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丹花了半日時間安撫軍心,這番風(fēng)波總算平穩(wěn)渡過,他帶著剩余的士兵繼續(xù)向秦國開進(jìn)。
有趣的是,從歸雁斬殺了那名壯士后,就不斷有浪潮軍的舊部前來向他致意。
浪潮軍曾作為海氏的精銳,往日在家中便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其他家臣暗自不爽,但不敢多言。
如今海氏分崩離析,他們便露出了狐貍尾巴,把往日的眼紅、嫉妒,一股腦兒化為刁難、嘲弄。
由于浪潮軍的損失慘重,加之群龍無首,這些驕傲的戰(zhàn)士只能忍氣吞聲。
故而當(dāng)他們眼見歸雁殺了一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以后,心里都暗爽不已,紛紛過來找他抱團(tuán)。
如此一來,歸雁繼承海氏,便有了民意的基礎(chǔ),而他農(nóng)民的身份,又注定為貴胄所不容,加上此次與湯忠介間的矛盾,恐怕往后舉步維艱。
除了一門心思地抱緊墨丹的大腿外,別無他法。故而表面上是歸雁受益,實際最大的勝利者卻是墨丹。
歸雁久經(jīng)世事,自然看透了這層,不由感慨新君手腕之老辣。
其實,墨丹的心思遠(yuǎn)沒有他想象的縝密,直到一個月前,他都以為自己終其一生就是個戰(zhàn)將而已,對于帝王心計,墨丹不曾留心體察。
這次想到拉攏歸雁,已是絞盡腦汁的結(jié)果,至于刻意制造矛盾,制衡兩派勢力,他可從沒動過這個心思,方才的驚訝、唏噓,并不是表演。
......
大軍緩緩而行,終于在臨近正午的時候,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我們到秦河了!”其中一個軍士興奮地叫道,雖然面前還有樹木阻隔,但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禁露出了興奮的表情。
秦河是兩國的分界線,渡過這條河就是秦國的疆域。
秋風(fēng)蕭瑟,在墨丹戰(zhàn)敗的這幾日,氣溫驟降,許多軍士都穿著單衣,一路上哆嗦,巴不得快點到秦國討幾件大衣取暖。
就在眾人喜悅之際,墨丹身旁的樹上忽然跳下四個人來。
墨丹一驚,順勢揮出一槍,對方毫不示弱,合力拔劍相向,兵刃一交鋒,四人根本不是對手,齊齊撞在背后的樹干上。
同一時間,又有更多的軍士出現(xiàn)在燕軍的周圍。
墨丹暗暗心驚,居然早被包圍,卻絲毫不曾察覺。
歸雁見勢不妙,料定此番九死一生,他原本是個追求富貴之徒,對于“忠義”二字不甚在意,眼下更沒有赴死的道理。
正欲掉轉(zhuǎn)馬頭,獨自逃命,卻冷不防湯忠介一聲暴喝,令他的馬兒受驚,人立而起,一時無法駕馭。
“吳侯在此!鼠輩安敢無禮!”湯忠介須發(fā)怒張、毫不猶豫地橫矛立馬,擋在墨丹身前,似乎完全忘記了剛剛的仇恨。
他的武藝平常,先前的四人雖傷不了墨丹,取他的性命卻易如反掌,即便如此,湯忠介還是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
墨丹見到這幅場景,為先前的猜忌慚愧不已,不由動情道:“忠介,我有你這樣的大臣,雖死無憾矣!“
吊詭的是,此言一出,周遭的軍士們紛紛收起了武器,就在墨丹一行人疑惑之際,只見密林深處走出一員大將。
他著一身玄甲,約莫二十五歲上下,雖是戎裝,卻有一股書生之氣,他走到近前,下馬行禮道:“君侯恕罪,小臣奉寡君之命,在此恭候多時矣?!?p> 湯忠介卻不讓道,他還不相信眼前這個人,喝問道:“你既奉命迎接,為何命令軍士藏于樹叢之中?”
