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暗示
暗室空氣里泛著濕氣,血的腥味攜著鐵牢的銹氣壓過來,整個囹圄浸在杳冥里,僅一隅鐵窗系著人間。
殷煜斜倚在角落里,后腦勺抵上墻,下頷微微揚(yáng)起。幾縷煦陽里躍著灰塵,就著窗子瀉進(jìn)來,不偏不倚落于顴骨之上。
如今淪為階下囚,卻仍秉著一身渡盡寒塘的疏冷模樣,好一個白玉無瑕。
宋涵蹻起二郎腿,手指百無聊賴地叩著桌面,漫不經(jīng)心的想。
風(fēng)帶著些宿氣順著窗溜進(jìn)來,轉(zhuǎn)了幾遭便酣然憩息了。
他沒了耐心,用腳勾起殷煜的下巴,強(qiáng)迫他與他對視??扇嗡侔阏廴?,殷煜只是半斂了眸子,羽睫掩去情緒看不明晰了。
宋涵挑了下眉,腳移踏到他肩上,暗暗使勁,將他摁在墻上:“師尊,怎么?說不出話?“
肩胛骨抵在墻上被壓地生疼,殷煜稍微抿緊了唇。目光只是滯在地上,遽然瞥見那人衣袍上的黼黻——金絲滾邊五爪蛟龍。
他愣了一下,終于卷起眼簾子,“你既是太子又先前又何苦為難我?!澳钦Z氣里有宋涵不確定的隱忍,未進(jìn)水的喉嚨發(fā)出的喑啞里攜磨砂般的哭腔。
宋涵覷起眼,腳上的力勁也弱了幾分。
“先前啊……“殷煜聽見他喃喃重復(fù)道,語氣輕地像是在思忖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是商帝國的當(dāng)朝太子。
天下只道他當(dāng)世無雙,卻不知朝堂底下暗涌波濤——想讓他垮臺的人太多了。
當(dāng)年他中了劍傷險些暴斃莽原,血將玄袍染成深靛色。他提不起勁掀起眼皮,掩在心底的四個字終于浮上來“要死了嗎?“
他不怕死,可這種死法
真是讓人不爽啊……
他稍微蜷起指節(jié),于恍惚杳冥間竟聽見二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
“師尊!你看……這里怎么有一個人?“
“嗯……是外邊的人……“
“但他看起來好像快死了,師尊……“
“……依你,那便背回去?!?p> 旋即就是一整踩枝踏葉的窸窣,他的手臂被抽起來,身子伏在一人的背上。
宋涵不喜歡別人碰他,下意識里掙扎了一下,手腕卻被攥地更緊,依稀聽見背著他的人用清冷的語氣說著哄小孩子的話:“別鬧?!?p> 宋涵醒來的時候胸口的劍傷已經(jīng)用長布條包好了,好歹止住了血。
還沒睜眼就嗅到滿屋子的草藥味。
好苦的味兒。他蹙了下眉,掀了被衾撐著從席子上做起來,一時間頭暈暈沉沉地。只聽見邊上有欣喜道:“哥哥你醒了??!“
宋涵將手掌根抵在額上,偏頭看見一個小姑娘眨著水靈眼睛看著他,一臉的單純模樣。
邊上的爐上熬著草藥,泡咕嚕嚕地往外冒。
他“唔“了一聲,視線越過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間草屋,“這都是你做的?“
小姑娘又眨了下眼睛,呆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指救他的事情。傻傻地笑起來:“我怎么可能背地動你啊,都是我?guī)熥鹱龅?,藥和包扎都是。我只是在師尊修煉的時候照顧你而已?!?p> 師尊?
