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現(xiàn),叢林里到處到處彌漫著的霧氣還未散去,杜若循著潺潺水聲,撥開勢頭旺盛的蕨類來到了溪邊。一路上眼前薄霧氤氳,到了溪岸邊上才終于見到一小片天。
霧氣猶如巧手的織女織就的輕紗,在人眼前移動,將筑于溪上的一間小木屋和人物不動聲色地隔開。
杜若看到四季的變化在這片天地并不明顯,晴晴雨雨都有它的曼妙,似乎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是極好的天氣。
陽光燦爛的日子,小池就會把一些東西搬出來曬,祛祛它們的潮濕氣。
陶溪雖然不懂,但是也過來幫忙。
他們閑暇的時光總是很多的,陶溪性子寡淡,大多是時間里都是小池在說話,從各地風俗到國情局勢,再到志怪傳說。其實陶溪都聽進了心里,以至于往后再想起,總是那時她的聲音,或輕松平淡,或義憤填膺,或故弄玄虛,但總有她的不同。
“阿陶?”
“嗯?!碧障隽藭荷?。
“阿陶,從來都只有我在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吵鬧?”
其實剛剛小池并沒有說話,她只是突然發(fā)覺了,便向陶溪這樣問。
而那個時候陶溪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隨即又松開。
直到有一天,陶溪主動對她說:“聽了你生平見聞,忽然回憶起很多往事。從前的事拋之腦后,仿佛真的都忘記了,現(xiàn)在偶爾想起也像是窺見了別人的記憶。”
陶溪說初初去到人間,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過于陌生。他這一趟是奉城主之命為人守墓的。不久之后,他被當作唯一的隨葬品埋進了暗無天日的墓穴,在荒郊野嶺凄清冷寂地待了五十年。
死去的人生前立志打天下,可惜當年時運不濟,兵敗如山倒。隨從們拼盡全力將他的尸首搶奪回來,也只能就地草草安葬。
他們把墓碑立好后,就在那塊石碑前紛紛拔出佩刀自刎了,一聲不吭的,活生生的一群人變成尸體倒在地上,他們的血液滲透進沙土里,帶著壯志難酬的遺恨和不甘,染紅了那一小塊土地,后來陶溪才明白,那些人都被稱作“死士”。
五十年的時間,足以令人間風云變幻,滄海桑田。
陶溪盡忠職守地守護著墓地不受打擾,五十年后,他的后人們根據(jù)墓主人留下的只言片語,將封于陶壺里的秘密帶出,讓寫在絲帛上的字跡重見天日。
后人們循著帛書上記載的線索,找到了他遺留下來的金銀和可以用來熔鑄兵器的玄鐵塊,他們帶著王的遺志在這片廣袤的疆土上卷土重來,想要東山再起。
那個時期里,各國混戰(zhàn)不休,朝代更迭頻繁。
史書上有記錄的,在位者坐上龍椅三兩年被取而代之,也有不足半年就倒臺,像泡沫一樣消失在歷史洪流中,沒有給后世留下平庸者的只言片語。
陶溪關于人間的最初印象里,是墳墓里的清冷孤寂,是出來后站在九州土地上看到的戰(zhàn)火紛飛,肉山血海。
或許真的是一眼定得了終生,往后他之所見所聞也多諸如此類。父子手足相殘,夫婦有隙,君君臣臣,林林總總,紅塵中事,事事寫盡艱辛。
畫面從此開始支離破碎,濃霧陡然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有生命一般匯集在眼前,杜若面前頓時一片迷蒙,原本踩著的平地也開始起了變化。
“你終于來了?!?p> 杜若腳下不平,像是踩在翻騰不止的水波之上,小池的聲音猶如悶雷般在耳邊炸起,聲音之大,讓杜若胸腔內(nèi)的五臟六腑都跟著一起顫動。
“小池?”
杜若一邊努力保持著自身的平衡,一邊反問那道憑空而來的人語聲。
“對呀,是我。是我終于等到你來了?!?p> 小池的聲音還算平和,但是幻境之中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邊開始有濃云翻滾,如同被打翻的硯臺,風雨欲來。
杜若從前隨繁星出過海,了解出現(xiàn)在海面上的風暴是極可怕的。
“小池,你想怎么樣?”
