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他奶奶的

　　早上是被凍醒的。從馬車簾子底下透出的風(fēng)吹到她的額頭，吹進(jìn)脖子里。迷迷瞪瞪的，張開了眼。

　　身下枕著柔軟的幾百斤米面，再下是兩套嶄新的盔甲。根據(jù)她的要求，盔甲是紅色的。

　　她更喜歡白色，簡單方便，不用為顏色費心。但戰(zhàn)場上不能穿白色，紅色更吉利，且更威猛。

　　稍微在馬車?yán)飫恿藙?。扯到肩膀時，不自覺的咧咧嘴。還是痛。

　　裘千尺的那一掌，打在白墻上是一個印子。打在她身上，高達(dá)百斤力。所幸孫婆婆早年是練的硬功，受她一掌，沒有大礙。

　　簾子底下的冷風(fēng)，帶著股白氣。外面雪已停了。

　　馬車?yán)锝K究要暖一些。

　　掀開簾幕，漫山遍野的白雪撲入眼底。近處車馬牛羊，人如同螞蟻從一個個灰白色的帳篷里活動出來。遠(yuǎn)山反射著耀眼的白光，映得太陽仿佛也變成了雪白色。

　　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南嗷ヅ鲎玻澜缤蝗粡撵o默中變成一副彩色畫卷。

　　慢慢的，人們把帳篷收起來。驅(qū)趕牛馬繼續(xù)前進(jìn)。郭道平在前方牽馬，拉著馬車啟程。

　　“醒了？”

　　“嗯。”

　　再無下文。

　　她張開雙臂，深呼一口氣。仿佛要把滿世界的蒼茫都吸進(jìn)身體里。她心中豪氣頓生。

　　“我們一定打得過！”

　　“怎么說？”

　　“我們的大好江山，這山，這雪，這水，遼人欣賞不來，他們也用不會！”

　　郭道平望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他想：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天下，怎么能任憑遼人踐踏、侮辱呢？

　　他望向山邊的那皚皚白雪，胸襟頓時開闊，豪氣不已。

　　忽聽身后傳來一聲悠揚(yáng)的歌聲：

　　“萬里赴戎機(jī)，關(guān)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qiáng)?？珊箚査咎m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

　　這是漢樂府《木蘭詩》。講的是木蘭代父從軍，贏得戰(zhàn)爭勝利歸家的故事。時人作調(diào)，把這詩歌傳唱出來。但龍淮君唱的卻是另一個他不知道的版本，沒有傷春悲秋的調(diào)子，曲調(diào)高昂。

　　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拉起馬韁，鳴鞭東指，亦附和高歌：

　　“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

　　車轔轔馬瀟瀟，行人弓箭各在腰。

　　此時光景，一時無兩。

　　旁人聽之，差異不已。但霎時也都有了力氣，兩千兵卒在雪中踏歌，他們雖不裹腹，雖不能暖。但心中只一歌，卻勝過了這一路的風(fēng)霜雪雨！

　　這一路，他們打心眼里不服郭道平和龍淮君。郭道平是將門子弟，雖已沒落。他卻有家族地位，能騎馬，能帶車。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現(xiàn)如今，他們才聽說，龍姑娘和郭道平是殺了裘千尺那個叛國賊的人。他們才知道，龍姑娘是代父從軍。他們現(xiàn)在也才了解，他們兩個雖然年輕稚嫩，卻也胸懷天下！

　　他們能享錦衣玉食，不用承受戰(zhàn)爭之苦。卻還是上了戰(zhàn)場。

　　他們紛紛側(cè)目，回首望向那一車一馬，一男一女。

　　歌聲飄過他們頭頂，飄過他們的鼻尖，飄過他們心頭，蓋過了風(fēng)鳴馬嘶。他們忽然覺得，這場仗必能勝！

　　兩千人氣勢洶洶，翻山越嶺。忽一人指著前路高喊：

　　“前方就是漳水啦！”

　　漳水一過，再往上，就是晉陽！

　　他們面露喜色，混不像是一股新兵，而像是沙場歸來的勝勇之師！

　　……

　　晉陽城里，人心惶惶。百里外即是遼軍所在。北邊是一覽無余的大平原，如今下了大雪，地面壘雪及腰深。遼軍騎兵雖強(qiáng)，卻不能戰(zhàn)。

　　這雪，要到明年才能化。

　　而這些月里，他們終于可以稍許放松。只是寒冬臘月，不事農(nóng)業(yè)，十萬軍隊在城外五里的一條溪邊駐扎，亦無所事事，只將守城器具備齊，等著明年雪化了。那溪從山里流下，途徑十里營帳，裹挾著黃湯廢物，又彎彎曲曲南入平原。

