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盧明折過身,看著她那張俏麗而又有著極度痛苦和殷切期望的慘白的面頰,輕輕地極不自然地笑了笑,安慰說:丘瓊......請你保重......多保重
小鎮(zhèn)中,車站邊。為送情郎淚潸潸。朗哥狠心不復返。不復返。聲嘶淚枯愁腸斷?!赌相l(xiāng)子》
一陣微風吹過,樹葉摩挲,嘩嘩作響,樹枝相碰,啪啪有聲。小鳥驚飛了,展著柔軟的翅膀,低低地徙倚在樹頂上,凄厲地鳴叫著,在尋覓各自的歸宿。……風聲未止,就傳來貓頭鷹的怪叫,聲音凄涼哀婉,令人毛骨悚然。它傲慢地晃著扇樣的翅膀,離開樹林,在星光下飛旋片刻,就在一個土墳的頂上降落下來,于是,它抖了抖身體,豎起一身的斑毛,它用嘴啄了啄脯下的絨毛,然后伸展一下美麗的翅膀和尾巴,于是就縮小了身體。兩只敏銳的眼睛在周圍的草地上貪婪的飛掃著,注視著。星光灑在草地上,于是便掀起蟋蟀、油蛉、蚯蚓和各種雜蟲的鳴噪,聲音傳進樹林,嘈雜而使人煩躁。丘瓊斜倚在樹桿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河水。繁星墜于水中,被輕漪一蕩,便形成無數(shù)的碎片,閃著銀色的光輝,射向四方。那是一個潔白的世界?。∧鞘且粋€光明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誠篤,有善良,也有坦蕩的和平,有真摯的愛。那里確乎沒有人世間的這種常見的歧視、諂媚、玩弄、扯謊、虛偽、妒羨、儇薄、吝嗇、污濁、殘忍、慘毒、殘暴、強橫、戕賊、侮辱、貪婪、貪圖、丑惡、假善、卑鄙、犴猾欺詐、毀謗中傷、反復無常、忘恩負義、**無度,也沒有這種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卑劣行為。它將淹沒一切的不快與黑暗。它會洗凈一切的玷污與痛苦。她將腦袋仰起來,往后順了順烏黑秀美的長發(fā),然后舉起左手撫了撫發(fā)燙的額頭,俏麗的面孔痙攣了兩下。她閉上眼,抬起腳,于是向水邊緩緩地走下去。啊,多美的世界!她輕呼著。她斂起足,脫去鞋,繼續(xù)往下走,往下走。突然,潮濕泥土的涼意透過極薄的襪底,倏地刺激了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顫栗了一下身體,還在往下走,往下走。終于,她的腳觸著了河水,水透過了襪底濕了她的腳,沒了她的腳趾,腳面,腳踝,浸濕了她的褲筒......。太愜意了!她笑了,猝然笑出了聲,且笑得很響。她往下走著,不停地走著。水終于沒到她的膝蓋。呵,呵——多美的世界!她歡呼著,大聲歡呼著,陡然,竟有一種莫明的欲念升上心來,對,這樣做,應該這樣做,只有這樣才會馬上使我愜意,使我高興,使我輕松啊!她想至此,閉緊眼,驀地垂下頭去,彎下腰,軟發(fā)歡快地拖下來,遮掩了她那韶秀的臉。頭發(fā)開始觸著了水面,繼而終于淹沒了一段,又一段......。哦,那顆收緊了的韶華的心舒展了,封閉的心扉敞開了,須臾間,被關在里面的各種煩惱、苦悶俱走了出去,走得一干二凈的,絲毫的影跡也沒有留下。太愜意了!太輕松了!她呼喚著,高興地呼喚著。猝然,她把頭猛的一垂,面孔觸著了水,冰涼冰涼的,浸入頭腦里去,腦便像輕浮的云,浸入心里去,心就像開闊的天空。太輕松了,太舒坦了!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直起身,臉上沾滿了水,也不用手拂一下,濕透的頭發(fā)垂下來,咝咝地把水滴到她身上去。她仰起臉,看了看滿天的繁星,深深地舒口氣,又低下頭去。她瞅了瞅面前浸著星光的水。她眨下眼,甩掉了睫毛上的細水珠,用上齒刮了刮下唇,把深邃郁悒的眼睛向西張望著,一陣微風吹過來,把她的頭發(fā)輕輕的掀起來,并且還輕輕地牽拉她的衣角,親熱地撫她的臉。啊,她看見了,在一棵枊樹下,正有一只小船泊在那里,在枊絲里一漾一漾的蕩。哦,快樂的小船,它載過衰老的肉體,同時也載過韶光的心,適才,它還載著快樂的陳烽他們在水面上飛。疇昔,它也載過快樂的自己,還有他。他?然而,現(xiàn)在……?遽然,一陣惆悵涌上心來,她下意識地垂下手,輕輕摸了摸腹部......
