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初母親死后,言閔決意從軍時,便想過,自己這輩子輕易不會再邁進這座宅子,畢竟年少時的記憶,不是說忘便能忘的,所以在邊塞這些年,借著軍務(wù),入這家門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而這其中還包含了父親去世奔喪那一次。
其實,要說起來,父親對自己并不算差,吃穿用度從來都是最好,只不過,人嘛,最怕的便是比較……言閔承認(rèn)在這方面,自己心胸不夠?qū)掗煛?p> 旁人都說,自己負氣出走為的便是父親過世后將所有東西越過自己給了小兒子,但事實上呢?
家產(chǎn)歸誰,七寶閣又歸誰,言閔心里從沒有半分計較,只是……
三兄弟間,不說一碗水端平,便是昂起了頭,那種差距,就算是辛苦仰望也是夠不到的。
大哥自幼便樣樣出彩出色,雖是商賈之后,但禮儀教養(yǎng),文采學(xué)識稱得上是世家典范,尤其是那一管字,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筆畫游走間溫潤平和又不失瀟灑,脫骨于王羲之,又自成一派,流傳開后更是得了不少學(xué)者求字臨摹,一時之間,風(fēng)光無兩。
但這世間,大抵就是這樣,若是像自己這般平平無奇的倒還好些。像大哥那樣驚才絕艷的,反而容易遭上天妒忌。不過一場傷寒,便將這個才華橫溢的少年郎折磨的瘦骨嶙峋,不成人樣,三五月間便撒手人寰。
而作為言家二子的言閔自己呢,論天賦論資質(zhì)都及不得大哥一星半點,便是一心想著能接了大哥的棒子,繼續(xù)替言家裝點門楣,輕易怕也是做不到的。
但言閔這個人,旁的不過爾耳,恒心卻是一等一的強。不想雙親沉溺傷心,再難也立了決心,自此不論刮風(fēng)下雨,暑熱冬寒,習(xí)文練武他再沒有偷過一日的懶。
可這樣的勤勉,在這個三弟面前,似乎都成了笑話……
言書長得極好,從小到大,嬉笑怒罵都是父母眼里最好看的風(fēng)景,人也聰慧,旁人死記硬背好幾日的文章,他能做到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要說唯一不足,大約就是這身體太弱了些,三病五災(zāi)常常藥不離身,饒是坐著尚且能覺困累,更別說什么練武的根骨。
可他又是個心性喜動的,所以,日常騎射的馬場里,總能看見父親載著他一次又一次在彎弓射箭的自己面前趾高氣昂的溜達而過。
其實說實話,對于這個玲瓏可愛琉璃一般的弟弟,言閔也是真心期待歡喜過的,直到那一天……
言閔步履沉穩(wěn),自小熟悉的道路如今是由新來的仆從引著走了一遍,心內(nèi)的感慨此起彼伏。
湖心亭,九曲回廊,月見坡,牧云閣,七巧齋,每一處都有雙親與三弟的回憶……
往事不可追,言閔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又是一如既往的清明。
“二爺,到了,您請。”帶路的小廝靜靜的立在門口,不再輕易往前。
言府雖是商賈,但對仆從的管教卻是尊崇著宮內(nèi)的習(xí)俗,內(nèi)外分工非常明確,外宅小廝不涉內(nèi)院事。言閔從前不懂,可在因著軍功被封了將軍分府別居之后,才明白,這宅子或者并不是自己以為的那般只是市井的商戶之家,可氣的是,就連這一點自己也遠比那個鐘靈毓秀的三弟更晚明白。
言書早早的侯在大堂里,見著言閔神色異常的大步踏進來,心下好笑,這個二哥啊,還是那樣喜怒形于色,心里有事半點也藏不住,這樣的性子也虧得能在外頭掙下軍功,一路無恙的升到如今的位置……
韶華這人從來都是記吃不記打,見了二爺梗著脖子,直著身板一臉赴死的壯烈,到底耐不住,口無遮攔的嘀咕:“二爺怎么還是這么個性子,跟二愣子似的?!?p> 言閔離得遠,聽不見這話,可瞧著韶華被宛芳掐的擠眉弄眼的,心內(nèi)還是生氣。
才覺得言家治家嚴(yán)謹(jǐn)有條理,這兩個三弟身邊的貼身侍從就做出這幅模樣,這個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譜。
前廳里的布置言閔都瞧見了,里頭的心意昭然若揭,可那又怎么樣呢?
兄弟敘舊情這種事本來就不該發(fā)生在他們兩個身上。
況且,他再入這里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吃飯嘮家常,整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也不知該說他這個三弟是幼稚,還是無聊。
言書笑容滿面:“二哥,你來了?咱們開席吧?!?p> 也不等客人回應(yīng),韶華宛芳自發(fā)自覺的退出了大堂,吩咐院中的大廚開席。
和楚晉那樣從古早過來的老人家不同,這些年輕人心中從來都只有言書一個主子,旁的一概不聽,也一概不需要多管。
言閔沒有浪費眼神去看他們,只瞧了瞧沒有分毫差別卻空無一人的宴客堂,冷聲道:“我來找你不是為了吃飯?!遍_門見山,言簡意賅。
心意被疏忽,情理之外卻是預(yù)料之中。
言書輕咳了一聲,還是笑:“我知道啊,所以連楚伯都不在這邊,可是即便是說事兒,也到飯點了,不如,我們邊吃邊說吧。畢竟二哥尚武,不能餓著?!?p> 言閔才想說不用,卻聽言書已然拍了手示意外間傳菜,他心里領(lǐng)著命,自然不能太過隨意,當(dāng)下也按了話題,等著仆從將菜品一一上齊。
二哥在這兒,言書自然不會坐上位,可言閔是客,朝南而坐似乎也并不合適,所以兄弟兩仍像父母在時那般,一左一右對面而坐。
飯菜的香氣,融化了一室的寒涼,仿若往昔,可也不過就是仿若罷了。
短暫的融洽氣氛在言閔開口的那一刻碎成了渣滓:“言閣主,東西都備好了嗎。”
是的,他叫自己的三弟言閣主,用言語表明了他們之間這種不用掩飾的生疏。
言閔這遭回來,原是為了護送主帥的手書回皇都,順便做代述職,可也許自己好歹還算言家人,所以臨出宮門前,圣上特意留了自己,為的便是差自己來言家取一樣?xùn)|西。
取東西便取東西吧,了不起層層派遣,找自己從宅子里帶出來的小廝回去一趟取了也就是了,可偏偏圣上不放心,口口聲聲讓自己親取……
言閔心思謹(jǐn)慎卻也耿直,自然不會覺得這其中有什么問題,言家經(jīng)營的當(dāng)鋪,覆蓋整個靖朝,網(wǎng)羅的珍寶中投了圣上眼緣也是正常,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情況。也許這回的東西比較重要,隨便派了人去,若是有個什么閃失也交代不過去。
言書也不介意,點頭道:“二哥要的,自然是備好了的?!?p> 八寶鴨燉的軟爛香酥,被端到了言閔面前,誘人的色澤直直的勾住了人的腸胃,可言閔不過客套的吃了兩口便住了筷子。
一桌的佳肴,幾乎原封不動,就像言書的一腔心意被冷冷歸置。
好在,言閔的態(tài)度他早就習(xí)慣了:“既然二哥吃完了,那么,我們便來好好談一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