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慕名
離開碼頭后,花滿樓兩人到了花家在西城的宅子。
這處宅院只有兩進,小巧而精致,是花三哥出京外任前的居所。
之所以沒有賣掉,一則宅院面積小,放在富貴之人云集的京城并不打眼;二嘛,自然是留給小輩來京赴考或者家人辦事落腳之用。
花家在江南勢力顯赫,但在京城卻是排不上號的。
這里,有壟斷城南勢力、外號“杜學士”的杜桐軒;
有打造各種兵刃與暗器、名滿中原的“快意堂”;
有揚威、鎮(zhèn)遠、福威三大鏢局;
有東西兩城“桿兒上的”——乞丐團伙;
有遠比花家豪富、生意做得極成功的大老板和錢莊管事;
還有數(shù)個盤踞此地十數(shù)甚至數(shù)十年、誰也摸不清底細的神秘勢力。
這些,只是江湖力量,朝堂還未算在內(nèi)。
有笑話說,在京城,一塊板磚落下砸到十個人,起碼有六個當官的,三個混江湖的,僅一個是普通百姓!
那么,暗中分屬不同派系的朝堂勢力之復雜顯然不遜于以上列出的江湖勢力。
花家少不了謹慎小心,這里可是天子腳下!
洗去一身風塵,飽餐一頓,兩人圍著紅泥小火爐,品嘗綠蟻新醅酒。
不錯,不過才離開江南十數(shù)日,花滿樓就思鄉(xiāng)心切,拉著李真品嘗好不容易得來的米酒。
江南人常拿糯米釀酒。
糯米蒸熟發(fā)酵得來的酒釀放久了就會分泌出米酒。
這種酒若是不過濾,表面會浮著一層淺綠色泡沫及米渣,稱之為綠蟻。
米酒度數(shù)極淺,是無法同北方的老白干、燒刀子、二鍋頭等這些烈酒相比的,也不受北方大漢的歡迎。
然而,對江南人來說,這種酒猶如這方水土孕育出的特質(zhì),溫和、斯文、婉約、內(nèi)秀。
不管平民百姓,還是富賈官宦,每年春末夏初,家家都會釀上幾壇。
若是家中吃酒的少,那就將酒釀做成各種美食,像酒釀圓子、酒釀蛋、酒釀餅。絕不造成一點浪費。
花滿樓的這壇酒是從江浙會館尋來的,極不容易。
兩人盤坐在榻上,圍著小巧案幾而坐。
案幾梅瓶里插著的大束臘梅正發(fā)出幽幽的清香,沁人心脾。
小火爐上溫著的新酒緩緩升起絲絲縷縷地熱氣。
相比這酒,李真更想來一碗加酒釀煮的水鋪蛋。若愛吃甜的,還可加些蔗糖,灑上幾粒艷紅的枸杞子。
“李兄,請!”花滿樓端起酒盅,微笑相邀。
李真也拿起酒盅,雙手握住,回敬:“花兄,請!”
兩人仰頭一飲而盡。
溫潤、柔和、味甘、略帶辛辣的酒水如一條熱燙的細線,沿咽喉一路滑入胃袋,又隨著熱血延伸至軀干、四肢。
不過盞茶工夫,一壇酒喝盡,兩人也酒意上頭,雙頰飛霞,眼神迷離。
望著對面的李真,花滿樓突得發(fā)覺對方一雙眼珠猶如浸在白水銀中的黑水銀,澄凈卻又靈氣四溢,與平素里深不見底的幽深大相徑庭。
“嘭嘭嘭——”心跳猛然加速,猶如擂鼓。
花滿樓趕緊移開目光,垂下眼睛,抓起已冷掉的茶盞,悶頭喝了一大口。
李真對此毫無所覺,還在回味小日子的閑適。
一連度過數(shù)個滴水成冰的日子。
哪怕洗漱用過的水很快便會結(jié)一層薄冰,也已不能讓花滿樓驚訝。
還未達成“寒暑不侵”成就的李真只有不停運轉(zhuǎn)內(nèi)氣才能抵御這樣的嚴寒,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夾襖、皮襖、大氅。
好在到了午時,陽光燦爛,無風,激起了李真外出的興致。
他早就對那家有四開間門面的老字號糕餅店好奇,心情如同旅游時去參觀那些名人故居一般。
于是乎,拉著花滿樓,兩人也沒有坐馬車,而是溜溜達達地逛了起來。
才到鼓樓大街貓耳胡同,遠遠就聞到陣陣糕餅出爐時的香甜。
油酥香、奶香、薄荷香、花生香等,猶如香甜的花蜜,而他們這些嗅著餅香登門的客人,就是那循著花蜜的香甜而來的蜂蝶、黑瞎子。
花滿樓見李真滿臉陶醉地嗅著空氣中的香氣,不由失笑。李兄酷愛美食這一點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
對于一般行醫(yī)之人來說,稀奇古怪的藥材、醫(yī)書是心頭好,偏偏李真不以為意。