那人不卑不亢,拱手道:“小臣臨行前,敝邑公子無畏特別叮囑,謹(jǐn)防慕容沖的偷襲,故而率部隱匿于林間,望君侯見諒?!?p> 湯忠介還欲再問,卻被墨丹攔阻道:“忠介,可以了,他沒有惡意。”,
說著,驅(qū)馬走到那人近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臣姓耿,雙名誠中?!?p> “你說的公子無畏又是何人?”
“公子無畏乃寡君之弟,趙無畏是也。”
“弟弟?”墨丹心中納罕。
吳國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公室不得議政,墨丹是鴻烈之弟,故而他只能充當(dāng)廝殺戰(zhàn)場的武將,卻不可執(zhí)掌國政。
為的是避免同室操戈,或者大權(quán)旁落。
?。ā澳乔夭疅o忌只是個傀儡,真正執(zhí)掌國政的卻是這趙無畏不成?”)墨丹暗暗猜想。
于是旁敲側(cè)擊地問道:“楚禮規(guī)定,諸侯入他國,需由此國的諸侯親自迎接。
何況寡人乃侯爵,秦伯乃伯爵,奈何只派大夫迎我?”
他猜測,耿誠中的答案八成是體弱多病,倘若再加上一句“國政由公子無畏協(xié)理”,那就坐實了他的猜想。
可對方的答案卻令在場的眾人大跌眼鏡。
“君侯恕罪,其實小臣也不清楚寡君現(xiàn)在何處?!?p> 墨丹一臉茫然道:“不清楚在何處?大夫這是何意?莫非搪塞寡人不成?”
“小臣豈敢?”耿誠中辯解道,“這說來話長,此處距離秦河尚有一里,小臣懇請路上向君侯說明?!?p> 墨丹應(yīng)允,于是兩人并排而行,各部緊隨其后。
......
森林的景色一如既往,只是腳下的路明顯變成了下坡,有些騎術(shù)不精的軍士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但對于墨丹而言,完全沒有這番苦惱。
耿誠中騎在馬上,清了清嗓子道:“不知吳侯可清楚敝邑的歷史?”
墨丹正欲回話,一旁的湯忠介率先嗤鼻道:“以下犯上,我們再清楚不過了!”
耿誠中的臉上透露出些許尷尬。
秦國的歷史和吳國一樣長,都是神州大陸上最古老的國家之一。
但現(xiàn)在的這個秦國只有30年的歷史。
它的開國之君名叫趙虎,曾是老秦國的宗室,后來興兵作亂,打下了故主的大片江山,并自封為伯爵。
至于真正的秦伯,現(xiàn)在固守著北方的一小片土地,一般通稱那個國家為“北秦”。
“既然湯大夫清楚,小臣就不多說了?!惫⒄\中的臉色紅了紅,這不是光彩的歷史,他不愿多提。
“如君侯所見,我秦國先君是位雄才大略之人。但也正是因此,寡君有些不近人情的脾性?!?p> “此話怎講?”墨丹疑惑道,”你們先君雄才大略,與秦伯不近人情有何關(guān)聯(lián)?”
“這就是小臣要講的事情?!惫⒄\中道,“寡君乃先君長子,雙名’無忌‘,出生之時,先君愛如珍寶,幼時父子相親,自不必提。
但寡君十三歲的時候,身高已近八尺,姿容甚偉,能開二石之弓。
君侯既然知道先君得國的故事,自然不難猜想之后的事情。”
墨丹尚未領(lǐng)會,一直沉默不語的歸雁卻已明了,他補(bǔ)充道:“秦國先君只怕想起當(dāng)年奪權(quán)的場景,只怕是擔(dān)心秦伯復(fù)行當(dāng)年之事吧?”