　　這條溪連著漳水。但還有一頭支流，是從山的另一邊流下。那條支流在山林中穿行，不便軍隊駐扎。守城將軍李廣源卻派了兩隊斥候日夜巡邏。

　　很多人覺得沒有必要。如今大雪，遼人是不會打來的。戰(zhàn)士們經(jīng)歷幾年沙場，已經(jīng)疲倦不堪。他們樂得清閑，不想多管閑事。

　　礙于李將軍的威嚴(yán)，兩隊斥候雖按時巡邏，但途中你來我往，嘻笑打鬧，無人把李廣源吩咐聽進(jìn)耳朵里。

　　兩隊斥候在溪邊生火。

　　煙火從林中騰起，在白雪中蒸騰，如同一道幕布。

　　他們架起臨時烤架，把三只兔子一只松鼠架在火上烤。

　　他們圍坐在火堆旁，烘手暖腳，摩拳擦掌。肉香味從火上撲入他們鼻尖。二十人目露兇光，直咽口水。

　　“啊……太舒服了。”一人嘆道。

　　“嘿嘿，這個差事不錯吧？不用受那李廣源的煩，我們也樂得清靜。”

　　“李將軍太疑心了?！?p>　　“屁！他是想拿戰(zhàn)功，當(dāng)大官！”

　　“可他已經(jīng)是將軍了，他還想當(dāng)什么官？”

　　“他要當(dāng)宰相！”

　　“呵……”一人在旁邊突然笑道，“他不能當(dāng)宰相?！?p>　　“為什么？”

　　“他是將軍。將軍是軍隊的領(lǐng)袖，宰相是朝廷的領(lǐng)袖，兩個職位不能在一個人身上，否則……”

　　“否則什么？”

　　“否則，呵呵，他想砍誰的腦袋就砍誰的腦袋！”

　　“魏書生，你嚇唬誰呢？”一人罵道。

　　魏延搖搖頭，沉默不語。他站起身。拍了拍手，道：“我去那邊看看。”

　　一人忙問道：“你去哪兒看？”

　　“去巡邏，”魏延道，“放心，我不揭發(fā)你們。”

　　“量你也不敢?！?p>　　“少說兩句吧?！币蝗藙竦?。

　　魏延搖搖頭，轉(zhuǎn)身走入林中。

　　日頭推到正中。冬日北方的太陽，正午時并不強(qiáng)烈。十九人在河邊的煙火蓋住了一片林冠。魏延走后，一行人咕咕囔囔，又罵了起來。

　　“那魏延一介書生，不去讀書當(dāng)官，跑咱們這兒來干什么？”

　　“聽說，他是個秀才?！?p>　　“秀才來當(dāng)兵？”

　　“咱們?yōu)槭裁串?dāng)兵？”

　　“搶糧搶錢搶女人唄。不然誰來當(dāng)這鳥兵！”

　　“嘿嘿，瘋子，在李廣源手下，你敢嗎？”

　　“他奶奶的李廣源，心真黑，不讓兄弟們好生享受，讓老子們當(dāng)和尚！誰他娘的稀罕當(dāng)個受氣包?！?p>　　“唉……李將軍是紀(jì)律嚴(yán)明?！币粋€中年白面男子嘆道。

　　“呸！”一黑臉漢子唾道，“他屁個嚴(yán)明！他就是要升官發(fā)財！”

　　“別說了?！?p>　　“魏延怎么還不回來？”黑臉漢子罵道。“他奶奶的，別去告我們吧？”

　　中年男子嘆口氣，站起來：“我去找他吧?！?p>　　他說罷，又有三個人站起來?！拔覀円黄鹑??！?p>　　“趕緊的，別在老子面前晃悠。”黑臉漢子擺手道。

　　走到一邊，回望溪邊的十?dāng)?shù)人，特別是中間的那個黑臉漢子，中年男子搖搖頭道：“我去巡邏，你們呢？”

　　“一起去，老子受不了那個黑瘋子。李將軍行的端坐得正，要他在這兒胡說八道！”

　　“嗯。那好，咱們一起去吧。先把魏延找到，他一個書生，別迷路了?！?p>　　“那小子怎么會迷路？你看他們這動靜，”一人對著溪邊烤火的十?dāng)?shù)人撇撇嘴，“這動靜，傻子都找得到。要我是遼軍，一早派個小隊把他們腦袋砍咯?！?p>　　說罷，各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憂慮?！斑€是去看看，別遼軍真的摸過來了。這里離李將軍還差幾十里吶?！?p>　　……

　　黑臉漢子一手把著兔子腿，臉上敷滿油漬。他大笑道：“那幾個人走了好，咱們剛好夠，哈哈。”

　　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雪叢中窸窸窣窣的響，他問道：“魏延？”

　　忽然一聲哨響，數(shù)十支木箭突然從樹林間射來！

　　他大驚失色，大叫道：“抄家……”

　　話未說完，一支箭已插在他的喉頭。他踉蹌兩步，嘴里涌出血來。他面上的油光泛起奇妙的光澤，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見身邊十幾人都已倒地。從林子里緩緩走出幾十個裘皮裘袍的臟辮大漢。

　　“他……奶奶的……”

　　他咕囔一聲，轟然倒地。

　　“他奶奶的……這漢人還烤肉！”

　　“趁熱吃，一會兒咱們再往前探探?！?p>　　“哈哈……這漢人真會享受，冰天雪地里生火烤兔子?！?p>　　“把火滅了，小心被發(fā)現(xiàn)。”

　　“愚蠢的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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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坡下，魏延臉凍得通紅，突然看見山林里的煙散了。

　　“他們走了嗎？”

　　他疑惑不已，搖搖頭，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