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
——納蘭性德《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
“啊……啊”,咬牙切齒的難耐聲,回蕩在午后的森林。
陽光正好,金燦燦地鋪撒在綠得發(fā)指的樹葉上,預(yù)謀般要溫柔地把樹葉烤熟,好結(jié)束它的一生一世。
正值盛夏晚晴天,唱個不停的知了,倦了,歇了。
不知名的大鳥撲拍自己的雙翅,想驅(qū)趕熱意,它可不想變成烤鳥,好讓人們坐收漁翁之利,吞入腹中。
“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節(jié)奏此起彼伏,秦常在手握藥鋤,挖著冒尖于地面的草藥。挖了一根,甩了甩藥根的泥土,再扔進旁邊的大簍子里。
這鬼天氣!
他起身站直,扭了扭晃了晃自己的身子,大呼一口氣,彎腰抓起腳邊的水咕嚕咕嚕地猛灌,其喉結(jié)隨著水的下咽而波動。
雪碧大塑料瓶,裝的可不是什么飲料,而是鹽水。干體力活的人都知道,夏天干活容易失去水分,撒一點點鹽在飲用水里,比飲料什么的都實在。
他每次外出,都會帶上一大瓶,基本上是兩升容量那種。
季節(jié)原因,他身上的棉質(zhì)衣服,已濕掉一大半,緊貼著皮膚。把他原本矮小的個兒,襯托得更加瘦小無比。
即使生活在鐘城,他每個月會挑一天上山尋覓一下藥材,享受森林帶來的感受。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大概是仁者,愛山勝過水。大山包容了千千萬萬的生靈和其美妙無比的音律。
“啊……??!”
聲音依然在大山空氣中回旋。
起初,他以為是某種動物發(fā)出來的聲調(diào),畢竟鳥類或者動物類物種千萬。奇奇怪怪的聲音,實在不少。
當(dāng)感覺到傳來聲音里透露著壓抑及滿滿的哭腔,秦常在他做出了暫停的動作,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尋覓聲音的來源。
大山里,什么都會碰上。
那年,他遇上野豬,卻以為是狼狗。嚇得跑個不停,幸虧自己經(jīng)常鍛煉,體質(zhì)好。若不然,栽在野豬的手上,也是令人笑掉大牙。
“誰?”他沖著聲源方向大喊了聲,確認(rèn)一下到底是何方妖孽。大山過于空曠,聲音被拖沓得老長老長。
“我……。”
“救我……我!”
“快……!”
一連幾個斷續(xù)的詞,湊成一句話。聲音沙啞又急切,總有戛然而止的感覺。
秦常在手里握著藥鋤,愣了好一會,才動身撥弄著灌木叢疾步尋聲而去。
入眼即是。
一人癱坐在地,雙手緊緊按住小腿。
他走近,那人倏然抬起垂低的頭,兩眼淚汪汪地看著秦常在。而后,她咬唇垂眸又回到腳踝處。秦常在下意識地掃了眼她,目光落在她抱著的腳踝處,大概猜測,她是扭到腳了。
幸好,不是被蛇咬,秦常在心里如是想。大山上若是被蛇或者其他有毒的動物咬,并不是一件好事。輕則傷,重則死,就那么回事。
“能幫一下我嗎?”女子輕柔地問,語氣里充滿乞求。又解釋道“我腳扭到了?!?p> 她瞅見秦常在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她,眼里神色微妙,故而先開口。
女子清爽的小碎發(fā),蒼白的臉蛋兒,身子單薄也掩蓋不住她姣好的氣質(zhì),十幾歲青春的模樣閃閃發(fā)光。
秦常在聽她開口,自己倒是先怔了一下。方才他帶著考究的眼神兒盯著女子,沉思了片刻。
大山上,這人哪里冒出來的?
獨身一人出現(xiàn)。會不會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微微甩了甩頭,登時笑了。
就算她是聶小倩。
他也不會是寧采臣。
“扭到腳?”秦常在目光鎖住腳踝處,淡淡地反問。
說完,他人早已邁步過去。
“嗯!”女子倒吸了口氣,輕輕的嗯了聲。
秦常在頓在她旁側(cè),一手握住小腿,一手抓住腳踝,一拉一轉(zhuǎn)。發(fā)出咔嚓的一聲響,“好了?!?p> “好啦!”女子不太相信,就這么簡單的兩個動作。
“近來天注意點,少走路?!鼻爻T诓⒉徽婊卮鹋拥臒o比幼稚的問題,叮囑道。“剛剛接好,活動多的話,容易發(fā)腫?!?p> “回去后,適當(dāng)?shù)胤簏c草藥。一個人少來大山上,迷路罷了,也容易遇到危險。”他起身就準(zhǔn)備走。
“我……?!迸诱f。
“我沒有家?!彼终f。
“我逃跑出來的!”
秦常在腳步頓住,琢磨她到底是在說些什么,話里幾分真幾分假。
他回頭稍微仔細看看女子,小碎發(fā)有點亂糟糟,衣服臟兮兮,好像逃難的樣子。
“這么大的人,玩離家出走?”他吊著眼半開玩笑地說。
“不是,不是這樣子的……?!迸蛹泵Ψ裾J(rèn),“你不覺得我像一個人嗎?”
