一個平民百姓當(dāng)學(xué)生?!”
翠娘皺緊眉頭,“你這人怎么說話這樣?!”
年輕護(hù)衛(wèi)不再多言,用符玉叫來兩個護(hù)衛(wèi),“將此人帶出書院。”
翠娘大怒,“你什么意思?!我來求學(xué)有何問題?!我又不是不給學(xué)費(fèi)!”
兩個護(hù)衛(wèi)正欲帶走翠娘。年輕護(hù)衛(wèi)叫停,打量著翠娘,“你用什么給?!”
翠娘死死捏著肩上的包袱,“反正夠?qū)W費(fèi)就行了。你讓我見書主?!?p> 年輕護(hù)衛(wèi)冷哼一聲,“就你?帶走?!?p> 半柱香不到,翠娘便被“請”出了書院。
那些學(xué)生見了,皆好奇。這個姑娘,來這里干什么?
翠娘還想進(jìn)去。那兩個護(hù)衛(wèi)立在門口,瞪著翠娘。
半天,翠娘無奈,離去。
找了一家便宜客棧,翠娘住了進(jìn)去。姑娘隨身帶著狹刀。那些江湖漢子見了翠娘,皆直勾勾盯著。
翠娘將房門緊閉,一夜閉不上眼。
第二天出門,一陣寒風(fēng)刮來,將翠娘的眼睛吹得猩紅。
拉著馬,翠娘獨(dú)自出了城。
聽聞南周善待女子,姑娘想了想,要不去那里?反正大宋又不打南周。
想了片刻,姑娘覺得可行,咧著嘴,重又回頭。至于書院遇到的事,姑娘氣嗎?當(dāng)然氣。但打不過別人,氣又有什么用?只能氣自己沒本事。
姑娘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又上了路。
席舉書院內(nèi)。書主庭院。
一個老頭兒從房間內(nèi)出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庭院內(nèi)護(hù)衛(wèi)見了老頭兒,紛紛行禮,“書主?!?p> 老頭兒擺了擺手,不在意這些。招來年輕護(hù)衛(wèi),老頭兒問道,“昨日可有人來拜訪?”
年輕護(hù)衛(wèi)行禮道,“有個四條馬尾的姑娘來過。只是此人毫無理由,就想進(jìn)書院學(xué)習(xí)。我怕她打擾到你,便請她走了?!?p> 老頭兒皺眉,又打了個噴嚏。
老頭兒納悶兒,“怎么今天老是打噴嚏?!”
“四條馬尾?”
“前兩條,后兩條?!?p> 老書主嘆了口氣,“罷了罷了,我那管得了這么多事。我先進(jìn)宮一趟。”
年輕護(hù)衛(wèi)跟隨。
城外一條官道上,翠娘牽馬前行。
官道旁,一只蒼鷹俯沖而下,抓住一只野兔子,一飛而起。
翠娘抬頭看去。那蒼鷹飛到半空,突然身軀一抖,竟不小心將兔子放掉了!
一聲尖銳叫聲響徹天空。蒼鷹盤旋,試圖找到兔子。
翠娘見到兔子掉下,匆匆跑去撿了起來。提著兔子向著蒼鷹顯擺,翠娘頗為高興。
那蒼鷹見兔子被人搶了,尖叫一聲,遠(yuǎn)飛而去。
……
東海鐘靈山。
此時正值半夜。雖是冬夜,確是難得好天氣。山主將佩劍燭天掛于天上,紅輝灼灼。鐘靈山外夜雪紛紛,鐘靈山內(nèi)卻一片溫暖。
鐘靈山有大大小小十幾座山頭。那些受邀來的名客,都被安排在客峰。
客峰上,從山腳到山頂,一片燈光。紅燭滿山殿,佳人醉竹臺。四方來客,正適溫酒;燭火恰好,不礙星月。
范成大在客峰到處轉(zhuǎn)悠,左手提著酒壺,右手顛著一個大酒杯。老頭兒沒叫人跟著,自己一個人,遇上誰就和誰碰酒。
眾客人見著老頭兒,都會笑著叫聲范掌門。別說,范掌門聽著很是滋味兒。幾百年的舊事兒,幾杯酒下肚,全隨著酒氣泄了出來。
眾人中,老頭兒看見一個背劍年輕人。年輕人正好也瞧見老頭兒。
老頭兒還沒走進(jìn),年輕人就抱怨道,“老范,我還以為你請我們來是打架的嘞。八百年,你不說,大家心里也有底。難不成今晚只是吃吃喝喝就沒了?”
