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家呢?”
小緗以不容遲疑的口氣催促道,臉上還帶著厭惡的神情,似乎是在埋怨鄧林不該直到這時候才來說這些讓人沮喪讓人害怕的消息,又似乎是在警告鄧林不許再說這種讓人不安的消息。
在小緗眼神威逼與恫嚇之下,鄧林這位“江湖百曉生”不得已半吞半吐地說起了其他兩家。
平江柳家,書香世家!
世代都是才高八斗的博學鴻儒,才情富贍,辭采豐茂,還各個風流俊逸,容貌都雅,可謂是“貌比潘安,才傾陸?!?,若說憑著這樣的家學淵源,考個功名當不是什么難事,就算不能一舉掄魁,名占巍科總是有可能的。可這柳家門人素有節(jié)操,篤志于學,專精研講,不干時務,不慕虛名,與物無競,與世無爭,故世代都鮮有入仕為官的。
前任掌門柳彥卿,算是個例外,他曾經(jīng)入過道君皇帝的翰林圖畫院,后來二圣北狩,他就掛冠返鄉(xiāng)了,此生再未踏入宦途一步。
一個人一葉孤舟泛游太湖之上,仿若一片隨風飄轉(zhuǎn)的枯蓬,伴鷗鳥沉浮,任煙波飄兀,一棹清風一棹月,一蓑煙雨任平生。
不見世人,不問世事,好像鐵了心要與世隔絕,對一切事物,他都漠不關心??删瓦@么一個兩耳不聞凡塵事、什么事都好像已經(jīng)放下了的人,偏偏就和他兒子過不去。
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打擊,還是受了什么刺激,這么多年來他一直不準兒子入仕赴考。
可憐他兒子空負一身才華,卻只能寄情于花街柳巷、舞榭歌樓之中,作一個無所事事庸庸無為的“柳長卿”。
其實,如果不因人而廢言的話,他的兒子柳云辭雖然放浪不羈,喜歡走馬章臺,游冶狹斜,但其才華縱橫,妙筆丹青,其一人便可獨攬東南之美也。
可惜了!
為著他這不世之材,平江城里,女的見了他,無不傾心相許。擲果盈車,那都是尋常。男的見了他,無不汗顏艷羨。十人九慕,一點兒都不為過。
過分的是他老子!
不讓他當官,還給他娶了一個相貌極為丑陋的女子為妻。相貌丑陋倒是其次,關鍵是這女子出身不好,據(jù)說是個打魚的女兒,和柳家這位,正好是云泥之別。雖說娶妻求賢,不該以門第為念,但他倆一個滿腹經(jīng)綸,一個胸無點墨,一個君若清路塵,一個妾若濁水泥,兩個人連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如何能琴瑟和鳴呢?
所以這柳三爺也是個苦命人。平江五友之中,只有他,椿庭健在,家室有之,說來他本該是最幸運的;可現(xiàn)實,就屬他最為潦倒!
有志莫若無志,志高無路終枉然!有情莫若無情,情到深處皆是空。
“命苦的,又何止他一人?”聽完鄧林最后那一聲感慨后,杏娘不由得嗟嘆道,“嘆世事之不公,怨生平之不遇,乃父尚可買山歸隱,其子猶可寄情風月,那那位婦人呢?”
鄧林啞然,茫然地地望了一眼杏娘,又望了一眼小緗。半晌,他才領會得杏娘口中的那位婦人是誰。
平江五友之中,最后還有一個,大財主——平江吳家:釀酒世家,平江首富。
我們都道,這酒乃是官府專賣,實行的是榷酤之法,就算是正店,也得從官府買曲。可這吳家卻偏偏與眾不同,自己造曲自己釀,聽說是官家駐蹕平江時特許的。
他們家鼎鼎有名的“棗集美酒”,還是官家欽點的貢酒。雖說豐和樓的眉壽、忻樂樓的仙醪、還有那和樂樓的瓊漿與之齊名,但論說風味,還是這棗集美酒更“美”一些。那酒香啊,綿綿而來,沁人心脾,嘖嘖嘖,妙啊。只可惜,這一杯酒,太貴!
好在除了這棗集美酒,他們家的珍釀還有很多,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甜的苦的、濃的淡的、剛的柔的,他家一應俱全,最關鍵的是,價格公道!似棗集美酒這般名釀,價高也不過百貫;等而下之,價格多不超過百文;價低者甚至還不足十文。但你別以為十文錢的酒就寡淡如水,“平江吳酒無下品”,這是他們行內(nèi)的一句老話了。
平心而論,同等價位的酒中,他們家的酒的口碑絕對是最好的,毋庸置疑。因為他們家釀酒從來不偷工減料,都是盡料醞釀,十分厚道,十分務實。
江湖上有這么一個笑話,說是有一個不會喝酒的人要去找吳掌門切磋武藝。吳掌門聽說他要來,就在自家的鼎豐樓等他來,結果等了一天都見到那人,他心下納悶,尋思著那人不是個會臨陣退縮之人,所以他就差人去打聽一下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手下人出去一問才知,那個揚言要來比武的家伙早在十里之外就被他們家的酒香給醉倒了,等吳掌門差人去問時,他還醺醺然不省人事呢。
當今吳門掌門吳九爺,自家賣酒,他自己也愛喝酒,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
為了限制他飲酒,他門下九仙堂的幾位堂主一致規(guī)定,不準他在自家酒樓喝酒,也不許他去那些從他們家買酒的酒戶里沽酒。可平江城里八成的酒戶都從他們家買酒。這般規(guī)定,不就是要他的命么?
沒辦法,他只能出去喝。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常年不在平江,閑云野鶴一般四處云游,優(yōu)哉游哉。門中一應事務全都由九仙堂負責處理!很少有人在平江城里見到過這個人,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去處。
“如此癡酒,他的夫人就不管么?”杏娘好奇地問道。
“如此酒癡,誰能管得了?況且,他的夫人早已過世?!编嚵值馈?p> “哦——”
杏娘默然轉(zhuǎn)入無聲,沉默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絲濃濃的悲憫之意。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方才鄧林提到祁夫人病逝時,她都未曾有過這樣感同身受的悲戚之情,可不知怎的,卻對這位老酒鬼的遭遇,生出了一種無法言喻的同情?;蛟S只是因為“酒深情亦深”吧。