“我只想見見陶溪,其它的,什么都不想?!?p> 遠處目力可及的地方,一個渦旋逐漸生成,撕扯開天上的黑云卷起海水慢慢向這邊移來。杜若一心想著完成咸陰的囑托:
“小池,你先聽我說,陶溪并不是故意對你避而不見的……”
“不見我的是紀湘,不是陶溪。”
杜若還在心里反復思考著她的這句話,就又聽小池聲調(diào)陡然提高,語氣帶著鄙夷地冷哼:
“從我見他第一眼就明白過來了,除卻面貌相似,品性上差得遠了,他怎么可能是阿陶?”
“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們,就讓我要進去見他!”小池最后頓了頓說,“不管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波濤喧囂的海面霎時風平浪靜,迫在眼睫的風暴也如同海市蜃樓消失在眼前。
杜若從夢境中脫身而出之時,四周早已沒了人。
“小池要進去古物齋去見陶溪,小池要進去古物齋去見陶溪……”
杜若仍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城中的某一條街巷,想想私宅內(nèi)通往古物齋的回廊,想想紀湘用來鎖門的通臂黃銅鎖,想想修為所剩無幾,已失去神識的陶溪,一邊轉著手指上的戒指,感覺指環(huán)內(nèi)壁和皮膚摩擦得發(fā)熱。
一路上想東想西,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杜若無奈地搖頭。
天之將明,耳廓偶爾能捕捉到走過的人家有窸窣的響動。路上的風依舊清涼,吹起杜若的裙角不斷地向外翻卷。
眼底下這個時辰,即便是早起出攤的小販也尚早,路上只她一個行人。
但是杜若能聽到另一個人緊隨而來的腳步聲,雖然被放得很輕,但是恢復法力的杜若聽覺更加靈敏,能明顯感知到他的存在。
而且,就在她背后的五步以外!
太近了,明明前面就是一個巷口,她可以先閃進去,出其不意地抓住他,然后暴揍一頓,可是離的太近了,而且越來越近。
杜若猛地回身,五指成爪,迅疾探向那人的喉頭!先發(fā)制人!
“許衡?”
看清來人,杜若驟然撤力,不免倒吸了一口涼氣。在杜若伸出的那只手上,那枚戒指散發(fā)出流光溢彩更盛。
“它都比你先認出我來?!?p> 許衡從背后負手而來,說話時眉眼含笑,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剛剛面對她的猛烈攻勢也毫不躲閃,像料定她能在看到是自己后及時收回手似的。
“原來是水君你呀?!?p> 杜若和他友善地打著招呼,試圖掩蓋自己剛剛的魯莽行徑。
許衡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也不搭她的話,繼續(xù)走他的路。杜若訕訕地摸摸自己的手腕,指尖被凍得冰涼涼的,手腕被衣袖掩蓋著還算暖和,這一下手臂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見許衡的后背又轉身連忙跟上。
見許衡不理會她,杜若便開始和他講正事:“我出來見到了小池。”
“嗯。”
諸繩水君大半夜的是惜字如金。
“小池已經(jīng)都知道了?!?p> “她說,想進去見陶溪?!?p> “她若是能進去,怕不是見一面就能解決的?!痹S衡聽了之后認真地說。
杜若訥訥:“是……是啊?!?p> 若是小池見到了陶溪,必定會設法長久地和陶溪一起,起碼在陶溪未恢復的這段年月,換作是杜若也是這樣想的。
“我們受紀湘之托,來替他解決這件麻煩事,站在紀湘的角度,其實可以很簡單,把那女子送走就可以一了百了,紀湘恐欠陶溪的人情,做不到,我們來做也是一樣的?!?p> 杜若點點頭,小池也是這樣說紀湘的,真正反應過來許衡的提議后又隨即搖搖腦袋,忙問道:“我們要送她去哪里?”