“父子之間,豈能如此?”墨丹皺眉道。
耿誠中聞言,頷首道:“君侯尚且覺得委屈,寡君之憤悶可想而知。
先君自懷疑寡君有不臣之心后,便有意疏遠(yuǎn)。
寡君年幼,從此自暴自棄,開始做些出格的舉動。”
“哦?你可否列舉一二?”湯忠介來了興趣。
“湯大夫想聽,小臣便說一些,國君曾身穿山越的衣物橫行于街市。
平常游獵的時候,也喜歡老虎撲至身前再放箭。
十五歲那年,獨自一人跑到北秦國的城下放火,如此行徑,層出不窮?!?p> “聽你這么說,難怪會找不著他,行事確實怪異,但我聽著倒頗有幾分勇力???”湯忠介打趣道。
不料耿誠中聞言長嘆道:“壞事就壞事在這份勇力上!
他若只是荒誕,先君最多惡他,但他行事不按常理卻又富于勇力,先君則于厭惡之外更添幾分畏懼。
對寡君益發(fā)疏遠(yuǎn)。如此時間一長,父子之間的情分便也消磨殆盡了?!?p> “耿大夫,如此說來,秦國先君應(yīng)該有過廢立的念頭吧?”歸雁總是直抓重點。
“那是自然,”耿誠中說到興起,不自覺講了僭越的話。
“公子無畏謙和知禮,先君本有廢長立幼的念頭,其實就是我等臣子,也喜歡公子無畏勝過喜歡寡君。”
墨丹和歸雁心里都有了七八分明白,看來這個叫“趙無忌“的秦伯八成是個傀儡。
到時入了秦都,直接去找趙無畏便是,莫要走錯了廟、拜錯了佛。
只有湯忠介是個粗人,一定要刨根問底,接著問道:“那不對啊,既然打算廢立,怎么現(xiàn)在還是他當(dāng)伯爵呢?”
歸雁暗笑湯忠介愚魯,倘若實權(quán)把控在趙無畏手上,廢不廢立不過是個過場,何必多言?
可沒想到接下來引出的一段故事,令在場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寡君能當(dāng)上伯爵,全憑自己的手腕。”耿誠中的目光暗淡了下來,“彼時舉國上下都望公子無畏繼承。
五十余個卿大夫提議,直接將寡君賜死,永絕后患,可畢竟父子一場,先君下不去手。
彼時,敝邑與楚天子交好,天王打算將‘秦伯’的爵位正式冊封給先君。
于是,先君考慮達(dá)成協(xié)議之后,就把寡君送往楚都做人質(zhì),如此則一箭雙雕,既了結(jié)了廢立之事,又與王室結(jié)成同盟?!?p> “如此看來,萬無一失啊!”墨丹贊許道。
“先君也如此認(rèn)為,很快,楚天子下達(dá)了冊封的詔書,要求先君前往楚都拜領(lǐng)爵位,于是先君啟程,順便前往商討安排寡君的事宜。
待他從楚都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寡君已然登基,并宣布將他放逐。
先君帶領(lǐng)他的隨從,與寡君交戰(zhàn),全軍覆沒,僅以身免,被迫回到楚都,從此定居在那里,已于前年病故?!?p> “怎么會這樣!”湯忠介瞪大了眼睛,驚疑道“那,那公子無畏呢?“
耿誠中冷笑道:“湯大夫認(rèn)為,是誰,向寡君泄密的呢?“
“為什么?”這次驚訝的是墨丹,“為什么他要這么做?”
“公子無畏的想法,小臣不敢揣度。”他的目光之中竟多了一份憤恨。
“但他曾對小臣說過這么一段話,他說,這世上了解寡君的人,只有他一人而已。
愚民無知,但見星河燦燦,不見紅日之光,他最多是繁星,趙無忌卻是太陽,為了秦國和天下,他寧愿舍棄君位,背負(fù)不孝的罵名?!?p> 歸雁對別人的家事不感興趣,他更關(guān)心另外一件事:“耿大夫,你方才說五十余個卿大夫提議賜死秦伯,他們現(xiàn)在何處?“
耿誠中沒有預(yù)料到這個問題,愣了一會兒才神色凄然地嘆道:“死了,趙無忌把他們?nèi)珰⒘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