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兩顆形狀一樣的,同樣是血的肉的柔軟的心帖得很緊,后來沉睡了......確乎舒展了過去曾有過的每一個微小的皺褶
偶然。偶然。妹妹未覺羞面。莫怪早來相探。誰復(fù)情意纏綿。不敢。不敢。揮手并來遮面?!墩{(diào)笑令》
清晨,斐斐起了床,梳洗了,就到廚房去。這時陳母也才起身,斐斐與陳母簡短地說了幾句閑話,立了一會兒就走出來,她剛走不遠,又聽見姑媽在喊她。她側(cè)過頭,見姑媽一只手支在門框上,把頭探出來說:斐斐,你把——她話沒說完就住了口,走出來。
姑媽,干什么呀?斐斐轉(zhuǎn)過身來,用一只手揉著發(fā)癢的眼睛,問陳母道。
我自己來。
不,你就要把事情說明了,就要……斐斐固執(zhí)得像個孩子,叉開了兩條腿,阻住了陳母的路。
陳母站住腳,于是把手向堂屋里指了指:你去瞧一瞧瓶里還有沒有熱水,給姑夫倒點來。
是了。噯,姑夫還沒起來嗎?斐斐一頭發(fā)著問,就走進堂屋去。水瓶不在條幾上,她只好走進西屋來。她到桌邊拿起水瓶來搖了搖,還有水,但是不多了,她倒了一杯捧在手里,折回身。一面款款地挪著步,一面?zhèn)冗^臉,下意識地朝靠北墻的床上望了望,表哥還沒起。她再審視了一眼,見床上卻有兩顆頭,她的心不由倏地跳了一下,本能地收回了驚愕的目光,加快了腳步跑出來。她進了廚房,她沒有馬上將水送給躺在床上的姑夫去,只是往木案上一擱,過來拉住了陳母的衣袖,神秘地悄聲說:姑媽,表哥床上兩……兩個人。
什么?陳母吃了一驚,盯著斐斐有些發(fā)呆的眼睛,急切地問:什么?你再把話說一遍。
表哥……表哥床上兩個人。斐斐怯怯的聲音又減低了許多。
真的?待我去看看。陳母把手只一甩,撇開了斐斐出了廚房門,很快來到堂屋里,她也不言語一聲,進了角門,二三步走到兒子的床前一瞧。啊,豈不是兩個人頭?睡得還很香呢。陳母一伸手,嘩地把被子掀了去,兩條健壯的身體便赤祼祼地躺在床上,他們只穿了小褲叉,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沉沉地睡著。陳母定眼一看,不禁笑起來,折回頭,見斐斐探頭探腦的,正驚異而又好奇地向這邊望著。斐斐,快過來看一看,是誰!陳母笑著招呼斐斐。斐斐怯怯懦懦地走上前一看,突然輕輕地驚呼了聲:啊,是二哥!接著,淚珠兒不由自主地滾出來,匆匆地去裝飾一張煞白的臉。
咿呀,見著二哥高興還來不及呢,怎么竟哭起來了呢?嗯?真沒出息!真沒出息!陳母對斐斐嘲笑般地說。
斐斐也便漸漸地止了淚,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靠近床邊,伸手拉起被子為二哥和表哥蓋好了,抬起眼來向姑媽看了看。陳母在發(fā)笑,于是,她便低了頭,滿臉的緋紅起來。她不好意思地把手伸過背后去,拉過自己的辮子玩弄著。
斐斐,二哥什么時候來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的。斐斐輕輕地但是加重了語氣地回答說。她又抬起頭來看了陳母一眼。
你把他叫醒了,我跟他講話。陳母對斐斐說。
就不。斐斐將肩頭晃了晃,皺皺眉,嬌憨地瞪了陳母一眼。
張其芬這時候把頭伸進來,好奇地瞪大了細眼睛問:姑媽,什么事????
你二哥來了,你知道嗎?
