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叔仿佛被人挖了心肝般慘叫起來，撲過去撿起滿地的碎紙，想重新拼成原來的樣子，忙的滿頭大汗卻無濟于事。
陳大叔紅了眼睛，怒視著殷蘢，仿佛面對著不共戴天的仇敵，嘶聲道：“你干什么？”
殷蘢不理不睬，一手彈出火焰，點燃了孩兒參，一手布下結(jié)界將烈火包圍，以免燒了不該燒的東西。
陳大叔雙目中映著熊熊的火光，突然失去了理智，朝燃燒的孩兒參撲了過去。
整個人被結(jié)界一彈，重重摔倒在地。陳大叔絲毫不顧自己那條瘸腿，撲過去，再被彈開，再撲過去，再被彈開，口中瘋狂大叫：“我的命根子啊，救火啊快來救救我??！”
地下室離地面有數(shù)丈的距離，又在荒郊野外，任他喊破了喉嚨，也喊不來救火的人。
蕭崇心中不忍，伸手摁住他，道：“你冷靜一下，這些東西留不得?！?p> 陳大叔瘋狂掙扎，發(fā)出野獸般的嚎叫：“我的命根子！我的命根子！你們不能毀了我的命根子！”
也不知他哪里來的力氣，蕭崇險些摁不住。
火焰熄滅，結(jié)界撤去，黑灰簌簌落了一地，滿室的孩兒參，徹底被銷毀了，不會再成熟，不會開花，不會再結(jié)出陰毒的種子。
陳大叔搖搖欲墜，雙膝一軟，跪在地上，手腳并用爬了過去，捧起黑灰，放在心口處，如喪考妣悲悲切切地哭著。
蕭崇道：“大叔，這是害人的東西，絕對不能留?！?p> 陳大叔捂住心口，聲音戛然而止，緩緩站起，伸手揪住蕭崇的衣領(lǐng)，蹭的他上半身全是黑灰。
失了魂一般，目光散亂無神，幽幽問道：“我不想再過窮日子，我要讓我的女兒外孫過的好，我有什么錯？”
蕭崇任由他揪著衣領(lǐng)不放，道：“你明知孩兒參會害人，一直堅持使用，明知多人為此受害無兒無女甚至生下死胎還不放棄，這不是錯嗎？”
陳大叔露出比哭難看百倍的笑容，聲音異常的和緩溫柔，“你們這些人金尊玉貴一直享福從未吃過苦，你怎么明白我的艱難苦痛。你以為你有錢就了不起，就可以滿口道德仁義指責我嗎？我生生被人打瘸了腿，眼睜睜看著孩兒被欺辱，看著她娘咽下最后一口氣卻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怎么辦？等著女兒也咽下最后一口氣被破席子一卷扔到山里嗎？”
“唉，女兒名聲壞了，我只能把她嫁給凌小包，他一個無賴混混，吃了上頓沒下頓，為了我的女兒我的外孫，我只能繼續(xù)拖著一把老骨頭四處撿尸骸，我付出了一切才有今天，這是我應(yīng)得的，是老天欠我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凌云志聽到“凌小包”三個字，偷偷看了老丈人一眼，帶著幾分怨恨。
原來凌小包才是他的真名，開酒樓發(fā)財之后，特意找了一位讀書人給改了名字。時間一久，他差點把從前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凈。
這三個字，連帶著從前的記憶浮上心頭。老丈人那時不稱呼其名，而是一口一個“打狗包子”，人前人后，從不避忌。
蕭崇不知不覺，跟著陳大叔一起放緩了語氣，道：“你窮苦艱難，也應(yīng)該適可而止啊，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缺，改行賺點小錢照樣能過的很好。”
殷蘢瞪了蕭崇一眼，道：“什么叫適可而止，這種害人的東西從一開始就不能用?！?p> 陳大叔用他那雙黑漆漆的手，輕輕給蕭崇整理好衣襟，然后把人輕輕推開，說話的語氣依舊溫和的不得了。
他道：“你們誰都沒有資格數(shù)落我，我被打瘸腿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們這些大好人？孩兒她娘活活病死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們這些大好人？罷了罷了，天下烏鴉一半黑，總喜歡胡亂大叫，我早就明白的。”
看著他似瘋未瘋，頭腦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清醒，蕭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道：“賣山貨的老板不是挺照顧你的嗎？”
陳大叔呆了一呆，隨即苦笑起來。
老爺派人在路上收拾他之后不久，又派人砸了山貨鋪子，搜刮了不少銀子，那位老板無辜受累，萬般無奈之下，帶著妻子黯然離開雙花城，陳大叔苦尋多年，毫無結(jié)果，不知他人在何處，不知他是死是活。
陳大叔笑了一會兒，又哭了一會兒，逐漸呈現(xiàn)另外一種狀態(tài)，仿佛一位閱盡人世滄桑風云變幻，通曉天理大道的圣人智者，雙手輕握，目光痛惜，語重心長教誨做錯事的小孩兒。
他道：“我告訴你們，人善被人欺，好人從來沒有好報，心腸越壞活得越好，哪一個發(fā)財致富的不是用了卑污惡劣的手段，不會用卑污惡劣手段的都活成了螻蟻，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p> 凌云志愕然而視，蕭崇和殷蘢都想笑，卻笑不出來。
