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
雀啡城。
昨夜下雨了。
容單贏了,他依舊是這雀啡城的城主。
程月錦無法想象昨天的對弈是多么驚心動魄,容單的身份不能簡單的下個定義。
想扳倒他的確不容易。
她又轉(zhuǎn)念想起那日見到的黑衣人,突如其來的陌生中帶著隱隱約約的熟悉感,是魔修?
程月錦問過容清淺,但僅憑那一小批修士就真的可以簡簡單單的確定并無漏網(wǎng)之魚?
可到底話說回來,那人并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傷害。
末了,程月錦還是幽幽嘆了一口氣。
遠處,煙雨朦朧,暖春的氣息彌漫在這一方空間之內(nèi)。
綠意盎然,窗戶近處還有一地的零碎花瓣,在泥土中散發(fā)著悠悠的香氣。
此事也算是告一段落吧。
今日午時,倘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便要啟程回宗吾了。
容清淺落腳處。
他看著眼前端坐著的容亦辰,突然之間有些啞然。
容清淺不是沒料到,理應(yīng),他應(yīng)該躲著他的,不是么。那又為何偏偏來尋他?
莫非是,容亦辰根本還是就不知道他的身份。
想到這兒,容清淺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對待容亦辰,全然就當(dāng)作昨天只見過一面的人。
他盡量使自己的眉眼溫柔些,和記憶里的那個人越差越遠。
“不知容二少所來何事?”
莫名的,容亦辰少見的在他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
要知道,他向來都是隨性慣了的,毫不掩飾。他寬慰自己道,只怕是容清淺和小灰有上幾分像罷了。
“我……”
他還沒來得及說清什么,看到容清淺微微一笑,又擱下了。
他開始猶豫,他對宗吾的弟子容清淺說這樣的話真的好嗎?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容清淺定了定心神,這才開口道:“直言就可,無需顧慮?!?p> 容清淺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客氣至極。
容單昨日拿出了他沒有理由反駁的證據(jù),他扳不倒他,這是正結(jié)。
真是可笑,這本就應(yīng)該是容單設(shè)的局吧。
心緒千轉(zhuǎn)萬轉(zhuǎn),他還是笑意吟吟的看著容亦辰。
有的時候,他也會很佩服自己,能在永遠都是微笑和溫和脾氣的皮囊下生存。
當(dāng)初奄奄一息的他能活到現(xiàn)在,都應(yīng)是恩賜。
容亦辰尷尬的笑了笑,眸中顯現(xiàn)的是難得的認真之色。
他自然也察覺出來容清淺的笑里別有深意,他下意識的以為是對自己容家身份的防備。
猝不及防間,他好像陷進了容清淺的眼睛里。
那一雙眼睛清澈真實,似乎包容了萬物都融化為眸子的底色,像是離天邊明月最近的那一顆星星般閃亮,把一切都看了進去,如此的透徹。
素來有北洲君子之稱的容清淺一舉一動之間都是君子之風(fēng),好一個芝蘭玉樹、神采英拔的人物。
無數(shù)黑色的漩渦隱藏其中,是包容、亦是吞噬。兩向的極端,稍不注意,似乎也能和自己融為一體。
容亦辰慌了神,再次定睛一看,容清淺還是那笑意吟吟的模樣。
當(dāng)下便不再猶豫,沉穩(wěn)的開口道:“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p> 容清淺嘴角的笑不可見的僵硬了些,他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不知是跌落深淵,亦或是跌落黑暗。
他好似漫不經(jīng)心的輕挑眉毛,逾越了什么君子之禮,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道:“但我們不是朋友。”
緩和的場面似乎又變僵了,這絕不是容亦辰認知里的容清淺。
“不過,清淺還是想知道閣下的朋友哪里跟我像?!?p> 容亦辰抿了抿唇,一股說不出的心酸與悲傷突然席卷了他。說與不說,現(xiàn)在都是擺在他面前的兩道難題。
“浮其道君真的想聽?”