什么?二哥來了?是真的?一剎那,張其芬也十分的吃了一驚,她疑惑地過來看了看,愕然地說:二哥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她說著折回身便要走出去,猶豫了一下,卻又站定了:把他叫醒了問一問。
于是,陳母將斐斐推過去,她把身子俯下去喊:其薈,其薈。接連喊了四五聲,張其薈依然不答應(yīng),便連陳烽也睡得很沉,兩顆形狀一樣的,同樣是血的肉的柔軟的心帖得很緊,后來沉睡了。它們不再有煩惱,不再有憂傷,也不再泣痛;它們不再有躊躇,不再有踟躕,也不再躑躅,它們沉睡著,確乎舒展了過去曾有過的每一個微小的皺褶。
睡得這樣死!張其芬嘟噥了一句,便上前大呼起來。
終于,兩顆沉睡的心被這天真而潑辣的驚呼喚醒了。陳烽吃驚地眨著朦朧的眼睛,但是畢竟不敢坐起身。張其薈忽然鼓著掌,大笑道:媽的,過去我為什么那么脆弱?為什么憂傷?為什么總是愁眉苦臉的?真混蛋,真可笑,我面前雖然有很多路,它雖坎坷些,我跌倒了只有自己爬起來,誰也不會來拉我。哼,它即對我不恭,我就該對它輕佻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所有的人們,不管怎樣不都是活得很滿意的嗎?我也要使自己活得滿意些……說罷,他依然大笑不止,只惹得陳母和張其芬也笑起來。斐斐看了傻乎乎的陳烽一眼,也便笑起來。張其薈聽見了笑聲,吃驚地揉揉眼,抬起頭,發(fā)現(xiàn)陳母與斐斐、張其芬都在床前立著。他尷尬地向陳母笑了笑,說了句:姑媽好。
好!好!大家都好!陳母笑著說:你到底不也是很好地回到這里來了嗎?唉——這些日子可把個好心的斐斐給愁苦死了。
張其薈感激地看了斐斐一眼,然而只是極短的一瞥。
此刻,斐斐的心一動,她猝然激憤地用手指著哥哥,委屈地流下了眼淚,她一面數(shù)說起來:你個沒有良心的,也不想想家里,只管在外面闖了禍,于是就逃之夭夭了。幸虧人家沒有找到家里來。近來大嫂又鬧著要分家,父親又病著,你不但不心疼他,還要他為你操碎了心。將來的二嫂子知道了這件事可是怎么說?啊?——喋喋不休,沒了沒完。
這個丫頭是怎么啦?陳母帶笑說:見不著二哥總是一個勁兒的嘮叨,見著了呢,卻又罵起來。
確實的,見不著二哥總是想,見著了呢,卻又罵起來,何苦來呢?張其芬笑著說,她硬把姐姐給扯了出來:唉,姐姐,你真怪,都快二十的人了,卻又變得小孩子似的,成天總是哭哭啼啼的。倒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這卻像個什么樣子?咹?咯咯……說罷又笑。
陳母也跟了出來,笑著罵道:我看,這死丫頭子是在作孽罷了。
不大功夫,斐斐又進來了,她眼圈很紅,流海兒很亂。她將洗臉?biāo)畔铝?,便站到一邊去,把兩眼瞅著二哥,里面有愛也有恨,有喜愉,也有焦慮。
表弟,把我那贓衣服弄出去。張其薈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換下身上的衣服了,一件件的都弄得很贓,陳烽尋來自己的衣服給他換上了。他下了床,好像屋里根本就沒有斐斐的存在的一樣,也不瞥她一眼,就走過來去洗臉。
嘚!陳烽并沒有馬上去動手弄贓衣服,他卻提醒斐斐看自己。這個“嘚”字道得果真奏效,斐斐真?zhèn)€把眼來望自己了,于是他馬上皺起眉頭來,縱著鼻子,撇著個嘴,將小指頭在嘴上狠命地劃了好幾下,作起一個難看的哭像來。只逗得斐斐把臉一紅,隨即笑了笑,并且還隨口罵了句:不要臉!然后過來拿起二哥的贓衣服,出去了。
片刻,又是斐斐走進來,只短短地說了句:飯,去廚房里吃。她就退出去了。
陳烽與張其薈走進廚房,四老頭剛才起來,他正在洗著臉。他抬頭瞥了一眼張其薈,哼一聲,但是誰也沒有聽清楚他是不是在招呼他,而張其薈呢,他還是很有禮貌地上前給姑夫道了早。陳烽對斐斐苦笑了一下,搖搖首。張其芬在旁看見了,也輕輕地笑了笑。陳母一面忙著盛飯,臉上也掛著寬慰的笑容。于是,大家很快地在一張小桌上圍坐了起來,吃起飯來。
其薈,你怎么在你們學(xué)校里闖了禍了?四老頭冷冷地問張其薈道。顯然,陳母昨晚將張其薈的一切告訴了四老頭。