盧明,你是怎么搞的?向晚,丘瓊瞅準機會,就急匆匆地闖進了寢室,室內(nèi)沒開燈,已經(jīng)有些暗。盧明正在一個角落里忙得吭哧吭哧的收拾著什么東西,并沒抬起頭看她一眼。有幾個男同學正仰面八叉的躺在各自的鋪位上,有的在哼,有的在叫,有的在笑。他們見丘瓊走進來,便靜下來,一個個抬起頭,好奇地瞅著屋中間立著的美人兒。干什么?突然,是誰怪聲怪氣地問了句。
盧明,你畢竟是怎么搞的?是誰又在油腔滑調(diào)的學著丘瓊叫了聲。
愛情……愛情……誰又在使勁地唱。
哎,愛情——愛情是什么味道?是甜的還是酸的?請你告訴我?!嬖V我——!又有誰在悄聲問身旁的伙伴,但分明是想讓全室的人都能聽見,他最后也輕聲唱起來。
嘖嘖,酸甜交加,無比爽口!哪位嘖嘖嘴,好像正在品味似的回答著。
你……丘瓊尷尬地向盧明挪近了幾步,她急促地喘著氣,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盧明終于停下手,扭過身,連看也不看她一眼,激憤地大聲說:是那個小子在誹謗我。他說完,把手一甩,讓過丘瓊,徑直地向外走去,腳步踏得啪啪響。丘瓊跟出來,在一棵椿樹下截住了他,惶遽地低聲問:盧明,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嗯?
我求你,可別再出洋相了。我去找校長。盧明冷冷地說完,把手一甩,又徑直地向校長辦公室走了去。
丘瓊呆呆地立著,她看見好幾張譏笑和驚愕的面孔從男寢室的門探出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著。她驀地舉起兩只纖細的手,蓋住了羞愧的面孔,瘋狂地奔出校院去。那些幸災樂禍的臉孔和風涼話,永遠在她眼前顯現(xiàn)和在耳邊響起。
?。?p> 盧明,給我拿著。丘瓊搶過盧明手里的皮包,放在自己的肩上,把一雙熱烈而惶惶的眼睛在盧明的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滾動了幾下,擔心地問:盧明,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呀。
唉——!盧明瞥了她一眼,嘆口氣,假作極度痛若地搖著頭。
盧明,你去了,萬萬不能撇下我!她對前靠了靠,怯弱地說:更何況,我們……已經(jīng)有了我們共同的生命呢!她說罷,悵恨、懇切地望著他,兩顆激動的淚水從睫毛內(nèi)擠出來,沿著抽搐的面頰滑下去,重重在滴在鞋尖上。
盧明顫了顫嘴唇,長長地嘆口氣,然后深深地埋下頭去,并且加快了腳步。
……汽車站到了。車門大敞著,里面已經(jīng)進了不少人,盧明折過身,看著她那張俏麗而又有著極度痛苦和殷切期望的慘白的面頰,輕輕地極不自然地笑了笑,安慰說:丘瓊,請你放心好了,我回去后,是會很快想辦法來接你的。請你保重......多保重!盧明說完,從她手里接過了皮包,折過身,騰出一只手來勾住車門,繼而踏上去一只腳,又回過頭來說:保重!他便很快地鉆上了車。
盧明,我期盼著,請你快點想辦法,快點想辦法!她撲上去,緊緊地扒住車門,痛苦地喊著,聲嘶力竭的。
吱——,車門怪叫了一聲關閉了。車窗上現(xiàn)出了無數(shù)張好奇、嘆羨、驚訝、帶笑的臉來。她把兩只悲痛模糊的目光在車窗上搜尋著,貪婪地搜尋著,但是……哦,可恨的人呢!為什么不最后看她一眼呢?難道……她殷憂了,她再次撲上去,纖細的手掌拼命地抓住冰涼的鐵皮。
盧明——!盧明——!她跺著足,大聲地喊道,聲嘶力竭地喊著。
嗚——!
汽車一聲長鳴,劃破長空,震撼世界,在碧落之中凄厲地回響著,回響著......
汽車起動了,走去了。掙開了她,在石子路上跑起來。她呼號著,奔跑著。冰涼的鐵皮載著她的心、載著她的依靠,在窒息的空氣的底層,順著石子路,一直滑去得無蹤無影。她殷憂了,深深的殷憂了。他去了,上帝保佑著,讓他很快想出辦法來,把我接了去。她默默地禱告著,閉起眼,把兩掌當胸合起來,那神情恰像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乞求耶穌的善渡一樣,許久地站在那里……
?。?p> 丘瓊,快上來罷,老人在喊你呢!