眾人看著范成大。
范成大來到年輕人身前坐下,啪一聲將酒壺和酒杯放桌上,瞪眼吆喝,“李鳳揚(yáng),看來沒醉??!怎么不打架?!來來來,今晚酒氣如劍氣!我倒要看看,你這天下第一劍,能裝多少酒氣!”
環(huán)視了一圈眾人,范成大哈哈大笑,“你們這幫崽子急啥?今晚上喝痛快吃痛快了!以后我范成大有的是時間收拾你們!”
眾人一陣尬笑。
李鳳揚(yáng)咧起嘴角,“行啊,今夜你老范要是能灌醉我,我倒立跳舞!”
見范成大的大杯子,李鳳揚(yáng)挽起大袖,啪一聲放倆兒大碗,“你這杯子不行!咋要喝就喝大的!”
一個給大家?guī)兔Φ哪械茏忧那膩淼秸崎T身邊,嘀咕道,“掌門,你酒量不是不行嗎?!”
范成大瞪大眼睛,瞥了眼坐對面笑嘻嘻的年輕人。老頭兒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你懂個啥?酒量不夠,酒膽來湊!”
男弟子一愣,看著老掌門花白的頭發(fā),竟忘了老掌門乃是堂堂大武仙。
眾人高飲。燈如月色全照眼,酒如流水盡入喉。
深夜,兩人推肩攘背,大醉伶仃。
李鳳揚(yáng)趴長凳上,臉貼著劍,像個孩子,不時蹬兩下腿。年輕人抱著的妖劍,錚錚輕鳴,如舊語。
范老頭兒呢,醉得翻不起眼皮。只是老頭兒脾氣倔,要面子,強(qiáng)撐著桌子,盡未倒。
周圍眾人津津樂道天下事,酒香遍地。
半餉,對面年輕人開始打呼嚕,老頭兒哈哈大笑!眾人也都醉熏熏,只顧著說得盡興,倒沒在乎這邊。
范成大撐起身體,踉蹌來到年輕人身前,大手揚(yáng)起,啪一聲就拍李鳳揚(yáng)屁股上。真?zhèn)€響亮!
年輕人沒知覺,呼嚕聲都帶著酒氣。范成大咧開老嘴,嘿嘿直笑。
范成大撿起地上年輕人扔掉的酒瓶兒,聞了聞,哈哈大笑。難怪!這個李鳳揚(yáng),竟然自個偷偷喝了幾瓶兒天下第一烈酒——棗集酒!
范成大得意洋洋,思慮片刻,又在山中轉(zhuǎn)了起來。
路上,范成大遇到一個青年。青年一身華服,身邊跟著一個姑娘。范成大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打著酒嗝,故意呵斥道,“小子,看你不是富貴家出身,怎這般輕浮打扮?”
那青年打量一番老頭兒,眼睛明亮,“前輩,我是客人,第一次來此,自然要穿的符合禮儀些?!?p> 范成大哼著鼻子,“客人?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一笑,拍著胸脯,“我叫林通久!我代我老師馬師皇前來,拜訪范掌門。只是今夜人多,不知范掌門在何處。”
范成大一屁股坐道旁,把青年叫來,“啰里啰嗦,來來來,陪老夫喝酒!還有你這小姑娘,可要把你這小情郎看好啰。”
姑娘正是玄鳳。玄鳳聞言,又氣又羞,瞪著老頭兒,“呸,老酒鬼!”
范成大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是那山上高人?把我惹怒了可是要吃大虧的?!?p> 玄鳳癟著嘴,隨口道,“山上高人要向你這么輕薄,那這天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范成大拉著青年喝酒,望著山外海水幽幽,笑眼瞇瞇,“其他地方我不知道,這東海嘛,還真沒什么王法!”