角度清奇、觀點新穎的醫(yī)書他會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會試著推演一下,乃至會試驗一下,但若要是讓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那是不可能的。
美食是少數(shù)最能打動李真的東西之一。
兩人順著香味來到糕餅鋪子前,就見四開間的門店高高掛著塊黑底金字的招牌,上面用隸書寫著斗大的“合芳齋”三個字,右下角顯示的題字時間竟然距今已有百年。
“難怪這餅香味傳得如此遠,原來竟是歷史悠久的百年老店?!被M樓贊道。
李真顧不得感慨,而是扯著他的袖子往店里沖,若是他嗅覺沒錯,核桃酥出爐了。
不想迎面走出來一位二十出頭,腰挎寶劍的青年,正拿著包麻片邊走邊吃。
或許是麻片味道太好,他吃得抬不起頭,竟然差點同李真撞個滿懷。
李真松開抓著花滿樓袖子的手,身體向左前方滑出一步,堪堪避開青年。
青年忙下盤一沉,收住沖勢,穩(wěn)住身體,卻不想手里的麻片脫手而出。
這下他著急了,竟然一個飛縱,將麻片重新抄在了手里。
意料之外的,袖子里一團物事飛了出來,重重砸在地上后,彈跳了一下,落到李真腳下。
李真彎腰將那物事?lián)炱穑娖浒胪该鞣褐嗌?,觸手柔軟,竟然是一團扁了的蠟團。
青年著急點心,等拿穩(wěn)麻片,夸張地擦了擦額頭不存在的冷汗后,才回神同李真道歉。
“兄臺,是在下唐突了,對不住。”他滿臉歉意。
這本來也不是某一方的問題,李真本想同樣致歉,神色卻在看到對方嘴角粘著的兩粒芝麻時為之扭曲。
青年不明所以,不好意思地道:“在下峨眉劍派張英風?!?p> 李真聽到這個名字一愣,遂拱手回禮:“在下李真,是名神醫(yī)。嗯,醫(yī)術高妙的神醫(yī)。旁邊這位是好友花滿樓?!?p> 花滿樓拱手道:“在下花滿樓,姑蘇人氏?!?p> 此時,花滿樓也看到了張英風嘴角的芝麻粒,也是忍俊不禁,嘴角一陣抽搐。
于是,他做了個手勢:“張兄,芝麻?!@里……”
張英風伸出舌尖一舔,正好將芝麻清理干凈:“這會沒了吧?”
李真目瞪口呆,花滿樓也是滿臉佩服,卻同時搖搖頭,答道:“沒了。”
張英風解釋道:“在下愛好與眾不同,喜歡捏蠟人。一旦手閑著,就會不由自主地拿起蠟團將眼前有趣的東西捏出來。故而,手上往往沾滿油蠟。”
李真和花滿樓了然,難怪不用手或者手帕擦嘴。
張英風熱情地道:“兩位是想買糕餅嗎?來,我給你們介紹。我敢說,除了店家,沒人比我更了解這些品種和口味。
瞧見那里的‘泥人張’了嗎?對,就是我家。我今年二十二歲,卻已經(jīng)吃了二十年合芳齋的糕餅了?!闭Z氣里滿滿的得意洋洋。
李真和花滿樓跟著他往里走,柜臺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糕餅,有的用禮盒包著,更多的卻裸露在空氣里,一排排地放在木架上,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撩撥得客人肚子里的饞蟲蠢蠢欲動。
“瞧,這個‘京八件’,等回鄉(xiāng)的時候買點送給親友,不貴卻又大方。但若是自己吃,推薦這個核桃酥、杏仁餅、驢打滾、豌豆黃……”
耳邊滿是張英風的京片子,抑揚頓挫,李真聽得津津有味,更是在他的推薦下買了核桃酥和杏仁餅。
買餅出來已近酉初,花滿樓看著戀戀不舍的張英風,笑道:“有勞張兄,晚餐可愿賞面讓我做個東?”
張英風難得遇到言談不俗、見多識廣的同齡人。
尤其那位小個子大夫,比他還擅長尋訪美食,講了一大堆不曾見過、不曾聽聞的美味,讓人意猶未盡,不忍離去。
于是,在接到邀請后,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李真笑道:“聽說薈仙居的火燒炒肝和豬頭肉是一絕,不如就去那里?”
張英風點頭:“其實潤明樓的褡褳火燒、餡餅周的餡餅、耳朵眼的花素水餃、春華樓的烤乳豬都不錯,李兄若是在京逗留,可以一一前去品嘗?!?p> 李真輕笑道:“某記住了,多謝張兄提點?!?p> 花滿樓不開口,只微笑看著兩人繼續(xù)探討哪里的羊肉燒的好,哪里驢肉更美味,哪里的肥雞最鮮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