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物。信物。信物。
季予在竹川揮汗如雨。
粗壯的杉木作為梁木骨骼,疊加的翠竹是血肉,他仿佛燕子筑巢一點一點修著竹樓,這里將是俯瞰寶源寨的瞭哨,也是他和姜繾的一片空間。
每過一會兒他都要去瞧山下的寨子。層疊的吊腳樓中,他的目光只聚在一處屋舍,準確的說是一爿窗戶上。那天并未問清楚,究竟她何時會掛出信物,而信物又會是什么,能讓他明白那是只給他一個人的訊息。
看來今日又等不到了。季予從山上下來,跳入溪中洗洗身上的汗。
“王子!”
季予從溪中冒出頭來,見虞丙站在溪邊,正在脫衣裳。季予大驚:“丙為何在此?”
虞丙道:“王子,此處河灣僻靜,水又幽深,小臣能否下去和王子共?。俊?p> 季予一陣惡寒,“不可!”他抬手隨意一指,“你去那邊!”
“王子……”虞丙可憐兮兮道:“那邊不夠偏僻,丙害怕被人圍觀。”
一陣電閃雷鳴霹過季予的天靈蓋。
近日虞丙為了力證自己魅力無邊,對誰都帶著笑,招搖得如同花孔雀一般。很快他就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寨中的年輕女子被他吸引,他走到何處都有人跟隨著他偷看他。
想到此,季予迅速從水中出來將外衣穿好。虞丙來了有一會兒了,他可不想一起被人圍觀。
“丙,此處讓與你了。以后我在何處,你務必離我遠一點?!?p> 最后一絲晚霞浮在河面上,如同搖擺不定的燙金。虞丙叫住季予,“王子,丙有些困惑。”
“何事?”
“丙這幾日一直在想,若這世間有諸多女子傾心于我,我是從一而終好,還是多多益善好?”
“稚子。”
“……”虞丙脫著衣裳:“丙已經不小了。”
季予想了想,“我這些年的感觸,倒并不限于感情,便是他人如何對待你,取決于你如何對待他人。故此,若你將自己的心分給了若干女子,得到的就有若干不完整的心罷了。丙是想要一顆完整的心,還是許多的動心卻摻雜著分心、煩心、私心和負心?”
虞丙繼續(xù)脫著衣裳,糾結道:“唔,小臣想要諸人愛我之心,卻不想要麻煩,更不想要因愛生恨……這便是個取舍的問題了,容小臣想想?!?p> “停下!”季予突然道。
說時遲那時快,虞丙已袒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肩膀。
不忍直視,季予摔袖而走:“以后和我說話時,不許脫衣裳?!?p> “為何?”
“辣眼睛!”
***
姜繾的窗外終于掛出了信物,季予端詳了良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件金黃色的甲衣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熒光,游走的蟒紋帶著危險的氣息,仿佛活生生的大獸一般栩栩如生。這是來自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山中的驚險一幕,他等不及想要問她何時做了這樣一件衣裳。
是夜,季予來到姜繾窗外。
巫咸人將未婚女子的房間叫做花樓,通常在吊樓的上層,離地約丈許。
攀爬難不倒季予,只是他全身緊張得像弓弦繃緊,緩和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血液回流四肢。
九黎人的風俗與大夏不同,第一次聽說時他幾乎要懷疑它的真實性,哪怕是現在來到姜繾的身邊,牽著她的手,都要以為自己在發(fā)夢。
當然就算在夢中他也一定不會忘記問她:“何時做的這件衣裳?”
“去年。”
“去年何時?”
“不記得了?!苯`又紅了臉。
季予靠近她一些,“所以那時,你又回到山里,去找那大蚺的尸首?”
“嗯?!?p> “便是為了做這件衣裳?”
“嗯?!?p> “何時去的?”
“不記得了?!?p> 甲衣表面觸手冰涼堅硬,內里襯著柔軟的棉帛,穿在季予身上,完美的包裹住了他寬闊的肩背和勁瘦的腰身,大小剛合適,仿佛量身而制。
好一件精巧又合身的甲衣。季予沒想到,原來姜繾的女紅這樣出色。
“繾……”季予雙瞳印著屋中松明的光,爍爍閃閃,倒比窗外的半月更明亮。他粲然一笑,將姜繾拉入懷中,“為何要做這衣裳?”
“予可記得那天在山中遇到這大蚺的情形?”
季予在她耳邊說:“自然記得。我時常回想那一天?!?p> 姜繾輕輕撫過皮甲,道:“我……那時費了一番力氣,才將匕首刺入它的身體,當時便覺得這皮甲異常堅固,若是割下來做成衣裳,穿的人豈不是普通兵刃都無法傷到?”
“實在是個絕妙的主意!”季予道:“繾,于是你便想到了我?”
姜繾滿面嫣紅,“寨子里的人,無人上過沙場殺敵,我知道予曾為大史伐寒氏,過程頗為驚險?!?p> “繾竟然打聽過我?”
“不曾……”
“何時打聽過我?”
姜繾一扭頭,不理季予了。
“繾……”從前所有的困惑像一顆混沌的水晶球啪嗒一聲落在地上,在季予的心底徹底碎裂開,他看見內里純粹的情愫。
她的情義藏得太深,自己差一點就被她騙了。幸好,他喜歡她喜歡得這樣多,始終不甘心放棄。
季予拉住姜繾的手,將她拽到窗邊,“我知道濮人灑脫不羈,巫咸人亦是不拘小節(jié),可是在我心中,與你成為夫婦卻神圣極了。我聽大巫們說,神明無處不在而人只是肉眼凡胎,無法與之相見,今日我想請神明做一個見證,我姒予,是姜繾的夫君了。從今往后,不論世事人心如何變幻,歡愉或哀慟,平淡或繁盛,漫長歲月我將和你永遠并肩,絕無改變。”
窗外是無邊的深夜,目光無法勘透黑暗虛空而得知神明的所在,姜繾凝視了一會兒,又抬頭去望穹頂的星星。
“父親,母親,兄長,你們可在看?我姜繾,是姒予的婦人了?!?p> 兩人雙雙跪在地上,對著蒼茫的暗夜和星河拜了拜,季予將姜繾打橫抱起,又輕輕放倒。
季予拆開甲衣的衣帶,小心翼翼將這寶貴的信物褪下。綿密的深吻中,悸動順著頸線和喉結急速向下延伸,少年人的喜歡不會迂回,全身心都是渴望。
季予想起他們第一次時的情形。命運中有離愁,有悲歡,最珍貴便是第二次的機會,最圓滿便是失而復得。
所有的克制都變成了釋放,強勢的掠奪中全是珍愛的喟嘆,季予淺麥色的皮膚挨著姜繾,像是沾濕了的絲綢貼在身上,有微微的涼意,但更多的是熨帖的重壓,讓她再也不能逃走。
夜還很長,而季予已經找不到自己。
他放任自己沉溺到情潮之中,話語支離破碎,“繾……喜歡……我么?”
滾燙的氣息落在耳蝸里,姜繾酥了一半身子,另一半則進了螞蟻,癢得難受。
她已經無法組織起語言,只能任憑他擺布。
季予的剪影將她覆蓋時,她微微一抖,原來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靈魂會震動。
姜繾閉上眼睛,任憑萬千感觸滌蕩心底。他是一束光,照亮她所有的陰影,她決心擁抱那光明,從此不再問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