誰!丘瓊猛吃一驚,她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水,折過頭來向岸上一看,一個人影幽靈似地蹲在離水不遠的地方,正定定地望著自己。
是我,人影兒答道。
混蛋,混蛋的東西,你跑到這里來看什么?丘瓊十分惱怒,她一道大聲地罵著,一道折身向岸上走來,也就把水趟得汩汩的山響。你說,你這混蛋的東西,你跑到這里來看什么,嗯?丘瓊一反常態(tài),她怒氣沖沖地逼近陳旻,大聲質(zhì)問道。
陳旻尷尬地笑著分辯說:丘瓊妹子,我……我是當你……
混蛋,你當……當我怎么樣,會死嗎?混蛋,是男人都混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是男人……!丘瓊一直地罵著,她仿佛要把心里的一切的怨氣俱向陳旻發(fā)泄出來。
瓊兒,瓊兒,你怎么啦,怎么啦?是誰欺負你啦?丘芝老人一面喊著,便拖拉著個拐棍一顛一顛地跑過來,哦,是你?是旻兒呀?你小子竟敢欺負我閨女,我把你個狗日的……。老人一面罵著,舉起了棍子便向旻兒打了去。
爹,旻兒并沒有欺負我嘛?丘瓊急忙奪住了老人的棍子解釋說。
什么?他沒有欺負你?我還當他欺負你了呢!叫他敢!敢……!老人說著,再去瞅旻兒,旻兒卻早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心肝……!半夜三更的你又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咹?讓爹到處都找遍了。嗓子眼也叫啞了,唉……,這么大的人了,你總是不聽話,不聽話,老讓人操著心,走罷,回家去!老人低頭看了看女兒的腳,猝然吃驚地說:你把鞋子脫掉干啥呀?老人說著,便彎下腰去,心疼地摸了摸女兒的腳,腳上沾滿了水和泥。老人又摸了摸女兒的褲筒,褲筒全濕了。哎喲,心肝,你倒是去水里干什么呢?老人聲調(diào)顫抖地說著,找來了女兒的鞋子,他用顫巍巍的手抓住女兒的肩膀,喘著氣,哀求道:好心肝,快走罷,回家去!
丘瓊審視了一下父親那張衰老多皺而慈善的臉,頓時羞愧、自卑、內(nèi)疚、痛苦、委屈便一起涌上心來,她一頭跌進老人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老人猝然感到一陣惶遽……用手緊緊摟住女兒的身體,喘喘地問:心肝,旻兒那小子真的沒有欺負你?他若是欺負了你,盡管說,我把老命拼給旻兒那小子……
不,不是他。爹,是……是……。丘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是誰?是誰?你說,向爹說,爹去與他拼了!老人憤怒地用顫抖的聲音向女兒說著。
終于,丘瓊抬起頭,仔細地看著父親那張在星光下顯得分外灰暗衰老的臉,然后把自己發(fā)燙的臉貼上去,輕輕地摩挲著,低泣著將自己與盧明過去的一切傾訴了出來。她將松馳的嘴唇緊貼在父親多皺的臉上,緩緩地移動著,移動著:父親,慈善的父親,只有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的一切也只有向你傾訴,但是……。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但是,過去的隱秘為什么就沒有早早向父親說出來呢?為什么要一直瞞著他呢?向他說了,也許他還會為自己想想辦法,拿個意見,出個主意。然而,她沒有說,雖然老人有幾次向她投來擔心焦慮的眼光。難道,這一切只是因為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異性?那些話就對他難以啟齒了?難道要向遙遠殘忍的母親說去?她痛悔地輕輕地啃著父親的臉。老人沉默了許久,終于殷憂地問了女兒一句,聲音很低:他真的會來接你嗎?繼而,老人沉痛地搖搖頭:無知!可憐的孩子!丘瓊抽泣著沒言聲,因為她也說不準,他會不會來把自己接了去,還有慈善的父親。她是父親唯一的親人,父親要依靠自己。老人又沉默片刻,用手板起女兒的臉,用哀憐和責怪的目光審視著女兒,幾滴老淚紛紛地墜下來,用悲切憤激地聲調(diào)對女兒說:心肝,你還很幼稚,在這個世界上,千萬不能把一些人輕易看作是大丈夫、真君子,爹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很少看見真誠和慈善,倒是見到了不少的殘忍和欺詐。就是連你的……。老人說到這里,奄然閉了口,惶惶地看著女兒,沉痛地搖了搖首,然后捏著女兒的手,哀求說:好心肝,走罷,回家去!丘瓊哀痛地摟著父親,抽泣著,一步一趄地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