陳大叔那么溫柔，卻比瞪眼張嘴狀似哀嚎的孩兒參恐怖得多，恐怖中，又帶了幾分莫名的滑稽。
仿佛看到舞臺之上，演了一場恐怖的喜劇。
“孩子啊，你們?nèi)タ纯茨切┵u菜的，有個缺心眼從少年時就蹲菜攤，年近三十了還在蹲菜攤，年年撿糞種菜，起早貪黑，風吹日曬。聰明人都去買一種有害身體的藥水偷偷往菜地里澆，種出的菜又大又水靈人人搶著要，半年比他一年賺得多。那缺心眼見了乞丐給錢，見了打補丁的小孩兒送吃的，收多了錢馬上還回去，得了一片贊美之聲，可背后誰不嘲笑他是天下第一傻瓜蛋，你們等著瞧吧，三十年后他還是個蹲菜攤的，老鼠的兒子注定是要打洞的，他的兒子孫子小玄孫也只能是蹲菜攤的，做人千萬不要像他一樣傻?！?p> 蕭崇終于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殷蘢想到陳大叔說的傻瓜可能是那位一起吃過豆腐腦的大哥，心里頗不是滋味，狠狠瞪了蕭崇一眼。
“看看那些開藥鋪的，用蘿卜冒充人參的都發(fā)了財，賣真人參的都倒閉了，我的恩人勤勤懇懇熱誠善良，多年來堅持做好事，可他只能被人欺凌遠走他鄉(xiāng)，受他恩惠有能力幫他的人都躲得無影無蹤，這個世道，容不得你做好人當傻子。只有昧了良心，才能爬上去。我只后悔自己醒悟的太晚，連累我女兒外孫過的好日子太晚，我就是要賺很多很多錢，我再也不是誰都可以碾死的蟲子，你們千萬不要學當初的我，一定要記住啊。”
凌云志低低喚了一聲：“爹，是你嗎？”
他懷疑老丈人被邪祟附了身，那神情，那語氣，那張熟悉又陌生的死人臉，太他大爺?shù)寞}人了。
陳大叔緩緩地道：“當然是我，還能是誰?！?p> 蕭崇和殷蘢，心里越發(fā)沉甸甸的。
陳大叔可恨，也可憐，他做錯了，但不是他一個人的錯。
太多的不公，太多的痛楚，導(dǎo)致他心中積壓了太多的恨，令他的心性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惡魔的誕生，往往是另一個惡魔和一些跳梁小丑共同造就的。
這些所謂的人生至理，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他始終認為自己就是對的。
正在這時，葫蘆里的紅衣老人鄭重發(fā)聲：“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用之有方。”
他的聲音，恍如一道驚雷當頭劈落，陳大叔吃了一驚，不由自主想起那個掛在梁上的大紅身影，紅的似血，艷麗似霞，刺人眼目，震人心魄。
穩(wěn)了穩(wěn)心神，道：“是你啊，你說什么？”
紅衣老人道：“誰都愛財，誰都希望一生有享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誰都想做人上人。但做人上人的前提，是先做個人。用自己的一雙手，賺些干干凈凈的錢，用之無愧，心胸坦蕩，知足常樂。”
陳大叔仿佛聽了什么笑話，笑的氣喘連連，譏諷道：“活該你七老八十還給我做低賤的火夫?！?p> 紅衣老人道：“做火夫沒什么不好，起碼我知道這件事情之前，一直活得挺開心的?！?p> 陳大叔啐了一口，道：“你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你父親被人誣陷在菜里下毒，死在大牢之中，你妻子被人搶去活活虐殺，你不思報仇，有什么資格開心，做你的親人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p> 原來還有這種事，紅衣老人這一生，也是跌宕起伏受盡苦難的。
紅衣老人道：“誰說沒有報仇？當年我走投無路之際，有一對心腸俠義的夫妻，找到重病纏身的城衛(wèi)長，幫我遞上了一紙訴狀，我的仇人都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曾經(jīng)那些阻止我見城衛(wèi)長的人也受到了懲罰?！?p> 陳大叔呆了一瞬，忽然嫉恨交加，怒道：“是你命好，能遇到肯幫你的人?！?p> “可惜啊，我不知他們是誰，”紅衣老人嘆道：“做好事不留名，我真的很敬佩那位兄弟，敬佩他的夫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廚子，沒法行俠仗義，做不到懲惡揚善，我只能好好地做個人，算是對得起他們幫我一場?？晌依狭死狭耍砉?jié)沒能保住。我怕死怕疼，昧著良心繼續(xù)往菜里添加孩兒參湯。”
陳大叔冷聲道：“拿著我的錢就得為我辦事，你沒資格恨我?！?p> “我從來沒恨過你，沒恨過你的女婿。”紅衣老人幽幽地道：“這一死，希望能把我的罪過一起帶走吧?！?p> 陳大叔露出鄙視傻子的神情，道：“不求上進，窩囊死了。結(jié)果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還是人人敬仰的陳老爺，你已經(jīng)是嗜賭成性被迫上吊的可憐蟲，活該你被人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