秦常在……
你不是人,是魔鬼嗎?
他握拳掩著嘴,咳咳了好幾下,佯裝是真的咳嗽的樣子。
“什么人?”秦常在魔怔地說道。
“異國他鄉(xiāng)之人。”女子回答道。
秦常在眉頭一皺,額頭上的川字紋清晰可見。他再次認(rèn)真端詳女子的容貌,確實有那國女子的韻味。
可煲冬瓜怎么比我還標(biāo)準(zhǔn)?
見鬼。
“來這做啥?”秦常在發(fā)問。
“我……我是來找人?!迸友凵裰绷锪锏卣f,絲毫不參入雜質(zhì)。
“來找我姐?!?p> “你姐?”
“她前些年失蹤了?!?p> 女子有點悲傷地說道,“她……她?!?p> 秦常在聽著有點聒噪,女子擠牙膏似的故事,真勾不起他的同情心。
“聽說她……在鐘城和周城一帶?!?p> “不知現(xiàn)在生死如何?”女子說著說著,抬頭望向天空,抑住眼眶里打轉(zhuǎn)的眼淚。
“聽誰說?”
女子瞇著眼看秦常在,突然感覺到對方不相信自己。“家族的大叔伯,他自詡常年游走于幾個城之間,做小生意?!?p> 秦常在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眼神顯露一些渙散,似乎陷入沉思。
女子垂眸不語,眼睛注視地面。
思緒在回放……
“呆著,我會給你帶消息來!”大叔伯把她安頓在一個小山村的一戶人家,便再也不出現(xiàn)。
房子稀稀疏疏的山村里,那戶人家的房屋鶴立雞群,一看就知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富足。她慶幸自己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才住在這里。
主人已過花甲之年,聽聞他家老太太前年得病去世,個別兒女早已經(jīng)長大成人,外出打工。
剩下兩只小的在家,正讀小學(xué)。
大概,不久也會被趕出去打工了。
村子里的人,常常把百無一用是書生掛在嘴上。
主人像是盡地主之宜,讓她吃好喝好了大半個月。路途跋涉中留下的蒼白已全然不見,臉蛋開始紅潤得如富士山蘋果。
“這姑娘越長越好?。 编徖飦泶T的人對主人家打趣道,嘴角扯著莫名其妙的的笑,眼里透盡狡黠。
坐在板凳上低頭洗碗的她全然不知說話人的表情。
僅聽見主人家呵呵笑說“是?。∑?!底子好?!?p> 她聽著這話抬起頭來,視線與主人家在空氣中對撞,宛然一笑。
然后又低了頭。
晚上。
主人家進了她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坐在床沿邊上,一臉慈祥地問一句“孩子,你住這還習(xí)慣不?”
一個長輩對自己的噓寒問暖,令她莫名其妙的的情緒涌上心頭,眼睛似乎蒙上一層紗布,漸漸朦朧。
“別哭啊!”主人的手登時捧起她的臉蛋,指腹拭擦著她的眼淚。
慢慢地,慢慢地。
充滿摩擦感的手,移動到她的胸口,舉止令她驀然一顫。
她伸手反握住他的手,按壓式地放在床邊,然后整個身子下意識地往后退,抓起滑在腰間的被單往上一蓋。說“沒事了,我早點休息,才能幫你干農(nóng)活?!?p> 他咳了咳,又往前一坐,連騙帶哄似地掀開她的被子,要看看前天被甘蔗葉割傷的大腿。
……
前幾天,秦常在店里來了兩個人。一看就是外地的人,口音不盡相同。
“你大哥手里的幾個貨怎么樣?”一個虎頭虎腦的人問。
“差不多了。”另一個回答,他譏諷似地說道“什么大哥!真正的大哥在幕后。站在陽光下的人,都是躺槍的幌子?!?p> “現(xiàn)在生意難做了?!被㈩^虎腦的人感嘆道,“不比以前,人思想簡單?!?p>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負(fù)責(zé)售后。”
“現(xiàn)在賒賬的也有,半賣半送的關(guān)系也得疏通?!?p> 另一個人接話,同感道“是?。∩晕⒂悬c瑕疵,都要處理售后問題,沒賺到幾個錢差點把自己搭進去。哎……?!?p> “怎么你出來買藥?”虎頭虎腦的人問。
“甭提了!氣候變化多端,幾個人感冒了,我出來最適合?!绷硪粋€人展示著他身上的雞肉雙臂。
他們走了。
……
“家姐應(yīng)該是在這一帶,你能帶我找一找嗎?”女子眼睜睜祈求地說?!拔椰F(xiàn)在無處可去。”
“我可以幫你干活。只要有住有吃就行?!迸友a充道。
秦常在……
有吃的有住的?
姑娘你不知道現(xiàn)在吃和住是人生大事嗎?
我都想有吃有住。
秦常在自認(rèn)為不是一個好人。他隨心所欲的生活態(tài)度和作風(fēng),曾經(jīng)傷害了許多人,包括他的發(fā)妻和女兒。
而眼前的女子,年齡與他女兒相仿,令他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惻隱之心。
權(quán)衡之后,他做出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