“還能去得了哪里?凡人肉體凡胎,死后自然是要下到地府陰司,量平生善惡功過,再走一遭輪回?!?p> “可是……”
“可是你又想幫她?!痹S衡替她把遮遮掩掩在心里的話說全。
“按理來說,世上萬事萬物自有規(guī)律可循,現(xiàn)在我手下亦有把握的條條規(guī)則,本該按定下的規(guī)矩做事,不逾矩,卻在閑暇時不免想起:若我身陷他們其中一人那樣的境地,當如何自處?大概是第一次掌握權力,總是不得果斷?!?p> 聽她這么說,許衡既不急著否定,也不忙著表示贊同,這回倒是默契地等著她自己繼續(xù)往下說。
“在你們神仙界如何,我并不太清楚,但是在人間,不說達官顯貴,就是有些權勢的小人物,利用職權之便,開些后門也是常有的事。”杜若是一副“我當年就見過很多”的篤定,“其實只要是處理妥當,應該就不會出什么亂子?!?p> “你待如何?”
“如若依照陶溪先前的設想,等他回來,那時小池既非仍有陽壽的凡人,又非正經(jīng)修煉的妖魔,現(xiàn)在地府的黑白無常未發(fā)難,可終究也不是個長久之計?!?p> “你想起死回生,只需一張陰司的還陽符?!痹S衡在一旁提醒她。
杜若見他如此的“熱心腸”,禁不住小聲地嘟囔著:“什么‘只需’!我花那么大心思都沒能拿到手的東西,哪是那么容易的!”
“你是還在與我說話嗎?”
“沒什么,”杜若連連擺手,繼續(xù)說,“我只是說還陽符太難得,我有一個法子,可以不用那么麻煩?!?p> 杜若瞥見他好整以暇,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頓時起了架子,清了清嗓子,就按自己想的往下說:
“陶溪將自己的過半修為拱手讓人,以致自身受損;小池如今已是孤魂野鬼,身負無法盡為她用的修持,高不成,低不就。所以,不如將小池的游魂引入暫時已無靈識的陶溪體內(nèi),小池得到容身之所,陶溪法力失而復得,兩全其美,豈不善哉?”
“紀湘呢?”
“至于紀湘,陶溪能恢復原貌并不是他所求,他只是不想再讓小池成日糾纏,光憑我們能將陶溪的法力原路送回,他就應該感謝我們,悄悄把小池也送去,算不上什么大事。當然,現(xiàn)在還是要瞞著他的?!?p> “嗯,說來也是?!痹S衡居然也面露贊賞地點點頭,意料之外的沒有出言挖苦。
棘手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初步制訂的計劃,緊接下來就是按照計劃實施,這倒不是難事。
恰時,日出于東山之上,無憂城也能見漸漸明顯的一片晨曦光景,積壓紀湘心頭的石頭眼見的就要被移除,杜若心中也是和眼前一樣的是一片明媚。
“咦,水君是如何尋到我在這里的?”
一陣大風無情刮過,杜若凍得抱著手臂瑟縮了一下,手上的寶石閃閃發(fā)著光,溫暖以它為據(jù)點蔓延至全身。杜若側臉看許衡也被清涼的晨風吹得一臉嚴肅,而他廣袖的翩翩,儼然是一派仙風道骨的形容,看得人心頭恍然。
“阿懶晚上到你房里去,找不到你便回來見了我?!?p> “阿懶?它找我做什么?”
他語氣淡淡地答道:“它得了些栗子糕,便一心想著能與你分食?!?p> 杜若應承著許衡,一邊又不免想起自己過往對待阿懶的種種,心里頓時一陣不好受,甫一回頭卻不見阿懶的蹤影,便隨口問了許衡。
“阿懶尋你不得,現(xiàn)在我又出了門,它大概正在屋里獨享著一碟板栗糕。”
“我們在大街上空著肚子戚戚然喝西北風,它卻在暖融融的大宅子里吃著獨食!”想起剛才自己還在因為它內(nèi)疚著,杜若現(xiàn)在就愈加磨刀霍霍。
許衡歪著腦袋想了一想,倒是沒想瞞著她:
“啊,那倒不同,我是吃過了才出來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好心出來尋你,栗子飽腹,我方才貪嘴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