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外面走了走,囑咐他們先別放煙花。等到手腳臉頰都冰涼,我才轉(zhuǎn)回房中。杏兒正在拿著小鏟子埋炭,見我來了,輕聲道:“一會兒還是叫公子起來罷,沒喝醒酒湯就睡,只怕醒了要頭疼?!?p> 話是這樣說,我們誰都沒去叫。直到城中大放煙火、隔院都響起“嗶剝”爆竹聲,公子被吵醒了,揉著太陽穴坐起來,驚動了時不時往里張望的杏兒。她出來告訴我公子起身了,自己端著銅盆去倒熱水。
我倒了茶進去,順手剪燭花。公子見我沉默不語,問道:“怎么了?”
“沒怎么?!?p> “敢是我回來時言行無狀沖撞了你?抱歉,我喝醉了頭暈,不記得了?!?p> 我暗暗松了口氣,心想他不記得也好。當下緩和了語氣,道:“公子若覺得頭疼,把醒酒湯喝了罷。”
杏兒端水進來,放好銅盆先搓手呵氣,笑道:“外頭真是冷。才倒的滾熱的開水,拿進來就溫吞了?!?p> 公子洗臉畢在熏籠前坐了,說道:“年前蜀王以身作則,拿府中錢財救濟流民,又敦促工部整修了城中貧民危房。陛下很高興,說他會辦事。阿姐告訴我,奚姑娘瞧見了陛下的補藥方子,覺得很不尋常,又在陛下去太后處請安時聞到他身上異香。有人在給陛下用不利于身體的藥?!?p> 會是誰?端王和蜀王的人,還是朝臣中想讓天子意識到身體衰弱不得不立下儲君的人?我一時間竟覺得天子也很可悲——敬愛他的兒子,忠于他的臣子,甚至扶持他多年的母親,沒一個真正希望他長命百歲。
“公子疑心誰?”
公子搖搖頭。“我不知。單是能夠在陛下的佩香里動手腳的就能含括宮妃與殿中省許多人,暫且找不出?!?p> “那公子打算告知端王殿下嗎?”我見公子沉默,小心問道,“公子覺得端王會袖手旁觀嗎?”如果真是那樣,按照平日里端王順從純孝的性子來說,那就太可怖??扇艄右矝]打算插手呢?他一向忠于民而非忠于君,眼下還是奪嫡的要緊關(guān)頭。
公子道:“我會托奚姑娘訪查。局面不能再亂下去了。”
我滿心希望能夠平平靜靜歲月靜好的,可總是事與愿違。年初三衛(wèi)湘就急匆匆過來,手里拿著一張信封。
“祖父來了?!彼雌饋砬榫w激動,可又努力克制。
公子詫異:“可家中未有書信告知。你見到祖父了?”
衛(wèi)湘道:“祖父派人給我遞信,要我替他探聽消息,話里話外都是要我輔佐蜀王的意思。他說倘若我不答應(yīng),就同開國郡公喬家的長孫定親?!?p> 輔佐蜀王?我很不解。難道阿翁自請致仕(注①)就是為了給蜀王要安排的人讓位?可他親自到金陵,難道只是為了聯(lián)系老友、威脅衛(wèi)湘?之前他突然答應(yīng)讓衛(wèi)湘參加伴讀選秀,也是為了這一天嗎?
可是他把長孫衛(wèi)澤調(diào)回身邊,不是要明哲保身不站隊的意思嗎?
阿翁要求衛(wèi)湘支持蜀王,卻默許公子輔佐端王,自己帶著長房置身事外……
我不敢這么妄自揣測,只聽公子問道:“阿姐有何打算?”
衛(wèi)湘緊緊攥住信紙的手松了,反而露出一個眼角紅紅的笑來。
“這樁婚事,絕不能成。”
我不知道衛(wèi)湘是什么打算,但她正色對我道:“有一件事,也許晚些日子要請你幫忙。若能成,于三弟,于我,于端王都有益。當然,我也絕不會害你就是了?!?p> 我道:“姑娘請說。”
衛(wèi)湘笑笑:“我有了法子,但此刻還不能確定。過幾日自然有分曉?!?p> 這個分曉來得不算晚。衛(wèi)湘帶了我進宮,見到了焦急的德昭。
“阿湘,他遞信過來說他是愿意的!可是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我們真的要如此嗎?”
衛(wèi)湘拉著她的手,正色道:“若不如此行事,喬家郎君就要與我定親。既然你我三人都不情愿,自然想法子破局。既然喬家郎君都愿意,你還要瞻前顧后嗎?”
我模模糊糊好像意識到,被阿翁拿來要挾衛(wèi)湘的恰好就是德昭公主的心上人,而衛(wèi)湘為了自己脫身,也為了成全這對有情人,竟然在其中慫恿他二人出逃!
而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也昭然若揭了。我同德昭公主容貌相似,而她身量嬌小,我完全可以穿著厚底鞋子裝成她的樣子,好讓她代替我出宮。這個計劃說來輕巧,真要實施談何容易?一旦被人識破,我,衛(wèi)湘,還有這宮殿里里外外的宮侍都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
可衛(wèi)湘告訴我,天子日漸衰弱,能夠顧得上德昭公主真?zhèn)蔚娜饲缚蓴?shù)。
“你不用裝很久。我還要花些時日安排,你進宮以后,一個月之內(nèi),我必定接你出宮?!?p> 我瞠目結(jié)舌。光明正大接我出宮,那不就意味著這一個月內(nèi)皇城必然易主嗎?她打算讓奚茯苓隱瞞真相,甚至推波助瀾嗎?
眼前若有所思的衛(wèi)湘太陌生了。我還記得在姑蘇時她是多么良善溫柔的人,待我一個小小婢女都耐心寬容??涩F(xiàn)在,她近乎于要弒君了。
我沒有立場指責她參與謀殺,因為她所做所為都是為了解開她自己的困境,同時也有利于公子。不擇手段嗎?我不忍用這個詞形容她。任何人站在權(quán)力中心的附近且被波及到時,都不能干干凈凈地置身事外。
所以我答應(yīng)了。我認可衛(wèi)湘沒說出口的話:
“在宮外你幫不上三弟,可在這里你可以——天子寵愛德昭公主,對她有求必應(yīng)。一個重病父親的溺愛尤甚。”
我看向坐在桌旁將喬大郎的書信讀了又讀的德昭公主。她完全陷入了這段感情,沒有力氣思考了;她幾乎沒有停頓就相信了衛(wèi)湘說的“喬家會稱大郎君臥病在外療養(yǎng),而冬香會勸說陛下再次讓蜀王監(jiān)國,蜀王殿下是您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會將您和喬大郎君的婚事訂下的,到時候您和大郎君就可以光明正大成婚”。等到她和情郎到了無人知道的小鎮(zhèn)暫居,到底是誰監(jiān)國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衛(wèi)湘說:“你不用擔心會遇到很多人看穿你,我已經(jīng)說動太后必要時將你禁足,你只要能騙過病中的陛下就好?!?p> 衛(wèi)湘把一切都布置地井井有條。她越有條不紊,我越覺得心頭沉重。這件事我不能和公子商量,他絕對不會同意。
可我必須這么做。
注釋:①致仕:指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