宋涵想問他人現(xiàn)在在哪,但又覺得還是先不要問那么多為好。于是扯了扯嘴角,溫潤地笑著:“謝謝姑娘。“
楚香蕓愣了下,臉上簌地騰起酡紅。
一整日都是宋涵和著小姑娘待著,那師尊竟是遲遲未現(xiàn)身。
約莫到了酉時,門外終于響起一陣窸窣。他坐在草席子上斜靠著墻,抬眸便看見,本來蹲在地上執(zhí)著蒲葵扇看火的楚香蕓咋咋呼呼地跳起來:“師尊!你回來啦!“
殷煜被她擁了個滿懷,手上提著的兩壺酒“哐當(dāng)“撞在一起,他斂了眼睫,撫了下她的頭,輕聲應(yīng)了句“嗯“,剛抬頭就看救回來的少年在打量他,沉潭般的眸子里倒影著他的模樣。
宋涵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惱,就著他的目光勾唇一笑,“謝師尊救命之恩?!?p> 殷煜把酒壺遞給楚香蕓,解開領(lǐng)子上披風(fēng)的帶子,將它脫下來搭在小臂上:“叫我殷煜就好。“
宋涵道:“小姑娘在我耳邊嘮了一天‘師尊’‘師尊’了,現(xiàn)下我隨她喚您‘師尊’習(xí)慣?!?p> 他一時口拙,本可以改口的,可見著殷煜聽見他那聲“師尊“時茫然的樣子,便覺著說不上來的有趣,索性就這么叫著。
殷煜閑云野鶴的日子過管了,也不計較這凡塵間講究的師徒名分,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楚香蕓將一壺酒擱在桌上,抱著一壺揭蓋紅綢子,新醅的酒香乍然逸出來,她咂嘴:“好香啊師尊,是山下的農(nóng)戶送的嗎?“
“嗯。“殷煜將袍子掛在墻上,騰出手去屋外邊抱了堆柴火進(jìn)來。扔在角落里還準(zhǔn)備去抱第二摞,宋涵也跟出去想幫忙,被他攔住了。
殷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傷?!?p> 他挑了眉看著他,意思是:“師尊你看我像有事嗎?!按嗽挷患?,他八歲就習(xí)武,十四歲跟著打仗,現(xiàn)下十七歲便是常勝將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累下來,怕是有上百處。早就不疼了。
不料殷煜這人極為頑固,分明只是二十出頭的模樣,卻像半個老頭子,硬是沒讓他搬,倒是自個兒一聲不吭地跑了幾趟,一席白衣上占了不少塵土。
不抱就不抱吧,宋涵背著手跟在殷煜后邊慢悠悠的踱步,活像個微服私訪的親王。
殷煜撣了撣衣襟上的塵,塵埃浮上來的時候眉頭蹙了一下。
宋涵早就坐在桌邊了,撐著頤半闔著眼。窗外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自穹頂落下來,窗上落了虛影,楚香蕓在里屋里忙活著燒火做飯,爐子下邊的火舌舔舐干柴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細(xì)碎聲響。
貌同野鶴,情比閑云。
宋涵無端想起這么個詩來。他掀起眼簾看殷煜,瞧見他蹙眉就知道他愛干凈,于是招了招手喚他過來。
殷煜沒懂。他索性就自己站起來,傾過去拈他頭上的木屑。
楚香蕓年紀(jì)不大,卻是個千杯不倒。宋涵受了傷喝不了酒,就在邊上悶頭吃飯,看殷煜和楚香蕓,一個呷釅茶,一個灌烈酒,你一來我一去的,剛開始還是款酌慢飲,幾盞下來便變了味兒,好一個飛觥獻(xiàn)斝。
新雪初霽,梨花月溶,小酌三兩杯。
前塵似夢,夢遠(yuǎn)蓬山。不覺間已渡盡春山,入了暑相連的節(jié)氣。
宋涵的傷早養(yǎng)好了,本早該走的,他不提殷煜也不催,二人一拖再拖拖到如今。
說來也奇怪,宋涵呆這兒也有一段日子了,卻還是摸不準(zhǔn)殷煜到底日日出門干的什么事。曾說要跟去幫忙也被一口回絕了。
那日殷煜照例出門,到下午天竟悶出驚雷來,轟隆隆地響著,黑云陰翳就壓下來。
楚香蕓掀開窗瞧了一眼,眉頭一擰:“哥哥你快給師尊送把傘吧,瞧這天準(zhǔn)要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