容亦辰一臉正色,絕對不是在跟容清淺開什么玩笑。這個朋友,那些事,對于他來說應(yīng)該是一輩子的痛。
是幸運,是罪過,是難言啟齒,是悔過,是不堪回首……
他就那么看著他,仿佛就連周圍的空氣也都停滯了一般。
容亦辰在紛紛擾擾的往事中來回穿梭,想著一點點尋找到兩人的共同之處。
似乎是容清淺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也或許是容亦辰整個人都沉浸在了過往當(dāng)中。
迷迷糊糊之間,聽到一聲很輕很輕的,“真的想聽?!?p> 容清淺怎么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多想問一句為什么,卻又不想再和容亦辰扯上交集。
是不是有時候,答案就喪失了它的意義,再沒有那么重要。
矛盾,兩邊的天枰壓過來壓過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真的想聽?!?p> 容亦辰垂眸,輕笑了一聲,“他呀,總是盼著別人好,他是支撐我的力量,給我肯定。”
“你知道嗎?你的聲音和他很像,如同潺潺清泉涌入心間,堅定而富有勇氣,明明看透了卻仍深陷泥沼?!?p> “他忍了很多年,但到底還是沒有一個好結(jié)果?!?p>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無知害了他……”
容亦辰的聲音微微顫抖,又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什么。
像是群燕在低地上翩翩起舞,為暴雨的來臨進行一場美麗的釋放。
“他在我的記憶里一直穿著灰色的衣服,所以我叫他小灰。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是被父親逼著修習(xí)。
父親怒氣沖沖的訓(xùn)斥了我,嘴邊就掛著‘廢材’兩字。
我跑了出去,在逃避無窮的責(zé)罵與資質(zhì)底下的現(xiàn)實。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院子,荒廢了很久。
以為沒有任何人的我在那里暗自傷神。
我發(fā)現(xiàn)了小灰,他披頭散發(fā),臉色蠟黃,身上的肉都像是附著骨頭生長,灰衣上打了很多的補丁。
他看我的眼神,帶了一點好奇,又有怯意。我本以為,我是更勇敢的那個,但現(xiàn)在想想,似乎是他?!?p> 容清淺清亮的眸子暗了下去,被回憶勾起的沉默擺在了他的整張臉上。
“你說,人得是多么的勇敢才能在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傷害中隱忍著,一定是有仙子輕輕在他耳邊說過,‘你得好好活著,好好生活?!?p> “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這樣的話,那時的我還理解不了,現(xiàn)在居然記了這么長時間。
我小時候從來都沒想過,我的生活竟然是被人羨慕的。
我也無數(shù)次幻想過,和小灰互換,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了吧?!?p> “我的父親是個實打?qū)嵉膹姍?quán)主義者,我懦弱的話,那我父親就顯得尤為堅決果斷。
他讓小灰出生在這個世界上,卻對他避而不見,視若無物,甚至是置他于死地。我至今也想不通。
自古以來,有言:虎毒尚不食子。但看看這個人世間,拋妻棄子、霍亂家室的男子不在少數(shù)?!?p> 容亦辰越說越迷離,他合上了眼。
“我到底該是什么模樣呢,我不是父親所期待的模樣。我在小灰的陰影下度過了我的前半輩子。
如今,人人稱道一聲容二少,不過是飯后的談資罷了?!?p> “如果,小灰知道的話,是不會原諒我的吧。我也辜負了他的期待?!?p> 容清淺靜靜的看著面前憔悴盡顯的容亦辰,沒有說話。
容亦辰有些失態(tài),眼角滑過亮晶晶的水珠。
他灑然一笑,“在下失態(tài)了,今日之言在亦辰心中埋了許久,都未嘗有能夠訴說之人。
昨日見了浮其道君便一直無法忘懷,幸而今日一傾心中一言。
還請浮其道君見諒在下的不妥之處,句句都乃肺腑之言?!?p> 容清淺搖了搖頭,已然是從回憶中抽身出來的樣子。
“無礙,大可不必放在心上?!?p> 容亦辰輕笑,拱手道:“在下告辭?!?p> “好,慢走。”
小灰,不恨你。
容清淺看著容亦辰拖著自己的步子,一步步慢慢離開。
心中了然,他或許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是誰了吧。
突然又偏偏說不出什么了,他們都不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卻曾經(jīng)被對方珍視過。
這一番舉動不就是來表明心跡的么,從此往后,他們兩條平行線是再也不可能相交了。
容清淺幽幽嘆了一口氣。
門外,雨停了。
容亦辰的腳步一頓一頓,慢慢消失在了他的視線里。
像是有什么和容亦辰的離開一起剝離,容清淺的面色更冷。
在雀啡城逗留了那么多天,如今也該離開了。
午時,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