林通久無事做,倒樂意陪老頭兒喝酒。青年打量著老頭兒,“前輩,我聽說范掌門破境前被人笑了八百年。如今破境了,怎么又宴請八方了?難不成八百年,還不夠長?!”
老頭兒眼神酒氣飄蕩,“長啊,怎么不長。只是我聽人說,這個范掌門吧,有些怪。他說啊,他不怕被人笑,只怕被人冷落。憐者憐之,不憐者笑之。何必在這笑憐上糾結(jié)?再說了,這范掌門也帶著自己這幫弟子長老們橫行東海了,也立在那些狗宗門門前罵過了。至于再多的,還能如何?”
林通久聽不太明白,只是喝酒,默默聽著。
老頭兒咧著嘴,眼睛看不出感情,突然大笑道,“可那范掌門說了,明日便好好打一頓那些家伙!管他善惡,管他好壞,打了再說!”
林通久眼睛閃亮,“在哪里?我明天早點(diǎn)去看!”
老頭兒疑惑,“神仙打架,你小子有啥看的?”
青年眼神難得異彩紛呈,“我能學(xué)??!那些神仙的劍氣,我看著喜歡!”
老頭兒一愣,打量著林通久。半餉,老頭兒,悶了一口酒。突然,老頭兒一巴掌拍青年腦門兒上。
姑娘在一旁,看得一驚一乍。
林通久納悶,微微有些生氣,“前輩,你這是何意?!”
老頭兒不以為意,舒舒服服躺地上,滿面酒香,“手癢!”
林通久齜牙咧嘴。
遠(yuǎn)處。有背刀男子于山頭撫笛奏酒觴,獨(dú)一女弟子相伴;有一代女相散金列寶,形以嫵媚,神以豪放;有東海大將暫放公事,與敵國好友抵杯笑談;有脫俗女子騎白鹿,佩九萬里;有大宋宗主廣結(jié)天下名士,憑舌尖一寸,將那天下大勢說得酣暢淋漓;有那長袍讀書人匿于人海角落,執(zhí)朱筆,書天下人心。
老頭兒躺在地上,都知道,又不想知道。一個人攬得起天下人的心思?!至少他范成大攬不起,也不想攬。
腳下有宗門為家,弟子傳承;頭頂有星月為戶,神游虛無。如此,便是老頭兒所愿。
八百年的苦修,不過是爭八百年前的一口氣而已!如今,至少他范成大登上去了!他們那一輩武修,也就算是登上去了!
老頭兒迷迷糊糊想躺一會兒。
一個青年聲音傳來,“前輩平常修行勤嗎?”
老頭兒微瞇起眼,瞥了眼青年,轉(zhuǎn)過身,如夢語般,“老夫已上山巔,何須再修?!”
林通久坐在老頭兒身邊,喝著酒,聞言,挑了挑眉。
玄鳳坐在青年身邊,嘀咕道:
“這么老了還說夢話!”
林通久想起誰,啪一聲站起來,“玄鳳,我送你回客房休息?!?p> 玄鳳挑眉,“不管這老前輩了?”
青年一笑,“這老前輩厲害著嘞!”
兩人走在路上。玄鳳笑了,“你怎么看出來的?”
林通久咧嘴,“看氣質(zhì)唄!”
……
大宋廣靈山,一個青年?duì)恐R行走在山路中。
時已嚴(yán)冬,山路兩旁樹上,不時掉下團(tuán)團(tuán)雪白,濺了青年一身雪。
青年正走間,眼睛突然一凝!下意識停下,青年轉(zhuǎn)頭,正好看見一道虛影從身邊飛過。
青年看清時,人已不見蹤影。攥緊馬繩,青年皺著眉。突然青年眼睛瞬間睜大,反手摸了摸后背。包袱呢?!
“站??!”青年大驚,丟了馬,直接平地而起,暴起追向那虛影。
還沒追出十里,青年便停下了??粗車芰稚睦镞€有那虛影?!
