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從前,凌戰(zhàn)自覺,除了自己,再沒有旁人會那么了解言書了??裳巯驴磥?,哪怕這些年,自己都是與他在一處,心卻是越來越遠了。
這種失落,在今日跌宕起伏的情緒里,顯得格外明顯。
元夕感官敏銳,在凌戰(zhàn)踏進七寶閣的時候就算好了時辰,用一個略顯過火的玩笑引著凌戰(zhàn)出手,不過是好奇這個凌家驕子的底細。
他自小習(xí)武,天資又高,尚不足十歲就能做一些大人所不能做的事,又一向聽言書夸凌戰(zhàn),提起來的時候總是滿心歡喜的樣子,如今終于有機會正面相對,難免會忍不住。
凌戰(zhàn)那一劍,帶了試探的意味,敏捷有余,殺氣不足,對元夕來說,雖然構(gòu)不成威脅,可要躲閃的行云流水也實在算不得輕易。
好在,歷年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在那兒,哪怕那一下踱步扭得自己幾乎沒閃了腰去,落在旁人眼里,卻仿佛輕而易舉。
躲是躲過去,可要還手卻是實在不能了,倒不是元夕不能,實在是不敢。
言書雖是安靜的坐在一旁,臉上帶笑,可那眼神,元夕絲毫不懷疑,自己今日若是再胡鬧,下場或者不會好看。
雖然遺憾,可看著凌戰(zhàn)愁眉苦臉,好笑之余又想起了他在樓下踟躕的樣子,心里也是感嘆。
他性子單純,不忍之余,少不得要出口解釋,然而,還不等他上前,言書倒先伸了手。
“這是黎元夕,我從前與你說過,不知你還有沒有印象?”
這話一出,凌戰(zhàn)堆攏在臉上濃的可以擰出汁兒的別扭才算散開了些。
黎元夕?這黎姓在中原實在算不得常見。
凌戰(zhàn)聽在耳朵里,雖然說不上熟識,可也不是全然陌生,記憶里,言書似乎確實跟自己提過這么一個人。
往后想了想,果然在“很久以前”,他跟自己提過那么一嘴。
那是一段虞城的往事。
寒風(fēng)帶血,瑟縮的黑暗。
事關(guān)李家十多條人命,哪怕隔得再久遠,再是角落里不經(jīng)意提起的幫助,也總有幾分記憶的劃痕。
“你在山腳下與世叔一道救回來的娃娃?”邊說邊打量,他沒有瞧見過黎元夕,心內(nèi)并不十分確定,等看到言書肯定的眼神,少不得要詫異一回。
當(dāng)初的事情,他也只是聽說。
言書在虞城救回了黎元夕,一個小孩子,渾身傷的破破爛爛,原本穿著衣服還不覺得,等請了大夫細細查看后才知道,這身上竟是沒有一處好地方。
劍刺刀砍,無所不用其極,看那傷口,仿佛還是高手所為,更可怕的是,這高手,還不止一人。
言書想不通,到底是怎么樣的人,會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狠手,或者說,是怎么樣的孩子,才能引來這樣一群高手。
匪夷所思。
可那時的他,還是個孩子,心性不定,再好奇也不過一瞬,在大夫說元夕傷情穩(wěn)定后,言書想要探詢的心也就淡了,尤其是看著他那雙含了琉璃般涼薄的眸色,讓人不由覺得,有些事兒,不要刨根究底,否則,便是戳人痛處。
或者,那時候的他,想的是來日方才,等他樂意開口的時候,興許就會告訴自己了。
更何況,還有一個李集等著自己去好奇,所以,將照顧元夕的事交給婢女后,言書就跟著父親一起去了李家。
而黎元夕,就在他們離開后,拖著原本不可能動彈的身體,不告而別。
那就是言書對自己提起的關(guān)于黎元夕的全部記憶。
輕描淡寫的夾雜在李家的慘案里,幾乎被湮滅的不剩水花。
凌戰(zhàn)找位置坐了,有些頭疼,這樣復(fù)雜的人,到底是何時又重新出現(xiàn)在言書身邊的?
今日,自己反常的有些過了,再是親密的關(guān)系也經(jīng)不住這樣刨根問底,所以,他停了疑問,只是,原本想要道歉的話語,再也出不了口了。
好在,言書本就不在意,他沉了心思,將肚子里的話翻來覆去斟酌了好久,終是下定了決心。
“元夕,我們有些話要說,宛芳不在,你去外面替我守著?!?p> 這就是要好好談的意思了,凌戰(zhàn)撥弄香爐的手微微一頓。
等確認周遭再無旁人,言書才又重新開了口。
“舞陽,既然你回來了,有些話我們也確實要好好說清楚。只不過,這些話,我只說一回,我希望你能好好聽。下一次,便是你有疑問,或者我也不愿再輕易提起了?!?p> 這話鄭重,凌戰(zhàn)抬頭看了看自己少時的玩伴,臉上慣有的柔情笑意不見了,也不知為何,自己就這么點了頭。
言書道:“你知道,為何父親會越過二哥,把這七寶閣傳給了我嗎?”
……
從七寶閣出來,凌戰(zhàn)直接回了凌府,閉了房門,誰都不見誰都不理,送到門口的飯菜也通通被退了回去。
他雖是少爺,可脾氣一直很好,從小到大不說使性子,就是甩臉子也難得,今日幾次三番如此,跟著的人難免亂了分寸,急急的告到了凌老爺子那邊。
誰知,老爺子像是有了遠見,也不著急,只吩咐了一句隨他去,就高高興興的提溜著言書早些時候送來的獵隼出門馴養(yǎng)去了。
傍晚的紅霞漸染了一整片天空,夕陽西斜,帶走了早春日間的最后一絲余溫。
凌戰(zhàn)坐在那兒,從來舞刀弄劍的手小心的握了鑷子,學(xué)著言書的樣子,將一小片銀箔埋進香爐,用雕鏤成壽字的鏟子摟出了形狀……
奈何,心不靜。
試了幾次,埋的總是不好,要么太深,要么太過松散,不成個樣子。
“以前瞧他做,似乎總是很簡單的樣子?!绷钁?zhàn)喃喃自語,覺得自己粗手笨腳的,可又不愿輕易放棄,一次次壓平了紋路,重新開始。
終于,一縷清煙緩緩的升了起來,然后這煙霧并不好看,別說形狀了,就連粗細也不勻稱。
“真難?!绷钁?zhàn)放下了手中的器具,罕見的嘆了口氣,似乎看著香爐,目光卻空洞無物,許久后,像是不解一般,又嘆了一聲:“真難?!?p> 屋子里充斥著濃郁的香氣,原是名貴的沉水香,可堆疊的太過厚重,平白熏得人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