姑父,我……張其薈說著抬眼去看姑夫,可巧與他那冰冷嚴酷的目光相碰了。張其薈不由自主地猛打了個寒顫,也許是自己的眼睛被對方的目光刺疼了:這是世界上第二雙永遠殘忍無情的兇虐的眼睛。張其薈心里這樣的想著,就沒有再說下去。
四老頭冷冷地瞪了張其薈一眼,也不再問什么,于是,自顧自地吃起飯來。斐斐這時抬眼去看姑夫,姑夫臉上的表情驟然很冷漠。她看一眼二哥,二哥低著憂悒的眼睛在吃飯。她再看一眼表哥,表哥苦喪著臉,低垂的眼睛永沒有抬起。她又看一眼姑母,姑母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她再瞧一下妹妹,妹妹在瞧瞧你望望他的輕笑。斐斐稍有痛苦的搖了搖頭,一口飯就扒到地上去。這時可巧被兩條狗同時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也就同時奔過來搶著吃,由于無情的畜生——它們往往也還是有感情的,只是在毫無利益可取時——生來獨是為了滿足自家的那張貪得無厭的小饞嘴。于是,它們就在斐斐的腿下打起架來。斐斐只嚇得啊地驚叫了一聲,就急忙去抬腿,但是,腿上早已無端地挨了一口,飯也撒了一身。她惶恐地求援地望著陳母。陳母于是就放下了飯碗,叱退了狗,拿起了一條毛巾來,過來把斐斐拉到外面去,為她擦拭起來,并且口里還不住地罵著該死的畜生。張其芬捧著飯碗跑出來,一個勁地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笑。陳烽、張其薈這時也就借故走出來,到自己房間去,這樣他們才覺到輕松些,精神上也便擺脫了一種令人窒息而又莫名的壓抑感。
陳母讓斐斐到堂屋里坐在板登上,自己就忙著找布條來為她包扎腿上的傷口。斐斐坐在那里苦喪著臉蛋,眼里噙著淚,但終于沒有讓它流出來。
陳烽這時又走出來,他見斐斐正在望自己,于是他又皺起眉,縱起鼻子,把嘴一撇,又做起一個難看的哭像,只逗得張其芬在旁嘻嘻地笑個不住。不要臉。斐斐發(fā)泄似的狠狠地罵了一句,接著也笑了一兩聲,但笑聲分明是像哭。
此刻,廚房里遽然飛出四老頭莫名其妙地咒罵聲。張其芬擠擠眼睛,吐了一下舌頭。陳烽伸頭向廚房門口望了一下,臉上就沒有表情,因為他聽得慣了這種罵聲,甚至于——確乎早已經(jīng)膩味了。陳母這時取了布來為斐斐包扎腿,她把斐斐的褲子綣起來,露出了一節(jié)松馳白皙的腿,在小腿肚上有兩個溢出血跡的牙齒印。陳烽與張其芬把頭伸得長長的看。斐斐嬌嗔地瞪了一眼表哥,陳烽撇撇嘴,用竹筷在嘴上劃了一下,離開了。斐斐還是把松馳的嘴角掛上了勝利的微笑。
哎,媽,那里還有藥,為她敷上點吧。陳烽提醒說。
替我拿來。
陳烽覓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了藥物拿來遞給母親。
乖乖,疼嗎?陳母為斐斐敷了藥,一邊為她包扎著,一邊心疼地問。
有點疼……只是一點點。斐斐嬌聲地回答說。
乖乖,怎么不疼呢!不是肉嗎!……這死狗,真該萬死,真該萬死!陳母說著罵著,也就把斐斐的腿包扎好了,又將她松下了褲腳。斐斐離開板凳試著走了幾步,對陳母說:
姑媽,疼得并不怎么厲害,真的。
不疼得厲害就是好。上帝保祐,我們斐斐的腿一點都不疼。陳母哄娃兒似地說。
姑媽真好。斐斐說:只可惜姑夫的脾氣不像姑媽的溫和?!赣H呢?父親的脾氣和姑夫的一個樣,更可嘆息的是媽又沒有姑媽好,沒有姑媽智慧……斐斐一頭慢慢地挪著腳,一頭嗲嗲不休地數(shù)說著。
那你就過來呀!張其芬嘲笑說。
我就過來,又怎樣呢?斐斐大膽地說,透著幾分嬌憨。
咦,真不怕羞。張其芬向西屋望了望,把手指放在鼻梁上滑下來,拿著碗筷,把碗底朝著天,嗒嗒地跑出去。
斐斐望著妹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笑。
斐斐,辛苦一下,把二表哥的衣服洗一洗。陳烽將書包掛在肩上走出來說。斐斐白了他一眼,撇撇嘴,沒言聲,她望著表哥,挎著書包向外走去的灑脫、優(yōu)美的腰身,垂下頭,微微嘆口氣。
她又想到了前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