青年拳頭險些捏出水來,氣得眉頭直皺。這密林樹木生長得如此密集,那家伙身手這么靈活?!還是躲在什么地方?
四下張望,青年也沒了奈何,索性下了地,行禮大喊道,“前輩,晚輩張青紫。包袱內(nèi)實(shí)在無甚寶物。于前輩為糟糠,于晚輩卻是寶玉,還請前輩還我。晚輩感激不盡!”
四處無聲,唯有鳥鳴。張青紫隱隱聽到有嬉笑聲。
半天無動靜,張青紫無奈,對密林深處行禮道,“前輩好輕功,晚輩不服不行。今日晚輩記住前輩了?!?p> 說罷,青年匆匆回去,找馬。誰知才走了片刻,那馬便只剩下了馬骨頭,亂臥在雪上。
下了廣靈山,再走幾十里,便到了茶蘭鎮(zhèn)。
張青紫進(jìn)了鎮(zhèn)子,正趕上小鎮(zhèn)趕集的日子。
小鎮(zhèn)上的街道溫暖融融。張青紫找了塊人多的地兒,一屁股坐下。
青年從懷里摸出一個木盒子,打開,取出一顆黑丸子放在新盒里。青年散著發(fā),看著人群,臉色微微發(fā)紅。
正當(dāng)青年猶豫間,自己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青年一拍腦門,咳了咳嗓子,加大嗓門兒,“賣靈丹妙藥啰!走過路過,可曾見過呦!靈丹妙藥,包治百病啰!”
青年重復(fù)地吆喝著。青年周圍也有一些賣東西的,聞言,一臉厭煩地偷偷瞥著青年,只求青年早些滾蛋。
日頭正高,青年宗師修為,倒不覺什么。只是這人群之中,熙熙攘攘,唯獨(dú)自己的攤位,卻是無人問津。反而是那些路人,寧可看自己兩眼,笑一笑,也就走了。
張青紫一直待到了下午,肚子早就叫得咕咕響了。青年摸了摸肚子,一臉委屈地看著路人們,“各位大叔大媽,看看我這靈丹妙藥啊!不要錢!只要三壇好酒,十斤好肉就可以拿到呦!大叔大媽們,看一看我??!”
張青紫和一幫擺地?cái)們旱亩自谝惶幐邏ο?。高墻上的房頂,一個小道姑捂肚大笑,笑得在瓦片兒上打滾。
約莫到晚上,終于有個小少年跑來青年身前,瞅了瞅青年,又打量著木盒子上的黑丸子。
見是個小少年,張青紫微微有些興奮,像老大爺般,搓了搓手,笑眼瞇瞇,“小兄弟,買丹藥?!”
小少年瞪著眼睛,指著黑丸子看著青年,“這黑球兒能治腿傷嗎?我姐上山把腿摔斷了。”
張青紫聞言,打量著小少年,笑道,“可以呀,就是腿斷了,也能接上!”
小少年眼睛放光,“你這黑丸藥如何用?”
張青紫解釋道,“把丹藥搗碎,敷在骨折傷口處。不出片刻,傷便能好?!?p> 小少年聞言,擰緊眉,“你這藥真有這么好?”
張青紫拍著胸脯,“丹藥珍貴,不便親身試驗(yàn)。這樣,你帶我去你家,我給你姐試了,若沒效果,我不收你酒肉就行?!?p> 小少年擰著的眉未松,盯著青年的身板兒。咬了咬牙,小少年眼神懇求,“能不能先把藥給我?我自己回去試一試。……我不認(rèn)識你,不放心你去我家。你放心,要是真像你說的那般,我一定把酒肉給你送過來!”
看著青年的臉,小少年補(bǔ)了一句,“你若不信我,我可以寫欠條!”
張青紫心里微涼,點(diǎn)頭笑道,“可以啊。欠條不用了,若是有效,記得把酒肉帶給我便是了!我等著?!?p> 小少年聽了眼神放光,學(xué)著大人模樣行了禮,接過木盒子,就匆匆跑去了。
一個小道姑在房頂看著青年和小少年,微微有些詫異。
在小道姑眼里,那青年與少年,一個如明月,一個如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