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完之后,司禮監(jiān)開始將宮里的大紅燈籠逐個摘下擦洗保存。偌大的皇宮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清冷,馮錦在太和宮里盼著,終于等到拓跋浚處理完了手上的事務,準備出宮巡訪。
本就是微服,不愿驚動地方官員。拓跋浚僅知會了自己在平城的心腹大臣,也吩咐馮錦只帶巧馨和卿硯照料飲食起居便可。
依著馮錦的,兩人出宮后第一時間去了馮熙在城東的宅子。
馮熙已接了宮里的通知,早早候在大門外等著。待馬車停在門口,他上前去行禮,卻被拓跋浚一把扶?。骸敖駜菏桥c錦兒一同來探望哥哥的,且無君臣?!?p> 他朗聲一笑,領著幾人往里走。院落不大,房前屋后卻栽滿了樹,想必開了春也是生機勃勃、頗為好看的。
“若屋里有個嫂嫂,便更溫馨不少,不然我在宮里總也不放心?!瘪T錦依然舊事重提。
她此刻一身布衣,發(fā)髻斜斜地挽起,沒有贅余的裝飾,口中聊著家長里短,倒也像個尋常人家的少女。
一旁的巧馨聽見這話,下意識地瞟馮熙,卻見他也開玩笑道:“哥哥倒成了你的心病,那便趕緊出去買個姑娘來成婚罷。”
“哥哥這是哪兒的話,錦兒現(xiàn)在是皇后。哥哥也跟著尊貴,婚事怎能草率。”進了屋,拓跋浚才接過話頭,“朕近來倒是踅摸了幾家的姑娘,挑下來之后也有了好人選,不知你們想不想聽聽?!?p> “皇上又賣關子?!瘪T錦嬌聲叫他快說,那人卻并不急。等了一會兒只聽有人自大門外進來,拓跋浚眼含笑意親自迎出去。
“臣中書侍郎高允,拜見皇上、皇后娘娘。”來人須發(fā)花白,恭恭敬敬朝馮錦行了個禮,又向馮熙道,“不請自來,國舅莫怪。”
馮熙怔了怔,隨即認出了人,趕忙上前拱手:“高伯伯折煞熙兒了?!?p> 見馮錦滿面疑惑,馮熙才想起來介紹:“高允大人是父親故交,我幼年離開平城時,高大人尚為景穆太子太傅?!?p> “當年國史之難,我與馮兄皆遭牽連,將受極刑,多虧太子殿下力保才撿下這條命來??上яT兄剛烈自盡,一晃,你們父親走了十六年了?!备咴收f著,眼中竟也轉(zhuǎn)了一汪淚。
眼看著馮錦也要哭了,拓跋浚見狀,握了她的手道:“舊事不再提了,今兒咱們是為了高興的事請高大人來的。朕聞高大人膝下有一獨女,也正值二八,待字閨中。私心想著指婚,不知你們意下如何?!?p> “那太好了,哥哥你還不快應下,不然人家好好兒的姑娘該許給別人了?!瘪T錦輕輕搖著馮熙的手臂,逗得一屋子人喜笑顏開。
馮熙親自給高允斟上了茶:“那便見過岳父大人。”
想來高允也十分滿意,接過茶盞,笑著回禮:“小女高攀了。”
“等朕這趟巡訪回來便給你們指婚,不然高大人要啟程去治水怕一年半載回不來?!蓖匕峡S值溃盎槭码m要緊,但治水推給別人朕也不放心,這段時間便辛苦高大人叫府上預備成親的事宜了?!?p> “好說,好說?!?p> 滿室的笑聲里,卿硯卻悄悄瞥見巧馨面色一陣比一陣地難看,倒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
臨啟程時,巧馨依舊呆呆地望馮熙,只見他沒有半點兒記得自己,灰心跟著卿硯上了后面的那輛馬車。
車走出了老遠,卿硯看巧馨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問:“既是舊識,剛才在府上,怎么不與馮大人寒暄。”
“我與大人是舊識,大人與我,不是?!彼龑㈩^低了下去,“誠如侍中當日所說,大人曾桃李滿園,我不過是半路跟了幾日,不值一提?!?p> “你要能說服自己便再好不過。”卿硯將手搭在她的手上,“有句話我不該說,但你也知道,你自個兒是一廂情愿。咱們娘娘待你不薄,還想替你尋個好人家,這才是一輩子的正事兒?!?p> “那侍中呢?便從沒對誰動過心思?”
卿硯沒料到巧馨會這么問,愣怔了半晌,釋然地笑笑:“沒有。我生在大燕皇宮,長在大魏皇宮,這一輩子都待在紅墻綠瓦的冰冷地方,只有馮家兩代女兒是我唯一的溫暖。因而,只有伺候好主子才是本分。”
巧馨沒再說話,將手抽出來,賭氣般把臉轉(zhuǎn)到另一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卿硯嘆了口氣,索性身子往后靠了靠,閉上眼睛假寐,不再看她。
另一輛馬車上,馮錦斜靠著軟枕,歪在座上。一邊把玩拓跋浚落在她肩上的發(fā)尾,一邊問道:“高大人瞧著也年紀不輕了,皇上怎么還要將他派出去治水?”
“只因高允其人,豁達通透。”拓跋浚低頭,見馮錦不解,又道,“一來他是斷不會貪污錢財?shù)?,品格叫人放心。二來此人擅長歷數(shù),有一說一,從不虛妄。那些欺上瞞下只求功績的年輕人,十個都抵不上朕的一個高公。得此一人,皇家之幸事?!?p> “怪不得,當年太子殿下也要力保高大人?!?p> 馮錦心下暗自感慨,卻也不由得敬佩起拓跋浚。朝中有柔然、鮮卑世家對治水之職虎視眈眈,又有陸麗之流常拿年紀來壓,他卻能堅守本心,不問出身,重用一個漢人。
得此天子,也是國之幸事。得此夫君,又何嘗不是她馮錦的幸事呢。
她掀開馬車的簾子往外看,正值晌午,太陽紅彤彤的。馬上就是春耕時節(jié)了,忽然瞧見已有勤快的農(nóng)民出來勘地,她笑著指給拓跋浚瞧。
“興安二年,大魏好歹不再戰(zhàn)亂。黃河水患再一治理、窮苦百姓有地有糧,離皇上曾經(jīng)許諾給錦兒的江山錦繡、海晏河清,也不遠了?!?p> 拓跋浚也目光灼灼:“還有,朕還想親自等到各族和睦,不再有高低貴賤之分的那一天?!?p> “皇上才不到二十,您可是萬歲,當然能等到那一天。”
“皇后也是千秋,得陪朕一起?!?p> “一言為定。”
馬蹄達達,踏碎了一地的陽光。馬車里,少男少女的歡歌笑語隨著春耕的麥苗一起撒進了土壤里,生根發(fā)芽,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